262.二六二章
原是赵器自内里公干返来，小厮贼头贼脑朝他挤眉弄眼，小声低唤了几句，赵器方看到那身影，折步朝这边走来，一眼瞥见车马，打了个眼风：“内里是？”小厮忙道：“是贺娘子，娘子有事来寻至公子，可侍卫不见名刺，不肯给通传。”
“饿了罢，等至长干里我带你去吃些以往没吃过的可好？”
他微微感喟：“那好，多添一床被子，你姑息一晚。”
琬宁涨红了脸，含混道：“我要去司马府，有事就教至公子。”四儿眼波一转，似是明白了甚么，笑道：“奴婢让人给娘子备车马。”
“至公子这是要做甚么？”
琬宁持这卷饼模样的东西细心辨了辨，又看看那碗中调味汁，问道：“这便是胡饭？飘韲又是甚么？”
琬宁听了天然又是一阵欢乐，却只是微浅笑着点了两下头。临岸的泥沼中按例有白鹭鸶在那用长脚试着水汪中的夕照，归巢的鸟已带倦意，驮着夕阳而回，仿佛恰是那双翅一翻，才将这夕阳掉在了水上，人间的统统，皆妆成了一瞬的红颜。
“请贺娘子随小人来。”
琬宁埋首于他胸前：“我不要回橘园。”
这胡炮肉更是胡人绝技，取肥白羊肉缕切如细叶，脂亦切。著浑豉、盐、擘葱白、姜、椒、蓽拨、胡椒等物调适。洗净羊肚，翻转过来。以切肉脂内于肚中，以向满为限缝合。挖一坑，火烧使赤，撤除灰与火，再将羊肚置入坑中，还以灰火覆之，于灰火上再燃火，熟后自是香美非常。
现在又犯了难, 分染玉兰的叶子是该用墨还是花青打底？琬宁忽就动了心机，却又踟躇不已, 遂渐渐放下袖管，走至园内, 只觉春光真是明丽到了极处, 流云容容, 惠风畅畅，东风是高朋，一到人间便现繁华，琬宁听着那流莺在枝头解语，面前忽掠过一双燕子，悄悄一点，飞过那高墙，快速不见了。她跟了两步，略觉欣然，燕子不归春事晚，胡蝶尚满了芳草，有人却不知何时再能返来。
“就这件事？”成去非淡淡一笑，目光却调向了那两排侍卫，“偏冷感的叶子宜用花青，余者则宜用墨，看你想画哪一种了。不过为何要画玉兰，阿谁白你调不好的，不如蔷薇牡丹一类上色轻易些。”
琬宁偏过甚看他，仿佛第一回才认识他看起来原是这般颀长，袖子挽着，倘再加个斗笠，就真的是个梢公了。两人一时候也无话，他在看河道，看水势，而她，不过看春光，以及远甚春光的夫君。
他本是要议完事去看史青新开的那几道河渠，不料琬宁竟寻到公府来，走上前迎道：“甚么事要找到这里来？”琬宁看他神情还是政务在身的肃整，心头怯意顿时冒了出来，面上一阵局促，想好的项目竟再也不能出口。
琬宁吃得面上一片嫣红，眼波较昔日多出几分娇媚，只盈盈地望着他笑，他既不似常日的礼法严厉，她便得意其间买卖。
她初初学些外相，手老是抖，拿废旧宣纸练了好些光阴，凤凰六年一全部夏季，她都在练习画梅，一向到开春，也不过于雪枝上画出两朵来, 园子里的梅花倒几近要被她摘秃了。现在园子里的花换了几茬, 本身却仍未得一幅完整丹青。她确是毫无天禀可言，至今用不得绢本，只幸亏熟宣上运笔, 笔却备得全：衣纹笔、叶筋笔、大衣纹、小红毛、蟹爪、红圭、紫圭、七紫三羊无所不有。
她恍恍想着，如许的长夜，倘是永不拂晓便好了……
“至公子不是夙来不在乎饮食么？怎还将长干里好吃的处所找得如许清？”琬宁抿嘴一笑，成去非顺着她的话笑道：“是了，我就合该一箪一瓢，黄齑白饭，本日承蒙小娘子的恩，才得以食火线丈。不过，钱还是从我薪俸出，这一顿过了，我可真要稀汤寡水度日了。”
