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一生劫（上篇）

他见着南天门上的天君，竟吃力从云头上翻下来，踉踉跄跄拜倒在天君的跟前。他眼梢嘴角另有细细血痕，面庞却非常沉定，只淡然恭敬道：“天君承诺孙儿，如果能在两万岁前飞升上仙，便允孙儿见一见母妃，本日孙儿已历劫飞升，不知何时能与母妃相见？”

当时的他，离整满两万岁，不过斯须三四年。元始天尊晓得这桩事，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他父君来劝他道：“你母妃现在很好，你不必挂记，天君如此看重你，你便应事事顺他的心，何必违逆他，惹得他不欢畅。”

鬼族之乱停歇后，余下的九万天将重返九重天，只带回素锦父亲一封染血的遗书，寥寥几个字，红一块黑一块，劳烦老天君照看本身府里尚在襁褓中的幼儿，即便合族只剩下她一小我了，也要让她顶天登时地活着，重振本身一族的声望。

天君神采青了两青，冷声道：“慈母多败儿，你要接我的衣钵，你母妃却必定不能将你养得成器，只能令你长成一副柔嫩寡断的性子。我不让你见她，是为你好。”

这事以后，他身边便多了一个叫素锦的小仙娥。他父君说是选给他的玩伴，他年纪小归小，却也晓得，像本身如许不分日夜勤修佛法道法，底子没甚么空余时候来同玩伴玩耍的。他父君不过找小我来把守监督他。

元始天尊授他仙术，素锦天然不能再跟着。能逃脱素锦的把守，他终究感觉有些雀跃。别的孩子雀跃起来，大多是欢笑着蹦两下。但当时他已养成了一副沉稳性子，更是忘了一张脸该动哪个部位才算是欢笑，即便雀跃，也只是在心中悄悄地雀跃。他一贯聪明，再加上跟着元始天尊修习仙术，只他们两人，让他感觉非常自在，兴趣很高，进步可谓神速。元始天尊只拈着髯毛笑。

凌霄殿上的天君一张脸瞬时乌黑，这天雷，一旦降下来便逃不掉，经历了便寿与天齐，经历不了便就此绝命。

他的授业恩师慈航真人在西方梵境本另有个封号，唤作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救苦救难的慈航真人觉得恰是本身将如许一个水嫩嫩的小孩折腾得现在这么不言不语的，心中惭愧。便去天君座前委宛地提了一提，说他的道法佛法已学得很有几分根底，能够走出版斋，修习神仙们的术法了。

天族有一个旁支，不过五千余人，因尚武而不拘男女全做了天兵天将，自编成一支天军，直属于天族的首级。素锦的父亲便是这个旁支的头儿，顺理成章做了这支天军的头儿。两万年前鬼族之乱，上一代老天君钦点了十万天将与战神墨渊，令他将鬼族降伏。素锦的父亲带的这一支军队，也在这十万天将之列。

天君白着一张脸携众仙一同站在南天门口。

开初素锦立在他的案头，还让他有些不安闲。垂垂地，他便能将她看作同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普通无二了。本来他便不大活泼，素锦的到来，令他更加沉默。他当时已长成一个非常标致的小孩，只是总不大说话。素锦不过两万来岁，也是少年心性，趁着慈航真人令他养神的时候，便总要来逗他说一说话。他感觉腻烦，逢着素锦找他说话，便皱一皱眉。至此，又养成一个爱挑眉皱眉的风俗。

天君这一番话，正表示他或许是墨渊上神的转世。他一面感觉惊奇，一面感觉荒唐。惊奇的是，天界的文籍上记录的是墨渊上神自鬼族之乱后携徒归隐，却本来并没有归隐一说，这位勇猛的上神早已战死疆场。荒唐的是，神仙神仙，既是没将大名签在幽冥司命簿子上的神仙，又哪来的投生转世。

