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复仇
樊衡的出身实在不低,世袭数代的侯府,虽终究式微,却也曾显赫鼎盛。樊衡生而丧父,跟着寡母过日子,虽无慈父珍惜,幸亏祖母看中,见他根骨好,请了教习徒弟,小小年纪就教他习武。
既是如此,也不好推让了,两人遂带飞鸾飞凤骑马在前,往梵刹而去。
韩蛰凶煞的名声不止在都城闻风丧胆,在几场微弱利落的苦战后,也让冯璋部下心存顾忌,何况寡不敌众,现在晁松唯有逃命的份。
范自鸿悚但是惊,回身抵挡,飞鸾飞凤稍得喘气,挥剑再攻。
令容随口叹道:“这位樊大人行事倒奇特。”
樊衡遂斥逐部下,翻身上马,“两位要去那边?”
“羽林郎将,范自鸿。”
令容跟韩瑶见他美意护送一起,又不肯近前,原想着到府门口再称谢,谁知转过身,背面街巷倒是空空荡荡,别说樊衡,连小我影都不见。
令容神采微白,驭马退到前面,看向韩瑶。
随后韩蛰与陈陵各带一起,陈陵毕竟是节度使,紧追冯璋,韩蛰则袭向陈州的刘炳――那位是冯璋的得力副将,作战英勇善谋,这一起上与冯璋齐头并进,攻城略地之余互为援救,算是冯璋麾下最毒手的羽翼。
无端地,便想起了宿世因府邸开罪被抄,而被罚往石场退役的哥哥。
樊衡落下十几步的间隔,不紧不慢地跟着,待两人进香后,一起送至邻近韩家的街口,才收缰拨马,悄无声气地走了。
现在,傅益与韩征率兵奔驰追击,将才被雨水津润过的山路剜出很多软泥。
若非韩蛰名声更狠,都城里让人谈之色变的那人,就该是樊衡了。
“失敬。”樊衡官序五品,算来跟他同阶,意义着拱了拱手。既已将他礼服,无需平白起争论,命人松开范自鸿,薄唇掀起嘲笑,“范将军也算将门以后,在河东地界的名声,连樊某都曾耳闻,如何本日在这僻静之处欺负起女眷来了?”
“他向来如此。”韩瑶因杨氏的干系,对樊衡倒稍晓得点根底,便说给令容听。
令容心中猛跳,瞧着那伸展的血迹,仓猝点头,“不是我。”
利箭分毫不差,射在晁松肩胛骨和腰间,令他执缰的手臂遽然向前,微胖的身躯也被利箭的微弱力道带着扑向火线。
“范自鸿一定不会去而复返。”樊衡转头瞧了眼渐行渐远的背影,道:“樊某临时无事,恰好送两位一程。韩大人临行前也曾叮咛,叫我留意府上安危,无需客气。”
他曾杀人如麻,又是鬼门关返来的,手腕狠辣起来,比韩蛰毫不减色。
汴州被围已稀有日,韩蛰率数千兵马赶来救济,花两日时候攻破外层围困,而后与死守在州府城池的河阴节度使陈陵合力,不止击溃围兵,还追敌三十里,大振士气。
飞鸾报命,极力对敌的间隙里,拼着被范自鸿打伤,摸出一枚哨箭,当即掷出。这是锦衣司传讯所用,虽短小精美,飞掷而出时,锋利独特的哨鸣却能传出很远。锦衣司在都城各处都安排了人手,若闻声响动,须及时赶去救济。
范自鸿豪杰不吃面前亏,自知敌不过锦衣司数位妙手,也不欲叫锦衣司插手此事,僵声道:“问完了。”说罢,狠狠拍去衣上灰尘,扫了令容一眼,翻身上马,奔驰拜别。
范自鸿呵地一声嘲笑,“锦衣司是朝廷的衙门,却在此守着韩家妇孺?”
数步以外,范自鸿招式大开大阖,哪怕飞鸾飞凤技艺出众,合力对战,也渐有不敌之势。两姐妹应变敏捷、技艺出众,对于旁人轻而易举,但范自鸿善于北地,又是节度使账下的悍勇武将,力量上占很大的便宜。久战之下,两姐妹必然不敌!
