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雁过无痕
支法寒求道心切,固执得很啊,这如果议论起来,那陈操之也就没法见陆葳蕤了,想了想,指着路边一株杏树说道:“法寒师兄看到树梢在动摇否?”
谢韶道:“那是我元姊在操琴。”
支法寒道:“无他事,就是想听听陈施主关于佛祖拈花、迦叶浅笑,迦叶体味到的究竟是甚么奇妙法门?小僧苦思冥想数日,愈想愈心乱,还望陈施主指导迷津。”
谢万与陈操之闲话,问陈操之与谢玄的来往,陈操之天然不会提及祝英台、祝英亭之名,只说与谢玄在吴郡同窗数月,友情日深。
陈操之转头看去,只见直裰草鞋的支法寒赶来了,因赶得急,秃顶浸出一层细汗,至近前合什见礼道:“小僧一早到顾府访陈施主,却道陈施主游湖去了,小僧便赶来了,呵呵。”
谢万道:“不然,范武子精通儒学、复研玄理,曾理屈孙兴公,实在是清谈后起之秀,道韫与之相辩难说必胜,不过有操之助谈,只怕支公来此也不惧。”说到这里,忽想:“道韫辩难无敌,那岂不是说她无人能娶了,当今适龄的高门后辈几近都来过谢府辩难,却一一落败而去,这可真是一烦恼事,道韫已是双十芳华,再不定下婚事,不免为世人所讥,看来不能由着她性子清谈择婿了――”
陈操之一揖道:“道韫娘子大才,不必鄙人助谈亦可佩服范武子。”
4、雁过无痕
仲春十五日凌晨,陈操之冠履一新,筹办去蒋陵湖,小婵将一块玉佩系在他腰间,问小郎君去那里?
陈操之原担忧明日如果春雨绵绵,陆夫人与陆葳蕤恐怕就没法去蒋陵湖游春了,现在看来,明日应是一个艳阳天――
支法寒仓促合什,掉头便走,一起苦思“树动风动心动”,劈面有车队行来、主子显赫,从支法寒身畔行过期,支法寒虽知遁藏,却毫不挂记,这络绎而过车队主子在支法寒内心仿佛朗朗高天、雁过无痕――
谢万送陈操之、顾恺之至厅廊下,再由儿子谢韶代他送客,直至谢府大门。
顾恺之只三年前在钱唐见过祝英台一次,未见地过祝英台书画和玄辩,当下也没再多问,与陈操之同乘一辆牛车回顾府。
雨后万籁俱寂,有冷冷月光洒下,昂首看,云散月出,夜空如洗,寒星点装点满天幕。
谢万笑道:“桓野王已不是大司马参军了,客岁升任淮南太守,而你将去西府,今后见他的机遇多有――久闻操之妙解乐律,请明日携柯亭笛来,为我吹一曲,如何?”
陈操之道:“明日我另有事,长康携我《八部天龙像》去见竺长老吧,免得我去使得竺长老想回绝都不便回绝。”
陈操之道:“是《春常在》,我曾将此乐谱赠与幼度兄。”
支法寒心中惕然,晓得陈操之此言大有玄机,不敢草率作答,皱眉深思。
忽有琴音淙淙自谢府深深天井中传来,泠泠铮铮,有一种清爽之气让人感受春暖花开,陈操之身形一凝,立足而听。
支法寒笑对陈操之道:“陈施主辩才无碍,小僧佩服,他日还要登门就教。”
陈操之问:“树梢因何而动?”
这个支法寒当然是个风趣的和尚,只是这时候来实在不凑趣,可陈操之也不能赶他走啊,浅笑行礼道:“法寒师兄寻我何事?”
正行路游春之时,忽听前面有人唤道:“陈施主――陈施主――”
陈操之问:“究竟是树动还是风动,树微风真的动了吗?”
陈操之道:“若说是风动,那山为何不动?若说是树动,如果无风,树又如何得动?万法人缘生,缘起性空,莫非心动乎?”
支法寒答道:“因风而动?”