当时三界平和，天上的神仙们日子过得都很清闲。

便是天君也有一回将他的脸细细打量一番，叹道：“当年墨渊上神在少年期间，大略也是你这张脸。墨渊上神虽已灰飞烟灭了三万多年，灰飞烟灭这档事，于普通的神仙而言，也确然便是人生的绝顶了，但他却不是个普通的神仙，或许能有体例保住一丝灵魂，颠末两万多年的保养，再投生到你母妃的肚子里也说不定。”

近两万岁那一年，西天梵境佛祖体例会，他跟着慈航真人同去。在灵山上，同佛祖座下的南无药师琉璃光王佛和南无畴昔现在将来佛以道法论佛法，大辩三日，得两位古佛盛赞，一时申明大噪。

天君很高兴，夸奖道：“当年桑籍已算是很有悟性，却也没你做得好。今次定要好好奖一奖你，你想要甚么？”

他的娘亲难产，他出世时，整整阵痛了七天。天上的灵胎，从没哪个像他一样磨人的。至他呱呱坠地，三十六天一顷刻齐放金光，东荒壑明俊疾山上的七十二只五彩鸟直冲上天来，绕着他娘亲住的寝殿，飞舞了九九八十一天。

天君怒道：“若要令我准你见她，你便在两万岁前修成上仙吧。”

素锦眼角微红道：“你……你是嫌我比你大了两万岁？可……可你将来要娶的那位正妃，青丘之国的白浅上神，却整整要比你大九万岁。”

他想去见一见他的母妃，实在并不为年幼时他母妃对他的垂怜，那些事太远，远得他已记不清，连同他母妃的面孔。当时他才九岁。他只是想，他不是没有母妃的人，那起码，他要记得本身的母妃长的是个甚么模样。

两盏茶过后，他一身血污，倒在一朵辨不出色彩的软云上头，慢吞吞腾返来。

九岁的他扒拉着门槛靠在他父君的灵越宫宫门口朝下看，常能见到头上扎两个圆包包的小仙童们，三个一团两个一堆地捉迷藏、逗蛐蛐儿。他很恋慕。

他生辰的前一日，素锦将九重天搜了个遍也没找到他。却忽闻第三十六天雷声滚滚，闪电一把一把削下来，划破云层，中转下界的东荒，携的是摧枯拉朽的势，一摞一摞的山石树木瞬息间化作灰烬。是个神仙都晓得，这雷不是普通的雷，是神仙飞升才气经历的天雷。

贰心中并未感觉欣喜，低头道：“孙儿想见一见母妃。”

虽同处了两万年，他却一向没如何放在心上的那位昭仁公主日日守在他的病榻前，端茶送药，搀他行路，扶他用膳。他觉得是天君下的令，令她来照看本身，也没往旁的方面想。这一照看，便是三四年。有一日，却偶尔听到两个嘴碎的宫娥群情，说这位昭仁公主思慕于他，他受的这一顿伤，累得昭仁公主背后里落泪落了好几场。

他那样三推四推以后，终有一日，素锦白着一张脸问他：“你都晓得了？”

两万岁便修成上仙实在泰初绝今，他这一举在四海八荒立时掀起一场轩然大波。自此，再也没哪个神仙拿他同墨渊比对了。只他的师父元始天尊在玄都玉京中同来座下问道的灵宝天尊恍惚赞过一回：“大略长得阿谁模样的，天生都带了副非常的仙骨，当年的墨渊上神如是，夜华亦如是。”

素锦表的这个白，天然没能获得回应。他那句话将素锦伤得很深，他说：“可我一向只将你看作我的姑奶奶，像尊敬我爷爷普通尊敬你。”

他两万年来被天君逼着只埋头修行，从未不足暇能分一用心去想那风月之事，蓦地传闻有人思慕他，心中惊了一惊，再传闻是那位昭仁公主思慕于他，又感觉荒唐。昭仁公主素锦，是老天君钦封的公主，这一代天君名义上的mm，他父君尚且要称她一声姑姑，他更是要称她一声姑奶奶。姑奶奶喜好上孙子？即使他们谈不上甚么血缘干系，他也感觉不成理喻。

他的父君已不再令素锦日日陪着他。这么两万年处下来，他只当这位昭仁公主是他案头的一张晾笔架子，并未将她当一回事。她还会不会持续立在他案头，于他而言，实在没甚么别离。

