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2)
第四日饭时候,鲁智深径寻到林冲家相探,问道:“教头如何连日不见面?”林冲答道:“小弟少冗,未曾探得师兄。既蒙到我敝宅,本当草酌三杯,争奈一时不能周备。且和师兄一同上街间玩一遭,市沽两盏如何?”智深道:“最好。”两个同上街来,吃了一日酒,又约明日相会。自此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把这件事都放慢了。恰是:
林冲拿着刀,立在檐前,两小我自入去了,一盏茶时,不见出来。林冲心疑,探头入帘看时,只见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写道:“白虎节堂。”林冲猛省道:“这节堂是商讨军机大事处,如何敢无端辄入?”急待回身,只听的靴履响、脚步鸣,一小我从内里入来。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倒是本管高太尉。林冲见了,执刀向前声喏。太尉喝道:“林冲,你又无呼喊,安敢辄入白虎节堂?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着刀,莫非来刺杀下官?有人对我说,你两三日前,拿刀在府前服侍,必有歹心。”林冲躬身禀道:“恩相,恰才蒙两个承局呼喊林冲,将刀来比看。”太尉喝道:“承局在那边?”林冲道:“他两个已投堂里去了。”太尉道:“胡说!甚么承局,敢进我府堂里去!摆布与我拿下这厮!”话犹未了,当中耳房里走出二十余人,把林冲横推倒拽,好似皂雕追紫燕,浑如猛虎啖羊羔。高太尉大怒道:“你既是禁军教头,法度也还不晓得。因何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欲杀本官?”叫摆布把林冲推下,不知性命如何。
林冲见说,吃了一惊,也不顾女使锦儿,三步做一步跑到陆虞侯家,抢到胡梯上,却关着楼门,只听得娘子叫道:“清平天下,如何把我夫君老婆关在这里?”又听得高衙内道:“娘子,不幸见救俺。便是铁石人,也告的回转。”林冲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开门。”那妇人听的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高衙内吃了一惊,斡开了楼窗,跳墙走了。林冲上的楼上,寻不见高衙内,问娘子道:‘未曾被这厮点污了?”娘子道:“未曾。”林冲把陆虞侯家打得粉碎。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女使锦儿接着,三小我一处归家去了。
那陆虞侯和富安见老都管来问病,两个筹议道:“只除恁的……”等待老都管看病已了出来,两个邀老都管僻静处说道:“若要衙内病好,只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冲性命,方能够得他老婆和衙内涵一处,这病便得好。若不如此,已定送了衙内性命。”老都管道:“这个轻易。老夫今晚便禀太尉得知。”两个道:“我们已有了计,只等你回话。”
老都管至晚来见太尉说道:“衙内不害别的症,却害林冲的老婆。”高俅道:“几时见了他的浑家?”都管禀道:“便是前月二十八日在岳庙里见来,今经一月不足。”又把陆虞侯设的计,备细说了。高俅道:“如此因为他浑家,怎地害他?――我深思起来,若为惜林冲一小我时,须送了我孩儿性命,却怎生是好?”都管道:“陆虞侯和富安有计算。”高俅道:“既是如此,教唤二人来商讨。”老都管随即唤陆谦、富安入到堂里,唱了喏。高俅问道:“我这小衙内的事,你两个有甚计算?救得我孩儿好了时,我自汲引你二人。”陆虞侯向前禀道:“恩相在上,只除如此如此使得。”高俅见说了,喝采道:“好计!你两个明日便与我行。”不在话下。
不痒不痛,浑身上或寒或热;没撩没乱,满腹中又饱又饥。白天忘餐,傍晚废寝。对爷娘怎诉心中恨,见了解难遮脸上羞。
