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质问
祖孙俩就着一壶茶细说,将河阴、江东、岭南一带情势考虑过,又论起都城里的事。
浴桶里的热气垂垂消逝,屋中光芒也愈发暗淡。
“论武功技艺,他不逊于我,带兵兵戈也英勇,手腕也能够服众。若给个可靠的幕僚在旁出运营策,稳住全局,倒比陈陵更合适驻守江东。”
筹划筹算既已被看破,韩镜反倒安然。
韩蛰点头,坐姿矗立,惯常冷沉的双目盯着韩镜,“唐敦是祖父一手种植,去岁出错受罚,也是祖父出面,令他重归总旗之位。现在通同外人算计傅氏,祖父可知情吗?”
里头却静悄悄的,珠帘罗帐低垂,桌椅茶具仿佛,鎏金铜炉上烧着令容最爱的玉华香,靠墙的紫檀长案上,梅花在乳白瓷瓶中开得正盛,中间一盆水仙碧绿。侧间里书桌摆得整齐,挂着令容最爱的玉笔和瓷兔镇纸,乃至她为风趣而添的博古架上,器物都还是原样摆着。
书房里明烛高烧,韩蛰穿一身墨色衣裳,气势沉厉如常。本日韩镜没去宏恩寺,时隔半年,这还是头一回见着孙儿,高低打量过,那张夙来严厉刻薄的脸上稍露笑意,“打完仗,气势公然分歧。”
……
按畴前韩蛰的行事,既已洞察,获得答案后便该知难而退,保住长辈面子。
他有一瞬恍忽,快步入屋。
半晌,见韩镜没有旁的事要说,韩蛰才将话锋一转,“提及范自鸿,傅氏昨日去宏恩寺进香时被人劫走,祖父想必晓得了?”
――待晚间韩镜返来,不管为公为私,祖孙间必得担搁好久。平叛得胜,箭在弦上蓄势待发,明日凌晨的朝会更不能去迟。那别苑离京颇远,来回皆须迟误工夫,且这节骨眼上,韩府外必有眼线,他分得清轻重。
藏晖斋里,韩镜与同僚应酬返来,端坐在书案前面。
兄弟俩陪他坐了会儿, 因天气渐晚, 各回住处洗风尘。
听管事说韩蛰来了,便请他进门。
谁料这回,他竟会直言戳穿?
韩镜双目遽然抬起,精光湛然,“傅氏在你手里?”
韩镜避而不该。
从宏恩寺回到都城,因腊月将尽, 年节的氛围已格外稠密, 街道两旁店铺大多都悬了新制的灯笼, 门楣也打扫一新。行至相府外,两座石狮耸峙,除了比平常整齐些,倒没太大分歧。
韩蛰浑身冷硬未有半点溶解,沉着脸往浴房去盥洗。
倘若这婚事结成,有了西川兵权襄助,即便尚家一定肯归服朝廷,有那架子摆着,范家在朝中也能如虎添翼。
韩镜胸膛起伏,盯着韩蛰,好轻易压下火气,强自冷声道:“傅氏背后毕竟站着宋建春,我何必自断羽翼。”
他胡乱擦净,换了件家常衣裳,走出浴房,屋里已掌了灯,姜姑守在外间门口,躬身道 :“大人,摆饭吗?”见韩蛰点头,忙叫丫环拎着食盒过来摆上。
劫走令容虽是他藏了私心,却也是为扳倒范逯而运营,他自问并无不对。
恼羞、气愤顷刻涌上头顶,韩镜在朝堂纵横半生,诸般手腕使尽,也没少经历被叛变反噬的事,却未料本日,竟会被他一手教养长大的孙子来这手。他身居高位多年,府中大事虽会跟儿孙商讨,却也常专断专行,哪怕韩蛰羽翼渐丰、手腕出众,在他看来,脾气磨砺得仍不敷够,大局需由他坐镇。
“亲身带兵交战,确切与纸上分歧。”
“范自鸿,另有唐敦。”
韩蛰闻言沉吟。
一团乌黑里,韩蛰悄悄坐着,那双眼睛深浓暗沉,几近能融天玄色。
统统如同旧时,唯独没有令容迎过来为他宽衣。
韩镜苦衷被拆穿,神采骤变,蓦地起家,斑白的髯毛气得微颤,瞪眼韩蛰。
韩蛰面上覆盖一层肝火,态度愈发冷硬。
院中仆妇丫环都传闻了少夫人被劫走的事,瞧见韩蛰那冷厉神情,更觉敬惧,往浴桶中注水时谨慎翼翼,大气也没敢出。
此时久别归京,他却不能立马去看令容。
“唐敦?”韩镜皱了皱眉。
韩镜搁下茶杯,神采沉着,“谁?”