蒋陵湖即玄武湖,在紫金山西麓,距建康城北门十余里,原是一个小湖,名桑泊,厥后东吴孙权引水入宫苑后湖,遂成碧波千顷的大湖,因汉朝秣陵都尉蒋子文葬于湖畔,故名蒋陵湖,湖泊泛博,周遭数十里,风景美好。
坐在陈操之身边的顾恺之俄然笑道:“子重,彻夜你但是两次阻了谢氏女郎的姻缘了,先是不肯为袁子才助谈,若你为袁通助谈,必可胜诸葛永民与范武子,然后再胜谢氏女郎,如此,陈郡袁氏与谢氏就联婚了;二是为谢氏女郎助谈赢了范武子,让诸葛永民颓废而去,实在是风趣。”
顾恺之哈哈大笑:“岂有此理,竺法汰若回绝那就太乏眼力和见地了,称不得大德高僧,这八部天龙像画上去,必让瓦官寺信众大增――那好,明日我自去瓦官寺。”
“佛门左太冲”支法寒似贯穿了某种禅意。
仲春季候,春光明丽,昨夜的大雨使得门路泥泞湿滑,路边的树木花草倒是被雨水津润得茁壮富强,叶子碧绿肥嫩,花瓣犹带雨珠,望上去分外清爽。
谢万道:“三年前我就闻钱唐陈操之之名,桓野王乃我老友,在寿春相谈时盛赞其在钱唐枫林渡口碰到的阿谁吹笛少年,所吹的两支曲子可谓绝妙,让我不堪神驰,彻夜终究得见当日桓野王赠笛的少年,却已长成倾城争睹的美女人,真让人一见心喜啊。”
夜雨初歇,太原温琳、陈留蔡歆、汝南周迥纷繁告别而去,座中来宾只剩陈操之、顾恺之,另有冉盛和顾氏小书僮。
……
车过秦淮河朱雀桥,这类由十二艘木船铁锁保持、上铺厚板的浮桥悠悠泛动,沉沉河水映着星月光辉摇摆闪动,陈操之浮跃的心却温馨下来,彻夜与谢道韫虽是只闻其声、只见其影,但相逢的高兴仍然逼真,隔着围屏都能感遭到对方的愉悦表情,辩难时共同亦极默契,先由他将范武子的设论渐渐引入不成回旋的死胡同,然后英台兄图穷匕首见,以出色的庄周机辩让范武子无言以对――
在吴郡时,陈操之与谢道韫之间停止了多次辩难,但象如许联手与别人辩难倒是第一次,感受暖和而知心,仿佛珠联璧合,只是如许的辩难还能有几次?毕生为友,何其难哉!
谢韶知伸谢道韫和谢玄化名游学之事,看了陈操之一眼,含混其辞道:“祝表兄啊,她回上虞隐居去了。”
小婵睁大眼睛,又惊又喜,娶陆小娘子过门但是老主母的遗言啊,这几日她也正替小郎君忧愁呢。
陈操之点头道:“明日傍晚我携笛来打搅万石公清听,夜已深,长辈告别了。”朝围屏一看,那高挑的身影细腰轻折,似在见礼,听得谢道韫的声音道:“多谢陈郎君助谈。”
顾恺之道:“欢迎,欢迎。”
顾恺之心机转得快,又想起别的一事,说道:“子重,明日你随我去瓦官寺,拜见长老竺法汰,带上《八部天龙像》请竺法汰一览,看到底画得瓦官寺壁画否?”
在建康城中,陈操之都是乘车,不然又要遭围观,出了北门才踏着高齿木屐下车步行,江南雨水多,著木屐行路最是便当。
陈操之道:“我与袁子才无厚交,如何便为他助谈!即便我肯为他助谈,也难胜范武子,范武子学问根底深厚,有我不及之处,长康也听到了,那谢氏女郎辨析入微、词锋锋利,凭她一人足可与范武子周旋,不必我互助。”
陈操之笑了笑,从车窗外看秦淮河道水,说了声:“但愿谢氏女郎能赶上。”
顾恺之点头道:“说得也是,这谢氏女郎不肯嫁,确切难有人凭才学佩服她,除非碰到她不肯发挥才学去难堪的男人,那人就是她的良伴。”
陈操之向三兄陈尚申明去意,便命来震驾车,带着冉盛和小婵经武卫桥出建康城北门,往蒋陵湖而去。
陈操之唯唯。
支法寒点头道:“见到了。”
顾恺之作出思考的神态,说道:“这支曲子好耳熟――对了,这不就是子重的《春常在》曲吗?”
支法寒即道:“我且先回东安寺请吾师解惑。”
陈操之又道:“这也是我未悟之理,他日还要向尊师支公就教。”
陈操之眼望东面的紫金山,南北窄而东西长,仿佛卧龙,初升的朝阳照在峰顶上,紫金闪烁,有一种崇高气象,堪舆家说建康城虎踞龙盘有帝王气,就是因为这紫金山的原因。
接连三问,不啻于三声惊雷,炸得支法寒脑袋发懵。
陈操之稍一迟疑,说道:“小婵姐姐随我一道去蒋陵湖吧,本日或许能见到陆小娘子。”
顾恺之顿当即想起祝英台,便问谢韶:“令表兄祝英台一贯在那边,如何很少听到他的动静?”
袁通见诸葛曾懊丧而退,内心天然是暗呼痛快,但是陈操之如此善辩,方才却推托不为他助谈,袁通不免有些不悦,也便告别。
谢万呵呵笑道:“阿遏也是好笑,我们陈郡谢氏乃是北人,何必还要到徐藻那边学习洛生咏?若论洛生咏,徐藻又如何及得上我三兄谢安石!”
陈操之道:“桓参军脾气中人,偶尔相逢,一曲所感,便慨然以柯亭笛相赠,雅人深致,令人驰念,只不知何时能再见桓参军?”
陈操之道:“甚好,法寒师兄快去快回,若林私有妙论,也让我一解心头之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