且说高衙内自从那日在陆虞侯家楼上吃了那惊,跳墙脱走,不敢对太尉说知,是以在府中卧病。陆虞侯和富安两个来府里望衙内,见他容颜不好,精力蕉萃,陆谦道:“衙内何故如此精力少乐?”衙内道:“实不瞒你们说:我为林冲老婆,两次不能够得他,又吃他那一惊,这病越添得重了。目睹的半年三个月性命难保。”二人道:“衙内且宽解,只在小人两个身上,好歹要共那妇人完聚,只除她自缢死了便罢。”正说间,府里老都管也来看衙内病证。只见:
丈夫苦衷有亲朋,谈笑酣歌散郁蒸。只要女人愁闷处,深闺无语病难兴。
当时林冲看了,吃了一惊,失口道:“好刀!你要卖几钱?”那汉道:“索价三千贯,实价二千贯,”林冲道:“值是值二千贯,只没个识主。你若一千贯肯时,我买你的。”那汉道:“我急要些钱使,你若端的要时,饶你五百贯,实要一千五百贯。”林冲道:“只是一千贯,我便买了。”那汉叹口气道:“金子做生铁卖了!罢,罢!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林冲道:“跟我来家中取钱还你。”回身却与智深道:“师兄,且在跑堂里少待,小弟便来。”智深道:“洒家且归去,明日再相见。”
且说林冲连日闷闷不已,懒上街去。巳牌时,听得门首有人叫道:“教头在家么?”林冲出来看时,倒是陆虞侯,仓猝道:“陆兄何来?”陆谦道:“特来看望兄,何故连日街前不见?”林冲道:“内心闷,未曾出去。”陆谦道:“我同兄长去吃三杯解闷。”林冲道:“少坐拜茶。”两个吃了茶起家,陆虞侯道:“阿嫂,我同兄长到家去吃三杯。”林冲娘子赶到布帘下叫道:“大哥,少饮早归。”林冲与陆谦出得门来,街上闲走了一回。陆虞侯道:“兄长,我们休家去,只就樊楼内吃两杯。”当时两个上到樊楼内,占个阁儿,唤酒保叮咛,叫取两瓶上色好酒,希奇果子案酒。两个叙说闲话,林冲叹了一口气,陆虞侯道:“兄长何故感喟?”林冲道:“贤弟不知,男人汉空有一身本领,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的气!”陆虞侯道:“现在禁军中虽有几个教头,那个及得兄长的本领?太尉又看承得好,却受谁的气?”林冲把前日高衙内的事奉告陆虞侯一遍。陆虞侯道:“衙内必不认得嫂子,兄长休气,只顾喝酒。”林冲吃了八九杯酒,因要小遗,起家道:“我去净手了来。”
林冲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径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侯,也不见了。却返来他门前等了一晚,不见回家,林冲自归。娘子劝道:“我又未曾被他骗了,你休得胡做。”林冲道:“叵耐这陆谦牲口!我和你如兄若弟,你也来骗我!只怕不撞见高衙内,也看管着他头面。”娘子苦劝,那边肯放他出门。陆虞侯只躲在太尉府内,亦不敢回家。林冲连续等了三日,并不见面。府前人见林冲面色不好,谁敢问他。
再说林冲每日和智深吃酒,把这件事不记心了。那一日,两个同业到阅武坊巷口,见一条大汉,头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旧战袍,手里拿着一口宝刀,插着个草标儿,立在街上,口里自言自语说道:“不遇识者,屈沉了我这口宝刀。”林冲也不睬会,只顾和智深说着话走。那汉又跟在背后道:“好口宝刀,可惜不遇识者!”林冲只顾和智深走着,说得入港,那汉又在背后说道:“偌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得军火的。”林冲听的说,回过甚来,那汉飕的把那口刀掣将出来,明晃晃的夺人眼目。林冲合当有事,猛可隧道:“将来看。”那汉递将过来,林冲接在手内,同智深看了。但见:
林冲下得楼来,出旅店门,投东冷巷内去净了手,回身转出巷口,只见女使锦儿叫道:“官人寻得我苦,却在这里!”林冲仓猝问道:“做甚么?”锦儿道:“官人和陆虞侯出来,没半个时候,只见一个男人慌慌吃紧奔来家里,对娘子说道:‘我是陆虞侯家邻舍。你家教头和陆谦吃酒,只见教头一口气不来,便撞倒了,叫娘子且快来看视。’娘子听得,赶紧央间壁王婆看了家,和我跟那男人去,直到太尉府前冷巷内一家人家。上至楼上,只见桌子上摆着些酒食,不见官人。恰待下楼,只见前日在岳庙里罗唣娘子的那后生出来道:‘娘子少坐,你丈夫来也。’锦儿慌慌下得楼时,只听得娘子在楼上叫‘杀人。’是以我一地里寻官人不见,正撞着卖药的张先生道:‘我在樊楼前边,见教头和一小我入去吃酒。’是以特奔到这里。官人快去。”