“传闻了,羽林卫正清查下落。”
中宫日盛,范家也不逞强,河东节度使范通勉强安定了境内反叛的流民匪贼,还借襄助平叛之名,向西兼并了很多处所。范贵妃有孕在身,范逯腆居门下侍郎的位子,那范自鸿入禁军后,传闻敌部下尚政死力招揽,范家亦成心以范香为饵,结结婚事。
韩蛰同韩征翻身上马, 绕过照壁, 先往丰和堂去看望韩墨。
韩蛰整小我浸在热水蒸腾的浴桶中,瞧着架上堆放的洁净栉巾衣裳,眸色渐沉。
韩蛰默了默,声音渐而冷凝道:“如果几年前,这类话我会信赖。但以现在唐敦对祖父的忠心,祖父对他的种植节制,说他私行叛变?孙儿不信。”
孙子的本领韩镜是晓得的,当初走出这步棋,原也没想过完整瞒住韩蛰。倘若傅氏真死在范自鸿手里,哪怕韩蛰过后查明,对他也只含怨罢了,他担得起。谁知相隔千里,韩蛰竟会不动声色地安排,救下傅氏?
但事涉令容,且令容入府后从无不对,更不像畴前那两家般心胸鬼胎,明显已非利弊所能鉴定。
但既然傅氏没死,祖孙间也无需为此平白争论。
“一箭双雕,这莫非不是最好的对策?傅氏死了,我天然会另寻好人家。”
韩蛰未答。
“祖父。”韩蛰端然施礼,眼中殊无笑意。
银光院里, 姜姑早就得了韩蛰即将回京的动静。虽说宋姑不在,枇杷和红菱两个又为少夫人忧心忡忡,但担忧无用,该做的事仍得经心做好,桌上茶杯、浴房热水、床榻被褥,每一样都按平日的模样筹办得全面。
尚政的伯父雄霸一方,并不易招揽,能让他安稳不生乱,已属不易。韩镜也曾动过韩瑶婚事的主张,因府中不知尚政的秘闻,被韩墨和杨氏反对。现在既已说到此处,韩镜便道:“尚政曾来拜访数次,为人倒不错,得空时你该见见。”
韩镜倒不在乎,将手边两卷书收了,坐在铺了厚褥的方椅里,“这一趟南下,收成如何?”
“本日在宏恩寺,当着皇上和百官的面,孙儿提了此事。”韩蛰瞧着韩镜的神采,语气沉缓,“羽林卫已发觉可疑行迹,皇上命京兆衙门清查,寻回傅氏。祖父可知形迹可疑的是谁?”
韩蛰健步出院时,屋檐廊柱与昔日没半分分歧,姜姑在院门迎候,甚是恭敬。
“祖父向来不喜傅氏,表妹之过后,芥蒂更深。这回唐敦劫走傅氏,倘若她真落在范自鸿手里,祖父定会借范家的手除了她,是不是?”
――竟然是跟杨氏合股来对于他!
“猖獗!”
“盯着他,借机看看范家动静,他也算是有效的棋子。”
已是腊月廿六, 除夕转眼将至, 到处都是热烈气象。
疗养半年后,韩墨的腿伤倒是病愈了,只是筋骨伤得重, 虽有上等膏药调度,仍未能规复, 负伤的右腿微微伸直,走路时也不敢踩得太实。比起畴前身居相位时的端肃之态,他虽仍在府中帮韩镜摒挡些事,肩上没了那副重担,毕竟夷易了些,对此次平叛的事, 颇多赞美鼓励之辞。
韩镜岿然不动,渐渐举茶杯啜了口,“他被范自鸿拉拢,我倒有所发觉。”
祖孙俩对峙半晌,韩镜收回目光,垂首喝茶。
为怕韩蛰发觉,韩镜前阵子还特地找由头将樊衡遣出都城。
韩蛰打量韩镜,双手在袖中握紧,“傅氏没半点不对,却遭祖父如此仇视,是因她做得不好,还是解忧出错身后,祖父因失于教诲而自责,无处宣泄,以是牵怒?”
