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九纹龙剪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罐寺(1)
那男人在林子听的,大笑道:“我倒霉,他倒来惹我!”就从林子里拿着朴刀,背翻身跳出来,喝一声:“秃驴,你是当死,不是我来寻你。”智深道:“教你认的洒家。”抡起禅杖抢那汉。那汉拈着朴刀来斗和尚,恰待向前,肚里深思道:“这和尚声音好熟。”使道:“兀那和尚,你的声音好熟,你姓甚?”智深道:“俺且和你斗三百合,却说姓名。”那汉大怒,仗手中朴刀来迎禅杖。两个斗到十数合,那汉悄悄的喝采道:“好个莽和尚。”又斗了四五合,那汉叫道:“少歇,我有话说。”两个都跳出圈子外来,那汉使问道:“你端的姓甚名谁?声音好熟。”智深说姓名毕,那汉撇了朴刀,翻身便剪拂,说道:“认得史进么?”智深笑道:“本来是史大郎。”两个再剪拂了,同到林子里坐定。智深问道:“史大郎,自渭州别后,你一贯在那边?”史进答道:“自那日酒楼前与哥哥分离,次日听得哥哥打死了郑屠,逃脱去了。有访拿的访知史进和哥哥赍发那唱的金老,是以小弟亦便离了渭州,寻师父王进,直到延州,又寻不着。回到北京,住了几时,川资使尽,以此来在这里寻些川资,不想得遇。哥哥缘何做了和尚?”智深把前面过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史进道:“哥哥既是肚饥,小弟有干肉烧饼在此。”便取出来教智深吃。史进又道:“哥哥既有包裹在寺内,我和你讨去。若还不肯时,一发成果了那厮。”智深道:“是。”当下和史进吃得饱了,各拿了东西,再回瓦罐寺来。
虬枝错落,盘数千条赤脚老龙;怪影整齐,立几万道红鳞巨蟒。远观却似判官须,近看好像妖怪发。谁将鲜血洒林梢,疑是朱砂铺树顶。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跳起家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说。”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那和尚道:“在先敝寺非常好个去处,田庄又广,僧众极多,只被廊下那几个老衲人吃酒撒泼,将钱养女,长老禁约他们不得,又把长老排告了出去。是以把寺来都废了,僧众尽皆走散,田土已都卖了。小僧却和这个道人,新来方丈其间,正欲要清算庙门,修盖殿宇。”智深道:“这妇人是谁,却在这里吃酒?”那和尚道:“师兄容禀:这个娘子,他是前村王有金的女儿。在先他的父亲是本寺施主,现在消乏了家私,克日好生狼狈,家间人丁都没了,丈夫又得病,因来敝寺借米。小僧看施主施主面,取酒相待,别无他意,师兄休听那几个老牲口说。”智深听了他这篇话,又见他如此谨慎,便道:“叵耐几个老衲戏弄洒家。”提了禅杖,再回香积厨来。这几个老衲方才吃些粥,正在那边。瞥见智深嗔忿的出来,指着老衲人道:“本来是你这几个坏了常住,犹安闲俺面前扯谎。”老衲人们一齐都道:“师兄休听他说,当今养着一个妇女在那边。他恰才见你有戒刀、禅杖,他无东西,不敢与你相争。你若不信时,再去走遭,看他和你怎地。师兄,你自深思:他们吃酒吃肉,我们粥也没的吃,恰才还只怕师兄吃了。”智深道:“也说得是。”倒提了禅杖,再往方丈厥后,见那角门却早关了。
智深正问间,猛闻得一阵香来。智深提了禅杖,踅过前面打一看时,见一个土灶,盖着一个草盖,气腾腾透将起来。智深揭起看时,煮着一锅粟米粥。智深骂道:“你这几个老衲人没事理!只说三日没用饭,现在现煮一锅粥,削发人何故扯谎?”那几个老衲人被智深寻出粥来,只叫得苦,把碗碟、钵头、勺子、水桶,都抢过了。智深肚饥,没何如,见了粥要吃,没做事理外,只见灶边破漆春台,只要些灰尘在上面。智深见了,人急智生,便把禅杖倚了,就灶边拾把草,把春台揩抹了灰尘;双手把锅掇起来,把粥往春台只一倾。那几个老衲人都来抢粥吃,被智深一推一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却把手来捧那粥吃。才吃几口,那老衲人道:“我等端的三日没饭吃,却才去那边抄化得这些粟米,胡乱熬些粥吃,你又吃我们的。”智深吃五七口,听得了这话,便撇了不吃。只听的内里有人嘲歌。智深洗了手,提了禅杖,也来看时,破壁子里瞥见一个道人,头带皂巾,身穿布衫,腰系正色绦,脚穿麻鞋,挑着一担儿,一头是个竹篮儿,内里露些鱼尾,并荷叶托着些肉。一头担着一瓶酒,也是荷叶盖着。口里嘲歌着唱道:“你在东时我在西,你无男人我无妻。我无妻时犹闲可,你无夫时好孤凄。”那几个老衲人赶出来,动摇手,悄悄地指与智深道:“这个道人便是飞天夜叉丘小乙。”智深见指说了,便提着禅杖,随后跟去。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前面跟来,只顾走入方丈后墙里去。智深随即跟到内里,看时,见绿槐树下放着一条桌子,铺着些盘馔,三个盏子,三双箸子,当中坐着一个胖和尚,生的眉如漆刷,脸似墨装,疙瘩的一身横肉,胸脯下暴露黑肚皮来。边厢坐着一个年幼妇人。那道人把竹篮放下,也来坐地。