韩瑶微愕,跟令容对视一眼,道:“不必,有飞鸾飞凤……”
韩蛰畴前曾随军历练,这些年虽在都城,兵法韬略并未搁下,且他本非陈腐读书、纸上谈兵的人,几场仗打下来,愈来愈顺手,将刘炳从陈州击退,追击百余里,斩了他麾下很多骁将。
不止如此,陈州另有个韩蛰欲杀之而后快的人――晁松。
令容想着那染血画像,犹自心惊。但她不知那画像来处,对樊衡所知也甚少,虽满心迷惑,却只能等韩蛰回京再说,也没再提,只好道:“这边也无事了,多谢樊大人。”
十数步以外,韩蛰一马抢先,精甲铁盔,劲弓在臂间拉满,蓄势待发。
范自鸿神采微沉,俄然伸手,取出那锦袋来,抽出半被暗血染透的画像,铺在腿上抚平,右手抬起,拿着画像摆在令容面前,“是你吗?”
晁松落入骗局,搬来的救兵死伤大半,他见势不对,率仅存的数名亲卫冒死败逃。
晁松没命奔逃,已得空分神戍守。
樊衡虽看向令容。
闷雷声里雨点落下来,越来越密。
韩蛰哪会将老婆的安危只系在两姐妹身上,临走前特地给了哨箭,奉告令容。
远处蹄声骤响,一骑黑影御风而来,卷起山道间灰尘,疾掠而至。乌沉乌黑的长剑早已出鞘,樊衡腾空而起,如同迅猛扑来的巨鹰,攻向范自鸿背后。那马驯得极好,于奔驰中突然折转,掠过令容身后,又绕回樊衡四周,低头喷个响鼻。
拐向通往梵刹的小径, 没走两步, 身后却传来一阵极快的马蹄声, 疾风般掠过两人身边,蓦地勒马回身, 倒是先前在上林苑遇见的范自鸿。他在两人跟前驻马, 也不说话, 目光轻飘飘落在两人身上, 半晌后又打量韩瑶。
哨箭破空锐响,范自鸿虽不明情由,却也猜得是她要找援手,守势更疾。
兄弟两人并肩而立,身姿魁伟矗立,神采阴沉冰寒。韩蛰右腿微抬,斜插在晁松腿上的剑锋刺穿骨肉的裂缝,将那条尚且颤抖的腿紧紧钉在地上。
韩瑶脸上也带惊诧。
她号召令容躲到家仆身后,低声道:“哪来的?”
令容不悦, “中间若不赶路, 烦请让让。”
可惜他出身寒微,仅凭那身狠辣和本领,也难掌控锦衣司,更没法跟盘根错节的重臣作对。是以韩蛰升任锦衣司使,樊衡见地过他手腕后,也诚恳佩服归服,两人联手,所向披靡。
数百里以外,傅益此时正奔驰在山道上,两肩风尘。
范自鸿充耳不闻, 只将马缰绕紧,“想请少夫人去个处所。”
樊衡将范自鸿交于部下,归剑入鞘,抬眉道:“两位可曾受伤?”
樊衡却沉声道:“护着女人少夫人。”
雷声隆隆轰响,晁松耳畔是呼呼风声,更加听不到利箭射来的声音,无从闪避。
渐近芸香峰下,远远就能瞧见前来进香的车马,还挺热烈。
旁人紧随而至,韩蛰命傅益仍旧带人追捕那几个亲卫,却同韩征翻身上马。
锦衣司副使的凌厉守势绝非飞鸾姐妹能比,长剑挟风带雷,几乎砍断范自鸿臂膀。
韩蛰现在在火线奋力拼杀,令容嘴上不说, 内心毕竟担忧, 也想去进香求个安然。
那画像一尺见方,像是被水泡过后又晾干抚平似的,有些皱,大半都被血染成暗红的色彩,随风飞舞,触目惊心。上头勾画女子形貌,是倚案而立的姿势,形貌得非常详确,形神兼具,竟跟她一模一样!