“祖父的意义,唐敦果然是私行叛变?”
这事儿韩蛰倒还没跟他禀报过,韩镜沉吟半晌,点头道:“也好。陆秉坤有不臣之心,那长孙敬若真能成事,倒是得力帮手。”朝政上的事他是信得过韩蛰的,先前韩蛰擅自扣住长孙敬时他还稍有疑虑,现在看来,孙子的目光倒比他更胜一筹。
倒是韩蛰闷声不响来这手,又发兵问罪,实在可爱!
韩镜毕竟是一家之主,夙来威仪严苛的相府长辈,恼而成怒,将桌案重重一拍。
要紧事商讨罢,喝茶润喉,暂歇半晌。
心照不宣的事,韩镜在对峙后先垂眸,便算是承认了韩蛰的思疑。
……
劈面肝火勃发,韩蛰起家,却仍将脊背挺得笔挺,“范逯庸碌无能,不过是仰仗范贵妃和范通才气腆居高位。贵妃有身时孙儿领兵在外,皇上已执意将范自谦放出监狱。那人本性恶劣,捏个纵子行凶的罪名就能将范逯拉下来,何必大费周章?”
“帮他光复了河阴,他天然感激。江东现在无主,先前战事狠恶,兵将折损很多,这回重新设防,留了陈陵的几位副将在那边。陈陵野心不小,想将江东也拿下。”关乎前程的要紧大事上,韩蛰天然不会置气,将陈陵布在江东的人手扼要说了。
直至满桶的水完整凉下来,韩蛰才手扶桶沿,豁然站起跨出浴桶。水珠顺着胸膛肩背留下,洒了满地,屋中暖热,身上微凉,倒格外抖擞精力。
半年分离,韩蛰光复失地,在河阴军中埋了些线,都城中的事也很多。
质疑的态度过于较着,韩镜茶杯一顿,皱眉不悦,只看着韩蛰沉目不语。劈面韩蛰亦盯着他,那双冷肃的眼睛不见肝火,唯有差异于平常的安静,似已洞察。
韩蛰明白他的筹算,未置可否,只将两副茶杯添满。
夜色渐深,屋里暗了下来,因韩蛰在内,也没人敢闯出去掌灯。
话至开端,腔调微冷。
韩蛰点头,见炉上茶水沸了,取来给他添上。
韩镜掀须点头,“那陈陵态度如何?”
“我操心安排,还不是为对于范逯,捏他错处,给你腾出相位!”
这座都城里,韩蛰能肆意调用,还将他蒙在鼓里的,唯有杨家的人。
明显都是平常令容给他筹办的菜色,吃起来却索然有趣。
“姻亲当然是助力,同仇敌忾一定不是。傅氏一旦死于范家手中,宋建春必然挟恨在心,即便一定归服于我,也必极力抨击范家。祖父既能撤除傅氏,又得助力,不是正合情意?唐敦受命勾搭范自鸿,不过是为祖父办事,何必瞒我?”
韩蛰敏捷用完饭,取了外氅披着,大步往藏晖斋去。
“那长孙敬呢?”
“他没回京?”
“既已发觉,为何听任?”
韩镜听罢,便沉目嘲笑,“他那点本领,即便吞下江东,若复兴兵争,也稳不住。”
若冷厉衡量利弊,这确切是极好的运营,也符合相府果断狠厉的行事。
在汲引兵部侍郎前,韩家就曾考量过西川兵权。
甄皇后诞子后当即册封太子,这殊荣实在让甄家欢畅了好久,朝堂上甄嗣宗行事也比畴前卖力。
韩蛰分毫未退,“莫非不是?”
“孙儿让他去岭南投奔陆秉坤。”
昨晚的情浓欢美意犹未尽,他离京南下时,令容还曾被欺诈出去,为他擦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