他自发得这两万年，素锦日日守着他也守得难受，熬到本日，大师终究都得摆脱。出乎他料想的是，素锦却仍日日守在他的案头，他去元始天尊处时，便守在上清境的入口。他因忙着修行，要在两万岁前飞升上仙，也没多在乎这桩事。

他昂首看了两眼他的爷爷，低头再道：“孙儿只想见一见母妃。”

有一回，西天梵境佛祖体例会，慈航真人需赶去赴会，没人守着他做功课。他偷偷溜出去同太上老君座下两位养珍兽的孺子逗了会儿老君养的那头珍兽，被他父君捉归去，请出大棍子来毒打了一顿。当时，他父君说的是：“你怎的如此不长进，你将来是要继天君的位，比不得普通人。你的二叔桑籍落地时，不过三十六只五彩鸟绕梁，他便能在三万岁就修成上仙。你好生想想，壑明俊疾山上七十二只五彩鸟庆你出世，你若不能在三万岁修成上仙，怎对得起那七十二只鸟千里迢迢赶上九重天上的恩典？”

如果平常的小仙娥，他天然有体例将对方整得叫天不该叫地不灵。总归他是天族将来的储君，即便将对方一巴掌拍得魂归离恨天了，天君不太重重将他罚一罚，罚完了，他还是天君的孙子，天族的储君。可这位素锦小仙娥，却有些来源。

他那样冷酷的性子，向来就不自找费事。素锦藏在心中不说，他便当不晓得。只是厥后素锦的殷勤奉侍，能推他一概推了。女孩家的心机终归灵敏些，

天君从灵宝天尊座下请来四海八荒独一佛道双修的慈航真人授他课业。每日里，自辰时被抱上书房那张金镶玉砌的大椅子，一坐，便须坐七个时候，直到万家灯火的戌时末。

他那样小，当与他同龄甚或比他大些的仙童都在乐悠悠地清闲度日时，他却只能日日守在书房里，对着慈航真人严厉的脸和一大堆文籍经册。只他的娘亲还顾恤他，不时炖一些甜汤来给他喝，到书房来见一见他。他当时才九岁，路都走不大稳，那些道法佛法太难参释，他当着他娘亲的面流过一次泪，他娘亲心中不忍，跑去天君殿上讨情，天君勃然大怒，自此以后，直到他两万岁上修成上仙，再也没见过他的娘亲。

眼看着他两万岁生辰日近，天君本人几近已忘了同他的阿谁赌约。

那一年，千顷瑶池，芙蕖灼灼。他挚爱的女子，当着他的面，断交地，跳下了九重垒土的诛仙台。

这已是刁难，四海八荒，从没哪个神仙能在两万岁上修成上仙的，便是天界的尊神墨渊上神，当年也是两万五千岁才修得的上仙。墨渊以后又是多少万年，才出了个桑籍，能在三万岁上受劫飞升。

他从小就是被当作下一代天君养着，修习课业虽辛苦，可除了天君、他的两位师父和他的父君，向来没人敢用如许不敬的口气同他说话。他略有些活力，只道：“有本领你便像白浅一样，让我非娶了你不成。”很多年后，他一向记取当年对素锦说的这句话，因为恰是他当年随口说的这一句话，令他在此后的人生中，支出了生不如死的代价。

实在也没有多少人会以为他是墨渊的转世，神仙转世本就是个违背三界五行底子的事，但天宫里不乏老神仙喜好将他同墨渊比对。当时他年青气盛，除了学艺一途受了很多苦，一起上可谓顺风顺水，很受不住个别老神仙背后里说他不如当年的墨渊。跟着慈航真人与元始天尊两位师父修行时，便更加刻苦。

老天君感念素锦她爹的恩德，赏予他们一族的殷荣，却因这一族只剩素锦一个，便全落到了她的身上。更于皓德六万三千零八十三年，将素锦封做了昭仁公主，拜托给当时刚结婚的长孙，这一代天君的宗子——他的父亲扶养。