飞鸾飞凤搏命抵挡,剑气荡漾之间,惊了令容的马,嘶鸣着今后疾退。
范自鸿冷哼,翻过画像看了看,目光又落在令容脸上――纤秀脸庞,黛眉杏眼,跟画像上绝无二致,乃至连方才不悦蹙眉的形状都颇类似。他端倪更沉,将那画像缓缓收起,谨慎装入锦袋中。
“问完了?”樊衡挑眉。
昨日一役,刘炳再失城池,韩蛰命化名孙敬的长孙敬和杨裕派来的数员小将追击仓促败逃的刘炳,他却同韩征、傅益一道,扑向正从别处带兵来救的晁松,在途中设伏。
令容再不游移,大声道:“飞鸾,哨箭!”
“锦衣司副使,樊衡。”樊衡取腰牌给他看。
“没空。”令容直觉此人来者不善,今后退了退。
……
征途中起居粗陋,作息无定,一圈青色胡茬冒出来,给他冷峻的脸上添了沉稳凶煞。深沉的眸中堆积墨色浓云,锋锐盯向没命奔逃的背影,他的身子紧绷,仿佛奔驰而过的猛虎,踩着如雷蹄声,渐追渐近。
韩瑶说罢,令容一时沉默。
绷紧的缰绳拉得骏马吃惊,蓦地转了方向,晁松右臂剧痛难以驭马,腰间又负伤难以支撑,力道错开,身躯扑空,当即轰然落地。
山间风声渐啸,乌云堆积,霹雷隆地雷声在天涯响起。
晁松庞大的身躯跌在地上,吓得面如土色,企图爬起来逃命,转眼之间便见韩蛰策马近前,仗剑在手,狠狠掷向尚未站起的右腿。
“樊大人来得及时,没受伤。”令容说罢,看向范自鸿,那位虽败,眼神却不知何时变得狠厉,也无败北之人的颓废之态,腰背仍挺得笔挺,看向樊衡,“锦衣司?”
范自鸿听出调侃,眸色更沉,“只是问件事情罢了。”
到十岁那年,府里因罪被抄,他年纪小,被没入官府为奴,去过石场刻苦,又被变卖到高门大户。厥后得主家正视,费钱除了奴籍,他又往边地参军历练,传闻曾与二十余人扼守一座烧毁的孤城,击退两千敌军。旁人全都战死,他拖着浑身重伤从鬼门关爬返来,养了半年后回京受赏,进了锦衣司。
这般守势下,范自鸿哪能抵挡?拼力撑了半晌,便被樊衡长剑抵在胸口。
樊衡便拨马道:“我送两位畴昔。”
卧梵刹在上林苑以北十数里处,坐落在芸香峰腰, 有密林掩蔽、古松环抱。自太夫人过世后, 令容和韩瑶已有好久未曾出门,带着飞鸾飞凤在侧, 身后又稀有位家仆跟班,沿蜿蜒山道渐渐走, 因薄云遮日, 树影浓翳,倒也舒畅。
阿谁挥刀重伤韩墨的腿,几乎令小韩相丧命的人。
马速不减,疾冲向前,连同紧跟的亲卫也敏捷擦肩而过。
“保护京畿安危,化解胶葛争论,庇护百姓全面,也是锦衣司职责地点。”樊衡瞧着此人眼熟,没敢冒然行事,只冷声道:“中间呢?”
令容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回腔中,策马近前,“多谢樊大人脱手相救。”
飞鸾飞凤报命退至令容和韩瑶身边,还没站稳脚根,便听不远处又有如雷蹄声传来,三名锦衣司打扮的男人奔驰而至,见樊衡对敌,不待叮咛,围攻而上。
“不晓得。”令容也是满头雾水,想着那画上血迹,更是心惊。
中间飞鸾早就在防备,见他脱手,当即拔剑拦在前面。
他回京之前,就曾当兵杀敌,这回跟韩蛰南下,有了前次的经历,加上韩蛰比先前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饭桶将军们高超沉着很多,几场仗打下来,终究从先前的节节败退中扬眉吐气。
“跟我走一趟。”声音很低,却仿佛不容回嘴,身子欺向跟前,就要来捉令容。
“去卧梵刹。”韩瑶离得更近,随口答复。
相处两年的姑嫂,相互的面貌神态都熟谙万分。那画像即便皱了,女子的面貌神情却都跟令容一模一样,若非万分偶合,这世上另有个跟令容长得完整不异的人,就是那画像上所画的恰是令容。
……
韩蛰便在这一瞬松了弓弦,两支精铁为簇的利箭破空而出,带着极微弱的力道,别离射向晁松的肩胛和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