琬宁抿唇暗自一笑，忽发觉本身这一身衣裳坐他怀中实在是易惹人曲解，不由担忧道：“被人瞥见了不好，我还是去坐车随行罢？”成去非轻笑了一声，“我尚且不怕，你怕甚么？”说着夹紧马肚，扬催促马往城郊去了。
成去非手中已多了根长篙，牵过她手扶她上了竹筏，琬宁更是不解，四顾看看，并未见梢公，成去非却已点篙离岸，琬宁只得渐渐坐下，抱着双膝看他一下下撑篙，竟也是稳妥至极。
“唔，我几乎健忘了，那便都拿去罢，”成去非一笑道，“你无需替我省这一笔。”
平白无端的一句，听得她心底微微骇怪，不知他话中何意，却也只是红透着脸，伸出温软的双手抚在他面上，羞赧挺身迎了上去……
等两人仍换了马来到长干里，一丸鹅蛋似的月，已被纤柔的云丝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但长干里门门火炽，户户灯明，统统皆被照得纤毫毕现，仿如白天，早掩去了那抹平淡月色。
成去非领她径直上了一家酒馆，拣临窗的位置坐了，便有跑堂来殷勤探听点何酒菜，琬宁见此人高鼻深目，明显外族模样，却一口谙练的建康官话，不由多打量了两眼。成去非却也不过问她，只叮咛道：“一份跳丸，一份胡炮肉，一份羌煮，两份胡饭。”
两人一来一去间，竟也能说上半日的闲话，等出来时，琬宁微觉困乏，抬头看那抹新月不知何时已悄悄隐去，远处天幕上只剩几粒大星，隔着银河相望，仿佛浑不知彻夜人们将不管欢笑、不管悲情皆依托于其身，日月果然如跳丸，琬宁这才忽记起本身亦是双十韶华了。
那跑堂清脆应了一声回身即去，琬宁待他走了，方微微睁大了眼睛问成去非：“至公子，方才阿谁是胡人罢？”成去非悄悄敲了她额角一下，“你倒不笨，恰是，这间店他们运营近十载，口味最是醇正，你尝了便知。”
他复又看了看她：“我也是内行，真正善丹青的还是……”两位故交的名讳就噙在唇齿间，却也止步于此，幸亏身后有节拍的马蹄声响起，赵器牵“燕山雪”来了。
等这边出乌衣巷，行三四里，进入长干里，两旁客店酒坊杂列其间，车水马龙喧闹不已。人行亦渐密，琬宁听到欢声笑语，忍不住掀了帘幕一角，嘴角垂垂浮上笑意来，她想起些旧事，一起上便迟迟不肯罢休。
听他如此说，琬宁不由悄悄念叨：“相携及嘉月，采菱渡北渚。”成去非嗤笑道：“你连菱角都不识得，乐府倒记得清。”琬宁被他说的脸红，轻声道：“那还要劳烦至公子奉告我，这菱角要何时采如何采？”
小厮无法道：“府前侍卫说了，要驰名刺才气得以通报给大司马。”
一起杨柳风拂面，琬宁从未有现在镇埋头境，一下便体味着了纵马奔腾的豪兴，待行至郊野，马蹄奔驰，惊得两旁林中群鸟乱飞，直到面前呈现一片水域，成去非方勒停了燕山雪，抱琬宁下来，琬宁这才发觉赵器原是跟着的，现在不过将燕山雪往那树下牵。琬宁扭头朝湖面看去，成去非正哈腰解那岸边系着的竹筏，遂也跟了畴昔，奇道：
直到车马愣住，方又严峻起来，定是司马府到了，琬宁仍只是透过帘角向外打量了几眼，他整日原就是在此处……车马里徒留她一人遐思不竭，那上前的小厮却被挡了返来，四儿问道：
成去非含混应了一声，托住她脖颈不住轻吻，将她余下的情义悉数堵在唇畔。他身材上的窜改成她所熟知，现在也悉数化作密匝的柔情，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间。他的双手渐次紧紧桎梏着她于身下，沙哑着声音道：
