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人同心
谢道韫翻开《明圣湖论玄集》，唇边带着一抹谑笑，声音一改婉约降落，清泠泠隧道：“‘六合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贤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我与陈郎君持此刍狗论，请诸葛公子答辩。”
陈操之等了一会，围屏后的谢道韫一言不发，看来是全赖他这个助谈了，便说道：“六合偶然亦无知，大风倾舟、飘瓦触额，虽没顶破额，而行所无事，出非其意也。”
围屏后的谢道韫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悄悄欢乐，很有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的感受。
围屏一侧探出一个婢女的双鬟脑袋，冲陈操之一笑，说了声：“陈郎君――”
范武子问：“敢问陈公子，那么贤人无仁当作何解，贤人亦无知乎？”
范武子眉毛轩动，抬眼看着陈操之，这是险论啊，陈操之敢持此险论，要么是无知，要么是自恃才高，这已经不是诸葛曾所能辩难的了，现在该他这个助谈者应辩，范武子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故刍狗万物，乃六合偶然而不相干、不省记，非六合忍心、异心而不悯惜也，王弼云‘六合任天然，有为无造，万物自相管理，故不仁也’并非无知。”
谢万笑道：“再请诸葛公子出题。”
座中人闻得谢道韫开口说话，精力都是一振，不自禁地挺起了腰杆。
陈操之身后的冉盛听得昏昏欲睡，这时听到“妙哉”二字，从速吼了一声“确切妙哉！”
谢万一愣，心道：“自阿遏去了西府，道韫一向都是单独应对各方辩难，为何本日提起无助谈之事？嗯，想必是因为这个范武子词锋微弱，道韫有些担忧，诸葛曾算不得俊雅，才质又平淡，若终究道韫琅琊王氏不嫁，却嫁个式微的诸葛氏，岂不是让人笑话！只是阿遏不在，其他阿封、阿胡、阿末俱不善清谈啊。”
踞坐在胡床上的谢万再次催促道：“道韫，该你出题辩难了。”
陈操之目视范武子，这个蓄须寂然、以弘扬儒学为己任的饱学才子端坐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似在养胸中浩然之气，陈操之刚才听了范武子与支法寒的两场辩难，支法寒学问不凡，辩难起来旁征博引，实非庸手，但在范武子既绵密又锋利的词锋打击下很快抵挡不住，败下阵来，这当然与支法寒选题不当有关，但也能够看出，范武子对玄学、对先秦逻辑学的名学研讨甚深，范武子以儒学为基、以周到的名学逻辑为盾、以玄学为攻敌之矛，用于辩难的确非常短长。
谢道韫又道：“六合不仁，明事之实然，格物之理也；贤人不仁，示人之所宜然，治心之教也，至于人与六合合德而成圣，则事愿或相违，心力每不副，此非小女子所知也。”
范武子悄悄佩服，当即引经据典，与陈操之狠恶辩论――
范武子沉默。
谢道韫心跳得很快，陈操之就坐在她屏风左边，相距不过一丈，固然相互看不到，但很有当日在桃林小筑同室清谈的神韵了，感受真好啊。
范武子道：“我一人如何敌得过他两人！”
围屏后传出美好如箫管的声音：“四叔父稍待，容道韫思考。”
乌衣巷谢府大厅是全木架构，八根木柱承重，通梁长四十尺，栾栌堆叠，跨度弘大，内部空间高敞，有帷幄相隔，若撤去帷幕，全部大厅可容客上百人。
诸葛曾好歹是主谈者，不能一言不发，王弼的《老子注》他是熟读的，率尔说道：“物不具存，则不敷以备载矣，地不为兽生刍而兽食刍，不为人生狗而人食狗，喻无所珍惜也。”
3、二人同心
谢万望着体格雄浑的冉盛，赞成地点头，铁快意遥指道：“此子可谓是劲卒。”
陈操之在吴郡与谢道韫也算是朝夕相处了，但谢道韫为粉饰其女声，都是用那种鼻音浓厚的洛阳腔说话，现在听到她这宛转如珠子成串的嗓音，不由得想起之前两次听到谢道韫如许不加粉饰地与他说话是的景象，两次都是在拜别之际豪情透露，闪现女儿声态――
陈操之浅笑请安：“暂寓顾中丞府上，瞻仰范兄到临指教。”
这时，只听围屏后的谢道韫说道：“两边辩难，各有助谈，我独无，岂不是不公？”