清光夺目,寒气侵人。远看如玉沼春冰,近看似琼台瑞雪。斑纹密布,如丰城狱内飞来;紫气横空,似楚昭梦中收得。太阿巨阙应难比,莫邪干将亦等闲。
林冲别了智深,自引了卖刀的那汉,到家去取钱与他,就问那汉道:“你这口刀那边得来?”那汉道:“小人祖上留下。因为家道消乏,没何如,将出来卖了。”林冲道:“你祖上是谁?”那汉道:“若说时,屈辱杀人!”林冲再也不问。那汉得了银两,自去了。林冲把这口刀翻来复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本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渐渐和他比试。”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间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
不是以等,有分教:大闹中原,纵横海内。直教农夫背上添心号,渔父舟中插认旗。毕竟看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化。
且说这高衙内引了一班儿闲汉,自见了林冲娘子,又被他冲散了,心中好生沉迷,怏怏不乐,回到府中迷惑。过了三两日,浩繁闲汉都来服侍,见衙内心焦,没撩没乱,世人散了。数内有一个帮闲的,唤作乾鸟头富安,理睬得高衙内意义,单独一个到府中服侍。见衙内涵书房中闲坐,那富安走近前去道:“衙内克日面色清减,心中少乐,必定有件不悦之事。”高衙内道:“你如何免得?”富安道:“小子一猜便着。”衙内道:“你猜我心中甚事不乐。”富安道:“衙内是思惟那双木的,这猜如何?”衙内笑道:“你猜得是,只没个事理得他。”富安道:“有何难哉!衙内怕林冲是个豪杰,不敢欺他,这个无妨。他现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轻则便刺配了他,重则害了别性命。小闲深思有一计,使衙内能够得他。”高衙内听得,便道:“自见了很多好女娘,不知怎的只爱她,心中沉迷,郁郁不乐。你有甚见地,能勾他时,我自重重的赏你。”富安道:“门下知亲信的陆虞侯陆谦,他和林冲最好,明日衙内躲在陆虞侯楼上深阁,摆下些酒食,却叫陆谦去请林冲出来吃酒,教他直去樊楼上深阁里吃酒。小闲便去他家,对林冲娘子说道:‘你丈夫教头和陆谦吃酒,一时重气,闷倒在楼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赚得他来到楼上,妇人家水性,见了衙内这般风骚人物,再着些甜话儿调和他,不由他不肯。小闲这一计如何?”高衙内喝采道:“好计!就今晚着人去唤陆虞侯来叮咛了。”本来陆虞侯家只在高太尉家隔壁巷内。次日,筹议了战略,陆虞侯一时听允,也没何如。只要小衙内欢乐,却顾不得朋友友情。
次日,巳牌时分,只听得门首有两个承局叫道:“林教头,太尉钧旨,道你买一口好刀,就叫你将去比看,太尉在府里专等。”林冲听得说道:“又是甚么多口的报知了。”两个承局催得林冲穿了衣服,拿了那口刀,随这两个承局来。林冲道:“我在府中不认的你。”两小我说道:“小人新近参随。”却早来到府前,进获得厅前。林冲立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在内里后堂内坐地。”转入屏风至后堂,又不见太尉。林冲又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直在内里等你,叫引教头出去。”又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一周遭都是绿雕栏。两个又引林冲到堂前,说道:“教头,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禀太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