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赤发鬼醉卧灵官殿 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雷横放了那汉,一齐再入草堂里来。晁盖取出十两花银送与雷横,说道:“都头休嫌轻微,望赐笑留。”雷横道:“不当如此。”晁盖道:“如果不肯收受时,便是怪小人。”雷横道:“既是保正厚意,临时收受,他日却得酬谢。”晁盖叫那汉拜谢了雷横,晁盖又取些银两赏了众兵士,再送出庄门外。雷横相别了,引着兵士自去。
话说当时雷横来到灵官殿上,见了这条大汉,睡在供桌上,众兵士向前,把条索子绑了,捉离灵官殿来,天气却早,是五更时分。雷横道:“我们且押这厮去晁保正庄上讨些点心吃了,却解去县里取问。”一行世人却都奔这保正庄上来。
万卷经籍曾读过,平生机巧心灵,六韬三略究来精。胸中藏战将,腹内隐雄兵。策画敢欺诸葛亮,陈平岂敌才气。略施小计鬼神惊。字称吴学究,人号智多星。
晁盖却同那汉到后轩下,取几件衣裳与他换了,取顶头巾与他戴了,便问那汉姓甚名谁,那边人氏。那汉道:“小人姓刘,名唐,祖贯东潞州人氏,因这鬓边有这搭朱砂记,人都唤小人做赤发鬼,特地送一套繁华来与保正哥哥。昨夜晚了,因醉倒庙里,不想被这厮们抓住,捆绑了来,恰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劈面不相逢’。本日幸得在此,哥哥坐定,受刘唐四拜。”拜罢,晁盖道:“你且说送一套繁华与我,现在那边?”
那主管陪侍着雷横吃酒,晁盖却去内里拿了个灯笼,径来门楼下看时,兵士都去吃酒,没一个在内里。晁盖便问看门的庄客:“都头拿的贼吊在那边?”庄客道:“在门房里关着。”晁盖去推开门,打一看时,只见高高吊起那男人在内里,暴露一身黑肉,上面抓扎起两条黑毛腿,赤着一双脚。晁盖把灯照那人脸时,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面熟一片黑黄毛。晁盖便问道:“男人,你是那边人?我村中未曾见有你。”那汉道:“小人是远乡客人,来这里投奔一小我,却把我来拿做贼,我须有辩白处。”晁盖道:“你来我这村中投奔谁?”那汉道:“我来这村中投奔一个豪杰。”晁盖道:“这豪杰叫做甚么?”那汉道:“他唤做晁保正。”晁盖道:“你却寻他有甚活动?”那汉道:“他是天下闻名的义士豪杰。现在我有一套繁华要与他说知,是以而来。”晁盖道:“你且住,只我便是晁保正,却要我救你,你只认我做娘舅之亲。少刻,我送雷都头那人出来时,你便叫我做阿舅,我便认你做外甥,只说四五岁离了这里,今番来寻阿舅,是以不认得。”那汉道:“若得如此救护,深感厚恩,义士提携则个!”恰是:黑甜一枕古祠中,被获高悬草舍东。百万赃私天不佑,得救晁盖有奇功。
吴用不慌不忙,迭两个指头,说出这句话来,有分教,东溪庄上,聚义汉翻作能人;石碣村中,捕鱼船权为战舰。恰是:批示说地谈天口,来诱翻江搅海人。毕竟智多星吴用说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化。
当时雷横和刘唐就路上斗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负。众兵士见雷横赢刘唐不得,却待都要一齐上并他。只见侧首篱门开处,一小我掣两条铜链,叫道:“你们两个豪杰且不要斗,我看了多时,临时歇一歇,我有话说。”便把铜链就中一隔。两个都收住了朴刀,跳出圈子外来,立住了脚。看那人时,似秀才打扮,戴一顶桶子样抹眉梁头巾,穿一领皂沿边麻布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銮带,上面丝鞋净袜,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须长。此人乃是智多星吴用,表字学究,道号加亮先生,祖贯本村夫氏。曾有一首临江仙赞吴用的好处:
说犹未了,只见那汉叫一声:“阿舅,救我则个!”晁盖冒充看他一看,喝问道:“兀的这厮不是王小三么?”那汉道:“我便是,阿舅救我。”世人吃了一惊。雷横便问晁盖道:“此人是谁?如何却认得保正?”晁盖道:“本来是我外甥王小三。这厮如安在庙里歇?乃是家姐的孩儿,从小在这里度日,四五岁时随家姐夫和家姐上南京去住,一去了十数年。这厮十四五岁又来走了一遭,跟个本京客人来这里发卖,向后再未曾见面。多听得人说这厮不成器,如何却在这里?小可本也认他不得,为他鬓边有这一搭朱砂记,是以影影认得。”晁盖喝道:“小三,你如何不径来见我?却去村中做贼!”那汉叫道:“阿舅,我未曾做贼。”晁盖喝道:“你既不做贼,如何拿你在这里?”夺过兵士手里棍棒,劈脸劈脸便打。雷横并世人劝道:“且不要打,听他说。”那汉道:“阿舅息怒,且听我说:自从十四五岁时来走了这遭,现在不是十年了?昨夜路上多吃了一杯酒,不敢来见阿舅,权去庙里睡得醒了,却来寻阿舅。不想被他们不问事由,将我拿了,却未曾做贼。”晁盖拿起棍来又要打,口里骂道:“牲口!你却不径来见我,且在路上贪这口黄汤,我家中没有与你吃,屈辱杀人!”雷横劝道:“保正息怒,你令甥本未曾做贼。我们见他偌大一条大汉在庙里睡得跷蹊,亦且面熟,又不认得,是以设疑,捉了他来这里。若早知是保正的令甥,定不拿他。”唤兵士快解了捆绑的索子,放还保正,众兵士顿时放了那汉。雷横道:“保正休怪,早知是令甥,不致如此,甚是获咎,小人们归去。”晁盖道:“都头且住,请入小庄,再有话说。”
这赤发鬼刘唐挺着朴刀,赶了五六里路,却早瞥见雷横引着兵士,渐渐地即将去。刘唐赶上来,大喝一声:“兀那都头不要走!”雷横吃了一惊,回过甚来,见是刘唐拈着朴刀赶来。雷横仓猝去兵士手里夺条朴刀拿着,喝道:“你那厮赶将来做甚么?”刘唐道:“你晓事的,留下那十两银子还了我,我便饶了你!”雷横道:“是你阿舅送我的,干你甚事?我若不看你阿舅面上,直成果了你这厮性命,刬地问我取银子?”刘唐道:“我须不是贼,你却把我吊了一夜,又骗我阿舅十两银子。是会的将来还我,佛眼相看;你若不还我,叫你目前流血!”雷横大怒,指着刘唐痛骂道:“辱门败户的谎贼,怎敢无礼!”刘唐道:“你那作害百姓的腌泼才,怎敢骂我!”雷横又骂道:“贼头贼脸贼骨头,必定要扳连晁盖!你这等贼心贼肝,我行须使不得!”刘唐大怒道:“我来和你见个胜负。”拈着朴刀,直奔雷横。雷横见刘唐赶上来,呵呵大笑,挺手中朴刀来迎。两个就通衢上厮拼,但见:
当时吴用手提铜链,指着刘唐叫道:“那汉且住,你因甚和都头争论?”刘唐光着眼看吴用道:“不干你秀才事!”雷横便道:“传授不知,这厮夜来赤条条地睡在灵官庙里,被我们拿了这厮,带到晁保正庄上,本来倒是保正的外甥,看他母舅面上放了他。晁天王请我们吃了酒,送些礼品与我,这厮瞒了他阿舅,直赶到这里问我取,你道这厮大胆么?”吴用深思道:“晁盖我都是自幼交友,但有些事,便和我相议计算。他的亲眷了解,我都晓得,未曾见有这个外甥。亦且年甲也不相登,必有些跷蹊。我且劝开了这场闹,却再问他。”吴用便道:“大汉休执迷,你的母舅与我至好,又和这都头亦过得好,他便送些情面与这都头,你却来讨了,也须坏了你母舅面皮。且看小生面,我自与你母舅说。”刘唐道:“秀才,你不免得。这个不是我阿舅甘心与他,他诈取了我阿舅的银两,如果不还我,誓不归去。”雷横道:“只除是保正自来取,便还他。却不还你。”刘唐道:“你屈冤人做贼,诈了银子,怎地不还?”雷横道:“不是你的银子,不还,不还!”刘唐道:“你不还,只除问得我手里朴刀肯便罢。”吴用又劝:“你两个斗了半日,又没胜负,尽管斗到几时是了?”刘唐道:“他不还我银子,直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便罢。”雷横大怒道:“我若怕你,添个兵士来并你,也不算豪杰,我自好歹搠翻你便罢!”刘唐大怒,拍着胸前叫道:“不怕!不怕!”便赶上来。这边雷横便指手划脚也赶拢来。两个又要厮并,这吴用横身在内里劝,那边劝得往。刘唐拈着朴刀,只待钻将过来。雷横口里千贼万贼骂,挺起朴刀,正待要斗。只见众兵士指道:“保正来了。”