钟楼倾圮,殿宇崩摧。庙门尽长苍苔,经阁都生碧藓。释迦佛芦芽穿膝,浑如在雪岭之时;观世音波折缠身,却似守香山之日。诸天坏损,怀中鸟雀营巢;帝释欹斜,口内蜘蛛结网。没头罗汉,这法身也受灾殃;折臂金刚,有神通如何发挥。香积厨中藏兔穴,龙华台上印狐踪。
智深走得远了,喘气方定,深思道:“洒家的包裹放在监斋使者面前,只顾走来,未曾拿得,路上又没一分川资,又是饥饿,如何是好?待要归去,又敌他不过。他两个并我一个,枉送了性命。”信步望前面去,行一步,懒一步。走了几里,见前面一个大林,都是赤松树。但见:
鲁智深看了道:“好座猛恶林子。”旁观之间,只见树影里一小我探头探脑,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闪入去了。智深道:“俺猜这个撮鸟是个剪径的能人,正在其间等买卖。见洒家是个和尚,他道倒霉市,吐一口唾,走入去了。那厮却不是鸟倒霉,撞了洒家!洒家又一肚皮鸟气,正没处发落,且剥小厮衣裳当酒吃。”提了禅杖,径抢到松林边,喝一声:“兀那林子里的撮鸟快出来!”
智深大怒,只一脚踢开了,抢入内里,看时,只见那生铁佛崔道成仗着一条朴刀,从内里赶到槐树下来抢智深。智深见了,大吼一声,抡起手中禅杖,来斗崔道成。两个斗了十四五合,那崔道成斗智深不过,只要架隔遮拦,掣仗躲闪,抵挡不住,却待要走。这丘道人见他挡不住,却从背后拿了条朴刀,大踏步搠将来。智深正斗间,忽听得背后脚步响,却又不敢转头看他。不时见一小我影来,晓得有暗害的人,叫一声:“着!”那崔道用心慌,只道着他禅杖,托地跳出圈子外去。智深恰才回身,恰好三个摘脚儿厮见。崔道成和丘道人两个又并了十合之上。智深一来肚里无食,二来走了很多路途,三者当不的他两个生力,只得卖个马脚,拖了禅杖便走。两个拈着朴刀,直杀出庙门外来。智深又斗了十合,掣了禅杖便走。两个赶到石桥下,坐在雕栏上,再不来赶。
鲁智深切得寺来,便投知客寮去。只见知客寮门前大门也没了,四围壁落全无。智深深思道:“这个大寺,如何式微的恁地?”直入方丈前看时,只见满地都是燕子粪,门上一把锁锁着,锁上尽是蜘蛛网。智深把禅杖当场下搠着,叫道:“过往和尚来投斋。”叫了半日,没一个承诺。回到香积厨下看时,锅也没了,灶头都塌损。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监斋使者面前,提了禅杖,到处寻去。寻到厨房前面一间小屋,见几个老衲人坐地,一个个面黄肌瘦。智深喝一声道:“你们这和尚,好没事理!由洒家叫喊,没一个应。”那和尚摇手道:“不要大声。”智深道:“俺是过往和尚,讨顿饭吃,有甚短长。”老衲人道:“我们三日未曾有饭落肚,那边乞食与你吃?”智深道:“俺是五台山来的和尚,粥也胡乱请洒家吃半碗。”老衲人道:“你是活佛去处来的僧,我们合当斋你,争奈我寺中僧众走散,并无一粒斋粮。老衲等端的饿了三日。”智深道:“胡说,这等一个大去处,不信没斋粮。”老衲人道:“我这里是个非细去处。只因是十方常住,被一个云游和尚,引着一个道人,来此方丈,把常住有的没的都破坏了。他两个无所不为,把众僧赶出去了。我几个老的走不动,只得在这里过,是以没饭吃。”智深道:“胡说,量他一个和尚,一个道人,做得甚事,却不去官府告他?”老衲人道:“师父,你不知这里衙门又远,便是官军,也禁不的他。这和尚、道人好生了得,都是杀人放火的人,现在向方丈前面一个去处安身。”智深道:“这两个唤做甚么?”老衲人道:“那和尚姓崔,法号道成,外号生铁佛;道人姓丘,排行小乙,外号飞天夜叉。这两个那边似个削发人,只是绿林中强贼普通,把这削发影占身材。”
话说鲁智深走过数个山坡,见一座大松林,一条山路。跟着那山路行去,走不得半里,昂首看时,却见一所式微寺院,被风吹得铃铎响。看那庙门时,上有一面旧朱红牌额,内有四个金字,都昏了,写着“瓦罐之寺”。又行不得四五十步,过座石桥,再看时,一座古寺,已丰年代。入得庙门里,细心看来,虽是大刹,好生崩损。但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