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尘
他十五岁参军,十七岁回京插手科举时高中榜眼,文武才气令人叹服。入仕后,在刑部历练了大半年,便调到锦衣司中当差,专办关乎皇家亲贵、朝堂高官的案子。因他办事时心狠手辣,旁人畏敬惊骇,不敢直呼其名,背后里群情起来,便以“骨气大人”代称,久而久之,这雅号便传开了。
青梅竹马,豆蔻婚约,宋重光慎重承诺,此生只与她一人白首。
风卷着雨点打在车厢,吹得侧帘乱飞,令容怕雨滴扑出去,忙跪坐在车厢中,想拿小银勾挂住侧帘。滚滚雷声中,透过卷起的帘角,俄然有森冷寒光逼近,未等令容反应过来,锋锐的铁箭便破帘而入,重重刺在她的脑门。
目光扫过诏令,还未看到开端,眼眶发热,视野就恍惚起来。她垂着头,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落,渗入柔白宣纸,晕染开团团墨迹。
“娘舅,真的大赦天下了?”
“又胡说!”宋建春板着脸责备,却仍点头道:“是他。”
令容微怔,旋即明白过来,垂眸低声道:“令容情意已决,还望娘舅成全。”
令容没想到会有外男来后园,一时候惊诧迷瞪。
令容点头,内心确切是欢乐的,想笑一笑,眼泪却掉得更加凶了。
宋建春瞧着她,酝酿了满肚子的劝言,却说不出来。
从潭州到都城最快也需六日,马车辘辘驶出城门,郊野间古柳扶风,晴光满川。
宋建春劝了几次,见令容情意已决,自知儿子做事不当,委曲了外甥女,只好承诺。因怕出府后令容没人照顾,执意要等傅益十年役满再送她出府。
这般千娇百媚的女人,哪怕入宫封妃也能大放异彩,却平白被不知珍惜的儿子迟误了数年,连他都感觉心疼惭愧。
六合间的统统猝然温馨。
还真是他啊。
现在兄妹即将相逢,怎能不欢乐?
宋建春大怒,将宋重光狠狠抽了一顿,过后,阮氏却仍做主将那女子纳为妾室。
宋建春忙道:“这是该欢畅的事,快别哭了。”
……
目光稍抬,箭身卷着帘子,犹自颤抖。
阖府亲眷,活到现在的就她和在京郊石场退役七年的哥哥。
那会儿还是初夏,令容才叫人做了豆糖粉饺,吃得心对劲足,在后园漫步消食。因感觉热,叫人回屋去取团扇,坐在牡丹丛的青石上小憩,不知怎的睡了畴昔。
那年令容十三岁,表哥宋重光十五岁。
倘若宋重光没许过那些信誉,倘若她对宋重光情义不深,或许能对妾室视而不见。
没想到短短一年光阴,韩蛰安定兵变,手握重权,竟能让那荒唐无能、穷奢极欲的昏君禅让帝位,重整国土。这回哥哥能蒙大赦,算来还是该感激他的。
骨气大人名叫韩蛰,出身相府,文武兼修,因生于惊蛰,便取了这名字。
七年前一桩冤案,靖宁伯府被连累问罪,令她几近家破人亡。祖父在变故当天便急痛迷心,被捉入监狱没多久,放手人寰。父亲被判了放逐,没挨两年就丢了性命,娘亲听到凶信,也没能撑过阿谁阴雨连缀的春季。
隆冬傍晚,暑热犹在,潭州刺史府的后院中风送荷香。
可他承诺了,她也支出了至心。再留妾室夹在中间,便如鲠在喉。
傅家的伯位是祖宗挣的,传到令容祖父这一代,垂垂式微,早已不复昔日光辉。祖父秉承爵位后平生勤奋,官居四品,因暮年在外奔波,膝下两个儿子疏于管束,感染了一身纨绔气――为官之余,两人爱斗鸡走马,喝酒听曲,朝堂上无甚建立,难入中枢。
……
七年前,令容还是靖宁伯府傅家千娇万宠的二女人,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表兄妹算是青梅竹马,自幼处得和谐,已谈妥了婚事。傅家遭了难,舅母阮氏虽不欢畅,娘舅和表哥却还跟畴前般照顾。到令容十七岁时,由宋建春做主结婚。
和离于她算是摆脱,唯独不舍的只要宋建春。这位娘舅膝下没有女儿,从令容出世时就心疼她,先前两家订婚,后代结婚时,还欢畅得开仓散米,为小伉俪求福报。现在闹到这步地步,心中必然非常难受。今后虽与宋重光一别两宽,娘舅这些年的苦心和恩典倒是不能忘的。
令容推窗望着暮色覆盖的宅院,轻舒了口气。
满腹劝说的话终化为感喟,宋建春踱步出门,叫令容回屋安息。
现在傅益被赦免,和离的事就无需再拖着了。
令容已不记得当时心中有多痛了,只清楚记取当时的动机――和离。
令容坐在车中,靠着软枕入迷。
可眼泪却越掉越疾,直到那张宣纸被眼泪泡得皱巴巴的,令容才红着眼睛昂首,向宋建春施礼道:“哥哥能撑到现在,端赖娘舅办理照顾,令容和哥哥铭戴德德!”