吴用拽上书斋门,将锁锁了,同晁盖、刘唐到晁家庄上,晁盖径邀入后堂深处,分宾而坐。吴用问道:“保正,此人是谁?”晁盖道:“江湖上豪杰,此人姓刘,名唐,是东潞州人氏。是以有一套繁华,特来投奔我。夜来他醉卧在灵官庙里,却被雷横捉了,拿到我庄上,我因认他做外甥,方得脱身。他说:‘有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拉拢十万贯金珠宝贝,奉上东京,与他丈人蔡太师庆生辰,迟早从这里颠末,此等不义之财,取之何碍!’他来的意,正应我一梦。我昨夜梦见北斗七星,直坠在我屋脊上。斗柄上另有一颗细姨,化道白光去了。我想星照本家,安得倒霉?今早正要求请传授商讨,此一件事如何?”吴用笑道:“小生见刘兄赶得来跷蹊,也猜个七八分了。此一事却好,只是一件,人多做不得,人少又做不得。宅上空有很多庄客,一个也用不得。现在只要保正、刘兄、小生三人,这件事如何团弄?便是保正与刘兄非常了得,也担当不下。这段事须得七八个豪杰方可,多也无用。”晁盖道:“莫非要应梦之星数?”吴用便道:“兄长这一梦也非同小可,莫非北地上再有扶助的人来?”吴用深思了半晌,眉头一纵,计上心来,说道:“有了!有了!”晁盖道:“先生既有亲信豪杰,能够便去请来,成绩这件事。”
北斗初横,东方欲白。天涯曙色才分,天涯残星渐落。金鸡三唱,唤才子傅粉施朱;宝马频嘶,催行客争名竞利。几缕丹霞横碧汉,一轮红日上扶桑。
两个同走出来,那伙兵士世人都得了酒食,吃得饱了,各自拿了枪棒,便去门房里解了那汉,背剪缚着带出门外。晁盖见了,说道:“好条大汉!”雷横道:“这厮便是灵官庙里捉的贼,……”
刘唐回身看时,只见晁盖披着衣裳,前襟摊开,从通衢上赶来,大喝道:“牲口不得无礼!”那吴用大笑道:“须是保正自来,方才劝得这场闹。”晁盖赶得气喘,问道:“你怎的赶来这里斗朴刀?”雷横道:“你的令甥拿着朴刀赶来问我取银子。小人道:‘不还你,我自归还保正,非干你事。’他和小人斗了五十合,传授解劝在此。”晁盖道:“这牲口,小人并不晓得,都头看小人之面请回,自当他日登门陪话。”雷横道:“小人也知那厮胡为,不与他普通见地,又劳保正远出。”道别自去,不在话下。
放他众鸟笼中出,许尔群蛙田野跳。自是先生多好动,门生欢乐仆人焦。
却早雷横并兵士押着那汉来到庄前拍门,庄里庄客闻知,报与保正。此时晁盖未起,听得报是雷都头到来,仓猝叫开门。庄客开得庄门,众兵士先把那男人吊在门房里。雷横自引了十数个为头的人到草堂上坐下。晁盖起来欢迎,动问道:“都头有甚公干到这里?”雷横答道:“奉知县相公钧旨:着我与朱仝两个引了部下兵士,分投下村落各处巡捕贼盗。因走得力乏,欲得少歇,径投贵庄暂息,有惊保正安寝。”晁盖道:“这个何妨!”一面叫庄客安排酒食管待,先把汤来吃。晁盖动问道:“敝村曾拿得个把小贼么?”雷横道:“却才前面灵官殿上有个大汉睡着在那边,我看那厮不是良善君子,必然是醉了,就便睡着。我们把索子缚绑了,本待便解去县里见官,一者忒早些,二者也要教保正晓得,恐今后父母官问时,保正也好承诺。当今吊在贵庄门房里。”晁盖听了,记在心,称谢道:“多亏都头见报。”少刻庄客捧出盘馔酒食,晁盖喝道:“其间不好说话,不如去后厅轩下少坐。”便叫庄客内里点起灯烛,请都头到内里酌杯。晁盖坐了主位,雷横坐了客席。两个坐定,庄客铺下果品、案酒、菜蔬、盘馔。庄客一面筛酒,晁盖又叫买酒与兵士世人吃,庄客请世人都引去廊下客位里管待,大盘酒肉尽管叫世人吃。晁盖一头相待雷横吃酒,一面自肚里深思:“村中有甚小贼吃他拿了?我且自去看是谁。”相陪吃了五七杯酒,便叫家里一个主管出来:“陪奉都头坐一坐,我去净了手便来。”