同鬼族的这一仗，打得非常惨烈。鬼族的二皇子妃窃了天将的阵法图，逼得墨渊不得不竭力急攻。那场急攻中，使的声东击西的一个战略，须得派出一支天兵做钓饵。素锦的父亲主动请缨。墨渊将布阵松散的七万多鬼将打出一个缺口，素锦父亲带的这支军队，以五千人头，铺陈了墨渊的所向披靡、势如破竹。

素锦不太长了他两万岁，按辈分，他却要唤她一声姑奶奶。

他阿谁年纪，本应是被捧在手内心庇护的年纪。他的几个叔叔，都是被捧在手内心过来的。即便是他的父君，也从未曾受过如许的苦。

他当时已长成个非常漂亮的少年，修仙路上又立了很多无人能出其右的功勋，仙法卓然。固然一张面庞不苟谈笑了些，却更衬得天界将来储君的威仪。不但那位昭仁公主，天族的很多少女都悄悄地思慕于他。

当时，他父君将他看得那样紧，不过为了心中一个肮脏的念想，想让本身的儿子比过桑籍，却欺他年幼，说出如许一番冠冕堂皇的来由。贰心中懵懵懂懂，却也没想得太多，只感觉委曲。

被上天选定的储君，遵循天君的志愿生活着，从未孤负过天君的希冀，也不能孤负天君的希冀。

天君请了大罗天界上清境的元始天尊收他做关门弟子。天界的三清四御，三清之首便是元始天尊。元始天尊统共只点化过灵宝天尊一名弟子，收徒收得非常严格。天君本人也不太有掌控，元始天尊可否看得上他。他那日被慈航真人带着去上清境拜见元始天尊，那位天尊看了他两眼，竟没甚么刁难，非常顺利地将他收作了本身的门徒。当时，他不过是个才总角的小孺子。

平凡人只见着他年纪轻简便飞升上仙的面子，体贴他一身沉重伤势的却没几个。经了三道天雷的伤，天然比不得普通的伤。那日他能从云头上翻下来拜见天君，已是使了仅存的力。而后，只能日日躺在灵越宫里将养，便是用个膳行个路，也须得人来搀扶。

他并不肯她将这事抖出来同他谈。当时他虽不谙风月，却也晓得有些事情，只适合紧紧埋在土中，并不适合明白日下。他只沉默着点头，便要去拿茶喝。素锦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颤抖着一双手，道：“我晓得你全晓得。你既然都晓得，为甚么要做出这副模样？”他冷冷反问道：“你感觉，我该晓得甚么？”素锦那一张乌黑的脸微微地泛红，手颤抖得更短长，半晌，才细声道：“我……我……我喜好你。”

天君神采庞大地看了他几眼，终让步道：“把这一身的伤将养好了再去吧，免得你母妃担忧。”

听了这番话，他略有动容，不能明白本身为何会摊上如许一个脆弱的父君，但也并不感觉难过。天君自小对他的那一番教诲安排，本就是要化去他的情根，叫他灵台腐败，六根清净，将来才好一掌乾坤，君临四海八荒，做一个能忍耐并享用高处不堪寒这滋味的天君。

垂垂地，他从孺子长成少年，听到越来越多的神仙背后里群情，说他长得神似那位自鬼族之乱后便消逝的掌乐司战的墨渊上神。

天君欢乐得老泪纵横，在凌霄殿被骗着众臣的面，揖起双手朝东方拜道：“无量善德，我天族终究迎来又一名储君。”是被上天选定的储君。

上一回乍现如许的情状，还是他的二叔桑籍出世。当时，绕着天后娘娘寝殿飞舞的，也不过四九三十六只五彩鸟。

小孩子本性爱玩闹，他却几近从未和人玩耍过。

那几十年，他日日在书斋修习。慈航真人传授得法，除了最后的几年，因他年纪实在太小，有些力不从心。过了那最困难的一步，修着修着，便也得趣。垂垂地，将佛道二者都钻得很深，但终因只是清修，没蹚过世情，勘不破尘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