那男人却盯着她问道:“你要跟宋重光和离?”见令容愣着没答复,便道:“若和离了,我娶你。”说罢,留下风里模糊的酒气,回身走了。
这般思路漫漫的想着,却听天涯一道惊雷,风愈来愈大,未几时便下起了暴雨。
令容心境甚好,一起瞧着风景,闻声堆栈酒坊中很多人在群情朝政新帝,批驳不一。令容心中猎奇,这日晌午用了饭,临上马车前向宋建春问道:“娘舅,当今圣上真的是那位骨气大人吗?”
迷含混糊醒来,就见牡丹花瓣散落满地,有个身材颀长魁伟的男人站在她跟前,一身鸦青长衫也不嫌热,端着张寂然的脸,目光通俗,竟在看她。
回到住处,令容将那皱巴巴的宣纸摊开,细看了好几遍。
令容乃至来不及惊骇害怕,来不及看暗箭来处,来不及想她为何会遭暗箭,是谁暗害她,认识便敏捷恍惚。认识抽离身材的顷刻,她仿佛看到有人站在高岗松亭中,望着马车嘲笑,神情阴鸷。
“说甚么见外的话。”宋建春感喟,眼圈也是微红,“先别多想,娘舅明日要进京述职,带着你一道去接他出来。”顿了下,语气非常游移,“重光的事真没有转圜余地了?”
厥后府里获咎了宫中权贵,被卷进一场莫须有的谋逆案,男丁尽数问罪。因宋建春在潭州为官,令容的娘亲便只好携她到潭州餬口。
令容当时信了,却没想到宋重光进京春试返来,不止带回进士功名,还带回了位娇柔女子。传闻那是他朋友的mm,因朋友病逝无处投奔,他怜其孤苦,收留照顾,不慎酒后失德,通了款曲结下珠胎。
“后晌发来的诏令,新帝即位大赦天下,除了谋逆叛国十恶不赦的罪名,旁的都在赦免之列。娘舅特地问过,按着你哥哥的罪名,这回定能赦免。娘舅已修书去了都城,请京兆府的同僚照看,免得出岔子。”宋建春方阔的脸上带着笑意,将一份誊抄的诏令递给令容,“放心,过不了太久,你们兄妹就能团聚。”
次日凌晨,宋建春带了令容出发进京。
彼时韩蛰已升任门下侍郎,以相爷的身份受命去平兵变,路子潭州时被宋建春接待。
令容提着裙角走向水边敞厅,脚步仓促。轻巧的荷叶纱裙随风扬起,勾住道旁花枝,她满心焦灼,没耐烦留步去取开,就着裙子扯断花枝,也来不及摘,带着残枝三两步跨进厅中。
眼中潮热消去,想到即将相逢的哥哥时,犹有泪痕的脸上垂垂暴露笑意。
马车走在山坳间,前后不见堆栈民宅,只能咬牙前行。
当初襁褓里的女婴已然长成了二十岁的美妇,这个儿媳是他看着长大的,幼时玉雪敬爱,娇憨小巧,出阁时凤冠霞帔,娇丽面貌几近轰动全部潭州城。现在少女憨态渐敛,端倪委宛韵致,苗条曼妙的身姿立在水边窗畔,虽只要发髻间的珠钗玉簪装点,美目傲视之间倒是神采奕奕,鲜艳动听。
令容曾见过他一回,是在客岁。
令容接过来,双手微微颤抖。
厥后令容才晓得那人就是韩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