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殊途同归
司马昱拊掌道:“出色之至,从《老子》反者道之动归结到《易》之三名,更妙的是二人竟然各弃本论,辨析出新义来,这可真是少有的妙事——”朝白纱帷帐里的褚太后躬身道:“太后,这鉴定谁胜谁负倒成了一个困难了。”
王羲之夫人郗璇悄声问儿子王献之:“阿敬,你比他二人如何?”
谢道韫不信赖陈操之能把持二人的辩论,以为这是二人在辨析“反者道之动”这一论题时相互开导,对这一论题有了更新的、更深的熟谙,从而殊途同归。
竺法汰恭送褚太后回台城,梵刹信众各散。
会稽王司马昱见世人安坐,广堂寂然无声,乃开口道:“陈操之、祝英台,本日你二人欲辩何题?”
褚太后在白纱帷帐后略一思忖,说道:“诗有六义,其三曰比,其四曰兴,请两位郎君试说比兴之异同。”
谢道韫有些恼,也有些感激,恼的是陈操之露这马脚,她可不想受陈操之承让,如许胜之亦不武;感激的是陈操之看来是想辩难输给她,助她成名。
袁通、诸葛曾、温琳、蔡歆四人出庙门缓缓而行,窃保私语。
会稽王司马昱拂动麈尾笑道:“这一题并不能决出陈操之、祝英台的高低,只算是二人共同答复了太后的答辩,本王有一题,请两位就《老子》第四十章‘反者,道之动’相互辩难,一较高低。”
褚太后笑道:“二人皆是胜者,各赐绢三百匹。”
谢道韫略一思考,用鼻音浓厚的洛阳正音说道:“王辅嗣云‘高以下为基,贵以贱为本,有以有为用,此其反也’,第十六章云‘夫物芸芸,各归其根’;第二十五章云‘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有道者务欲还反有为,反其真也。”
陈操之向谢道韫一躬身,表示悉听尊便。
会稽王司马昱喜道:“太后妙断,一场辩难,两个胜者,奇哉!妙哉!”
褚太后便叮咛中领军桓秘:“有情愿旁听辩难的官人仕女,莫要禁止。”
陈操之与谢道韫二人就《老子》“反”之二义各执一端,引经据典,几次辩难,会稽王司马昱手中麈尾不住挥动,内心暗赞陈、祝二人之才,辨析之精已经超出昔日司徒府清谈所论之义理,陈操之的学问和辩才他已见地过,没想到这个祝英台竟能与陈操之分庭抗礼,执理甚精,辞锋甚利,若不是陈操之,在场不管是谁都已得胜。
温琳笑道:“太后妙断,谁敢非议!这场辩难也的确出色,成果更是出人料想。”
陈操之道:“反有两义,一者正反之反,违背也;二者往反(返)之反,回返也。《老子》之‘反’融贯二义,观‘逝曰远,远曰反’可知也,‘反者道之动’之‘反’兼具正反之反与来回之反双意。《中庸》有云‘生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商君书》言道‘汤、武之王也,不修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但是反古者一定可非,循礼者一定多是也。’”
大庭广众,陈操之与陆葳蕤也不便多说话,只待本月十五顾恺之与张浓云结婚时再见,而颠末此次褚太后在梵刹双双赐财宝,建康士庶更是认定江左卫玠陈操之与陆氏女郎的婚姻将成,都赞良缘良伴。
陈操之、谢道韫一齐拜谢太后恩情,瓦官寺香积院这场出色辩难就此结束。
瓦官寺长老竺法汰道:“请皇太后移驾香积院,香积院广堂清幽,可供两位施主辩难。”
谢道韫便道:“请太后、会稽王出题。”
陈操之与谢道韫几次辩难,垂垂的,二人各持一端之论竟呈殊途同归的意向,说不清在辩论中是谁窜改了持论,这是渐渐窜改的,当谢道韫认识到这一点时真是又惊又喜,谛视陈操之,心想:“莫非是子重对我的统统应对全数了然于胸,然后渐渐指导,终至二人持论相合?不会吧,子重难道神人了!”
袁通道:“百万钱倒不算甚么,但是既输了钱,祝英台却还是留在建康,这实在太可气了!”