一来一往,似凤翻身;一撞一冲,如鹰展翅。一个照搠,尽依良法;一个遮拦,自有悟头。这个丁字脚,抢将入来;阿谁四换头,奔将出来。两句道:“固然不上凌烟阁,只此堪描入画图。”
且说刘唐在房里深思道:“我着甚出处,忧?这遭!多亏晁盖完成,摆脱了这件事。只叵耐雷横那厮平白骗了晁保正十两银子,又吊我一夜。想那厮去未远,我不如拿了条棒赶上去,齐打翻了那厮们,却夺回那银子,归还晁盖,也出一口恶气。此计大妙。”刘唐便出房门,去枪架上拿了一条朴刀,便出庄门,大踏步投南赶来。此时天气已明,但见:
当时晁盖提了灯笼,自出房来,仍旧把门拽上,急入后厅来见雷横,说道:“甚是慢客。”雷横道:“多多相扰,理甚不当。”两个又吃了数杯酒,只见窗子外射入天光来,雷横道:“东方动了,小人辞职,好去县中画卯。”晁盖道:“都头官身,不敢久留。若再到敝村公干,千万来走一遭。”雷横道:“却得再来拜见,不须保正叮咛。请保正免送。”晁盖道:“却罢,也送到庄门口。”
本来那东溪村保正姓晁,名盖,祖是本县本乡富户,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豪杰,但有人来投奔他的,非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又将银两赍助他起家。最爱刺枪使棒,亦本身强力壮,不娶妻室,整天只是打熬筋骨。郓城县管下东门外有两个村坊,一个东溪村,一个西溪村,只隔着一条大溪。当初这西溪村常常有鬼,白日诱人下水在溪里,无可何如。忽一日,有个和尚颠末,村中人备细说知此事,和尚指个去处,教用青石凿个宝塔,放于地点,镇住溪边。当时西溪村的鬼,都赶过东溪村来。当时晁盖得知了,大怒,从这里走将畴昔,把青石宝塔单独夺了过来东溪村放下,因此人皆称他做托塔天王。晁盖把持在那村坊,江湖都闻他名字。
刘唐道:“小人自幼飘零江湖,多走途路,专好结识豪杰,常常多闻哥哥大名,不期有缘得遇。曾见山东、河北做私商的,多曾来投奔哥哥,是以刘唐敢说这话。这里别无外人,方可倾慕吐胆对哥哥说。”晁盖道:“这里都是我亲信人,但说无妨。”刘唐道:“小弟探听得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拉拢十万贯金珠、宝贝、玩器等物,奉上东京,与他丈人蔡太师庆生辰。客岁也曾送十万贯金珠宝贝,来到半路里,不知被那个打劫了,至今也无捉处。本年又拉拢十万贯金珠宝贝,迟早安排启程,要赶这六月十五日生辰。小弟想此一套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便可商讨个事理去半路上取了,天理知之,也不为罪。闻知哥哥大名,是个真男人,技艺过人。小弟鄙人,颇也学得本领,休道三五个男人,便是一二千军马队中,拿条枪,也不惧他。倘蒙哥哥不弃时,献此一套繁华,不知哥哥心内如何?”晁盖道:“壮哉!且再计算。你既来这里,想你吃了些艰苦,且去客房里将息少歇,待我从长商讨,来日说话。”晁盖叫庄客引刘唐廊下客房里安息,庄客引到房中,也自去做事了。
文才不下武才高,铜链犹能劝朴刀。只爱雄谈偕义士,岂甘闲坐伴儿曹。
且说吴用对晁盖说道:“不是保正自来,几近做出一场大事。这个令甥端的不凡,是好技艺。小生在篱笆里看了。这个驰名惯使朴刀的雷都头,也敌不过,只办得架隔遮拦。若再斗几合,雷横必定有失性命,是以小人仓猝出来间隔了。这个令甥从何而来?平常时庄上未曾见有。”晁盖道:“却待正要求请先生到敝庄商讨句话,正欲令人来,只是不见了他,枪架上朴刀又没寻处,只见牧童报说,一个大汉拿条朴刀望南一向赶去,我仓猝随后追得来,早是得传授谏劝住了。请尊步同到敝庄,有句话计算计算。”那吴用还至书斋,挂了铜链在书房里,叮咛仆人家道:“门生来时,说道先生本日有干,权放一日假。”有诗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