范武子眉头微皱，诸葛曾早早下结论说是“六合贤人无所珍惜”，这虽是王弼的定论，但也轻易遭到辩驳啊，当下静听不言，看谢道韫与陈操之如何辩驳――
陈操之“噢”了一声，说道：“不仁有两，不成不辩，一如《论语.阳货》之‘予之不仁也’或《孟子.离娄》之‘不仁暴其民’，此不仁为凉薄残暴也；其二如《素问》之‘不痛不仁’，此不仁为麻痹痴顽也。前者忍心，后者无知，六合不仁，盖类后者。”
谢道韫道：“不有助谈者吗？”
范武子问陈操之：“足下寓所那边，我当来拜访。”
围屏后的谢道韫听而乐之，从没有如许轻松适意过，比如急风暴雨自有陈操之为她顶着，表情好极，脸上笑意不断。
陈操之道：“贤人虽圣，亦人也，人故意也，其不仁，或由麻痹，而多出残暴，以凶暴为乐，贤人与六合合德，克去故意以成偶然，消弭有情而至无情，化解残暴，全归麻痹，其刻苦也，凡人觉得不成堪；其施暴也，凡人觉得何忍，而贤人均泰然若素，无动于中焉，虽非无知，亦类无知。”
陈操之听到谢道韫说这话，顿时明白了，内心感着等候的冲动。
陈操之便坐到围屏边，冉盛也跟着跪坐在小郎君身后，如一尊佛教护法神。
诸葛曾惊奇道：“为何？”
声震屋瓦，世人都吓了一跳，随即哄堂大笑。
高高的屋顶上，雨声细碎，这就显得大厅格外的静，座中陈操之、顾恺之、袁通、支法寒、诸葛曾、范武子、太原温琳、陈留蔡歆、汝南周迥，另有各本身后的侍从，一个个都屏息凝神，等候围屏后的谢道韫出题。
陈操之浅笑点头，认得这是谢道韫的贴身侍婢柳絮。
陈操之心道：“不过英台兄毫不弱于这个范武子，英台兄思惟敏捷、辨析锋利，敌手稍有疏漏即会被她揪住，当初他与徐邈都是深有体味的，以是说英台兄与范武子的这场辩难应是旗鼓相称，只是此次辩难不属朋友之间的交换，而是求婚的门槛，这个诸葛曾面貌才学远不如王凝子、王徽之兄弟，会是英台兄――不，会是谢道韫的良配吗？碰到范武子如许微弱的敌手，英台兄并无必胜的掌控，而一旦输了，又不肯嫁诸葛曾，那家属的压力会让英台兄难以接受，英台兄必须胜啊！”
谢万击节赞道：“妙哉此论。”
范武子又朝顾恺之一拱手，随诸葛曾拜别。
陈操之听到谢万这句话，悄悄点头，谢万石还是不吃经验的啊，寿春兵败就是因为他一副名流气度，行军比如游春，还吟诗长啸，对待帐下诸将也是孤傲不群的模样，战前诸将训话，说不出甚么策画，倒是挥动铁快意说道：“诸位俱是劲卒。”东晋武将职位低，被称为劲卒更是划一于兵户子了，诸将大仇恨，差点兵变杀掉谢万――
陈操之微一躬身：“情愿效力。”
谢道韫仿佛笑了笑，又问：“诸葛公子可有贰言？”
陈操之与范武子辩论很久，互不能屈，待范武子再次侃侃而谈时，陈操之以指节轻叩身前小案，低声道：“英台兄助我。”
谢万知伸谢玄与陈操之的友情不浅，却不知伸谢道韫曾易钗而弁与陈操之在吴郡同窗数月，他也阅览过陈操之的《明圣湖论玄集》，公然学问宏富、群情别致，展颜笑道：“操之，请移坐这边，为道韫助谈。”一面命人在围屏左边置一案一蒲团。
就听谢道韫道：“钱唐陈郎君是阿遏好友，阿遏不在其间，道韫想请陈郎君为我助谈，不知陈郎君可情愿？”
很久无声，只看到绘有《会稽东山图》的围屏映出秀颀高挑的身影，发髻峨峨、衣裙婉约，美好的剪影跟着灯光的摇摆而闲逛，仿佛要起舞普通。
诸葛曾瞧了陈操之一眼，又看看范武子，范武子不动声色，无可无不成，诸葛曾点头道：“就依谢氏娘子所言，让陈公子为你谈，如许就公允了。”
诸葛曾面有惭色，瞪了陈操之一眼，略坐一会，便即告别。
诸葛曾问范武子当出何题？范武子沉默了一会，点头道：“不消出题了。”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陈操之说六合不仁是无知，这实在是惊世骇俗了。
围屏后半晌无声，谢万奇道：“道韫，何故不该答？”
围屏后的谢道韫嫣然一笑，“嗯”了一声，她方才谛听两边辩难，已有理屈范武子的计算，等范武子说罢，便道：“《庄子.大宗师》有言‘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也乎？所谓人之非天乎？’”这两句话的意义是说贤人师法六合为多事，凡夫不师法六合反得便宜，这是庄子独占的机辩。
谢万道：“道韫出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