进香积院时,谢道韫对陈操之低声道:“子重,本日纵情激辩一场,莫存容让之心,不管胜负,皆无撼焉。”
谢道韫辩道:“非也,老子之反非来回之意,《易》泰卦‘无往不复’、《荀子》‘始则终,终则始,若环无端也。’《吕氏春秋》‘六合车轮,终而复始,极则复反’,此老子之反也——”
谢道韫做了个请的手势,陈操之一点头,说道:“臣试为太后阐述之:郑康成曰‘比者,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者,是见今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郑康成此论仅限劝惩、过于拘束,并非达论,愚觉得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发所咏之词也。比与兴,皆拟议、比方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触物以起情,谓之兴,比显而兴隐也。”
褚太后赞道:“善哉此论,不囿于先儒之学,自有创见,此可谓好学沉思者也。”
诸葛曾挠头道:“这场辩难陈操之胜了,可祝英台也胜了,这如何算?”
走在前面的王羲之夫人郗璇命儿子王献之叫住谢韶,问祝英台何人?谢韶天然说这是谢氏远亲,郗璇虽有些迷惑,但也没猜到祝英台竟会是谢道韫,十年前王羲之任会稽内史时,郗璇常与东山谢氏女眷来往,非常爱好聪明善辩的谢道韫,想让谢道韫嫁给其子王凝之,厥后王羲之去官分开会稽山阴,今后郗璇再未见过谢道韫,现在谢道韫长身玉立,早已不复当年龆年幼女的模样,又是梁冠长衫,郗璇天然认不出来。
郗璇非常懊丧,自王凝之、王徽之与谢道韫辩难得胜以后,心高气傲的郗璇曾想让最优良的第七子献之去与谢道韫辩难,胜了谢道韫后则扬长而去,也算是抨击谢道韫一回,因郗昙病逝,郗璇去京口奔丧,这才作罢,现在看来,献之恐怕也是辩不过那谢道韫的——
陆葳蕤坐在继母张文纨身侧,凝眸看着侃侃而辩的陈操之,她对辩难不感兴趣,《老子》、《庄子》固然都读过,倒是不求甚解,只爱花艺和书画,现在听陈操之与阿谁祝英台辩难,不知为甚么,内心有淡淡的失落——
如许,来进香的尚书吏部郎王蕴等官吏,王羲之夫人郗璇、陆纳夫人张文纨,以及陆葳蕤、张浓云、郗道茂、张墨、陈尚、顾恺之、徐邈、刘尚值、王献之、谢韶、袁通、诸葛曾、温琳、蔡歆诸人都来到香积院,皇太后褚蒜子坐于八辋舆床上,张白纱帷帐与世人相隔,其他女眷居广堂之左、男人居右,会稽王司马昱、尚书仆射王彪之亦就坐。
陈操之道:“自当尽力以赴,但愿英台兄亦如是。”
说到这里,谢道韫蓦地认识到,这是陈操之用心露的马脚,这“反”之二义,陈操之在其《老子新义》里说的很清楚,来回之反与无往不复之反是有纤细差别的,并非是不竭地来回反复——
蔡歆道:“祝英台如此辩才,只怕谢氏女郎也辩不过他,那他岂不是要娶谢氏女郎了,岂有此理!”
陈操之微微躬身道:“英台兄先请。”
瓦官寺香积院就是长老竺法汰聚众讲经之所,院后是一座小山岗,遍植松柏,苍翠清幽,松下各色野花孤单开放,装点着凝翠的松林,暮鼓晨钟,梵唱模糊。
“反者道之动”这是一个闻名辩题,司徒府清谈集会对这一论题虽已辩论过多次,但司马昱总感觉有未尽之意,本日想听听陈操之与祝英台的高论——
未想陈操之说道:“来回就是反复乎?昨日所涉之秦淮河与本日所涉之秦淮河不异乎?人岂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道?易一名而三义,易也,变易也,不易也,万物生生不息、转眼皆非,此变易也。”
四十5、殊途同归
谢道韫眼望陈操之,续道:“兴者,起也,兴之托喻,婉而成章,触物以起情,似偶然拼集,信手拈起,复顺手放下,与后文附丽而不相衔接,非同索物以托情之着意运营,理路顺而词脉贯。毛诗王风以‘扬之水,不流束薪’赋戌甲之劳,而郑风则以‘扬之水,不流束薪’赋兄弟之鲜,不过以此起兴也,又如‘饮马长城窟’、‘日出东南隅’,非真有取于马与日也。”
郑玄郑康成是经学大师,其注毛诗被先人奉为圭臬,幼学发蒙必以郑注《毛诗笺》始,陈操之现在直指郑玄之非,可谓大胆。
王献之点头道:“不如也。”
谢道韫微窘,敢情陈操之露马脚是要她入骗局,同时也是精力一振,如许的辩难才成心机,心道:“子重真吾良朋!”辩道:“来回乃是去而复回,与周而复始异,《淮南子.原道训》‘轮转而无废,水流而不止。’此周而复始也,并非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