“如何回事？”
琬宁闻言，也是一怔，她那里驰名刺，踌躇了半晌，道：“四儿姊姊，要不，我们归去罢。”四儿张望一番，见那些侍卫个个面庞峻肃，定是通融不得，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正兀自忧愁，听小厮一声喝彩“有了，有了！”四儿循名誉去，也不由暴露笑意：“快喊住！”
现在便是真真正正悔怨了，琬宁顿觉失落，手足无措地看他走远，成去非忽回眸疑道：“分歧我一道么？”
赵器已至成去非耳畔低语了两句，成去非遂抬眸朝琬宁这边看了过来，见她那穿戴那样一身衣裳倒是一副羞怯模样，甚么也未表示，同这几人议完事，方道：“先到此罢。”几人也有顺势看上两眼的，司马府职员来往既是常态，遂一时也无人在乎。
成去非扯了扯缰绳：“我去那里，你便跟着去那里。”
他好久未曾这般放松过，与常日差异，琬宁也自是尽管笑，等那菜色上齐，成去非便将炙羊肉，生杂菜，置于饼中，两卷三截，递给琬宁，指着一样东西道：
春深闻鹧鸪, 琬宁提笔在窗前发了半日呆，等那声音似是又隐到天涯去了，方回神持续作画。成去非闲暇时指导过她几笔，她未曾想他那样一小我, 画花草翎毛这些东西竟工细逼真到如见什物, 可见也是下过工夫的，只是琬宁实在想不出他那水磨工夫到底从那边挤出来的。
上马后她仍窝在他怀中，东风剪剪，春夜依依，如此真好，琬宁不由痴痴想道，且留如许一双眼睛罢，可望人间美景，且留如许一颗心罢，可动人间绮情。她双眼惺忪，想要就此在他臂弯中睡去，成去非已有发觉，低声道：“公府里我那寝处粗陋，你可要回家里？”
待琬宁打帘而出，赵器也是愣了一愣，见她儒生打扮，顿时记起那一回中元节的事情来，道：“娘子这身打扮，便不必忌讳了。”说着在前带路，琬宁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还未打量上几眼，刚入得主院，便瞥见成去非同几人在树下立着正在扳谈，她忙止了步子，不便再往前去。
“燕山雪”果然温馨如此，琬宁心生欢乐，一面轻抚着它那油亮亮外相，一面暗道：便是你鞍上留明月，嘶间动朔风，载着乌衣巷的至公子四周挞伐么？她如是想着，更加感觉这马可亲敬爱，忍不住卷了两上马耳，也不管成去非在身后同赵器说了甚么。
风透窗而入，暖和适意，琬宁亦吃得口齿缠香，心中称心，终得了胡食的兴味，又饮了所谓羌煮--乃鹿肉所熬制，直到成去非将跳丸夹给她时，倒是再也吃不下了，不住摇首道：“撑肠拄腹，我力穷矣！”
等回了司马府，琬宁仓促洗漱便先安设，她不肯要那一床新的，只藏于他常日用的床褥间悄悄嗅着，半掩着面，身子陷在他素带的一股清清冷凉的气味中，竟入眠得极快。不知过了多久，模糊有人贴上身来，她便展转醒了，知是成去非，含混间攀上他面庞，和顺呢喃不已：“至公子……”
一语刚了，他已沉下腰身，挤进她腿间，咬住她耳垂，声音里亦尽是和顺：“琬宁，多谢你。”
成去非不勉强，悄悄拍了拍她脸颊道：“常日里倘能吃上这么些，倒不至如此清癯。”琬宁点头应道：“倘每日吃这些，至公子的薪俸岂不都成了我腹中物？”
还未停手，成去非已踩蹬上马，一把将她提至怀间，琬宁来不及低呼，只觉视野猛得一阔，回顾看他道：“至公子要带我去那里？”
琬宁呆了半晌方觉悟他话中含义，忙跟上前去。等行至门前，成去非才立足问道：“说罢，总得真有些事。”琬宁面上仍在烧着，遂垂首低声道：“我在家画玉兰，叶子不知该用墨还是花青分染打底。”
便是凡人不懂马的门道，也能看出“燕山雪”确不凡，神清骨俊，煞是夺目。琬宁见它鼻间的那一点白，蓦地想起甚么，悄声问道：“这是不是至公子那匹燕山雪？”她本欲伸脱手来摸一摸它那绸缎般的脖颈，念及府里传言至公子的坐骑是匹烈马，生人摸不得，手便滞在半空，刚欲收回，成去非已悄悄覆上她的手，引她朝燕山雪探去。
成去非见她红着脸不言语，只紧抿双唇，大略也便猜到了，却碍因而在公府，不好说甚么，回身叮咛赵器道：“先去备马。”琬宁这才怯怯抬首问他：“至公子要去那里？”成去非已提步朝外走，“查验水利。”
“我也不过昔日来勘察水利时多问两句罢了。”成去非看她唇角微翘，不觉间已是日落一方，六合间皆明显朗朗的表面，余晖给她唇角亦渡上一层金色，好似那敬爱小巧的红菱，这个模样，他是记得的，便是这个模样，如有所怯，如有所喜，无语如语，他看得心中一动，半晌火线问道：
“至公子，您看那些人在做甚么？”琬宁视野中当真呈现一众带斗笠的，正于不远处繁忙，成去非定神看了两眼，那一处是新辟出的菱角田，时令阃值播种，遂道：“他们是在种菱角。”
“每年季春，便是种菱角的时候，菱花授粉后会掉落水中，至中秋前后长成菱角，藏在那碧澄澄的菱叶下，采菱的女孩子们会坐在采菱盆上划开河道，一个个摘下，再洗濯洁净，便可拿至阛阓买卖了。”成去非耐烦跟她解释，琬宁听得莞尔，笑道：“至公子为何连这些都清楚至此？”
不必细算，她记得非常清楚，上一回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他归家一次，却复又仓促拜别，公府里当真如此繁冗？琬宁不无猎奇，在秋千上荡了半日，将那项目衡量来衡量去，终拿定了主张，悄悄换上了几载前穿过的那套衣裳，虽小了些，却也还姑息得畴昔，四儿见她如此打扮，奇道：“娘子这是要做甚么？”
“你来公府终是分歧宜，我知你情意，今后定多归去陪你……”
“这是大司农命都水府衙新开的一条河，名唤白燕溪，以往此处尽是淤泥，河道狭小，现在得以和淮水相通，便宜百姓出行养殖捕捞，你往前看，琬宁。”成去非一面释道，一面悠悠划着长篙，琬宁循名誉去，果见有人撑船，那上头立着一排排鱼鹰静以待命，又有人唱着催橹的歌声，浮在水面上，倒像个梦中的景象普通。
琬宁在内里听得满脸羞红，不免有些悔怨本身鲁莽。赵器则微觉惊奇，觉得琬宁有要紧的事，遂立在帘幕旁侧道：
“胡饭佐以飘韲最好。”
“胡芹沫加香醋，清爽利落，你尝尝看。”
琬宁遂半信半疑蘸着咬上一口，只觉酸咸冲口，几乎吐将出来，慌慌掩了口，成去非见她这般模样，皱眉问道：“吃不惯么？”说着拿下她手中胡饭，“那便不吃这个，尝尝胡炮肉？”
两岸竹篁中不时飞出几只画眉黄莺，啾啾叫上两声，旋即又飞身入了林中再也寻不见。河水腐败如玉，琬宁低首伸手在水里来回悄悄荡着，倒影中的笑波圈圈晕晕分散开来，她狐疑本身这平生最好的时候应是当下了。
如许的确已充足好。
“你看，它并未回绝你，”成去非一点一步松开她，柔声鼓励道，“它极通人道，不要怕，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