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1)
身躯凛冽,边幅堂堂。一双目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小,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相伴宋江住了十数日,武松思乡,要回清河县看望哥哥。柴进、宋江两个都留他再住几时,武松道:“小弟的哥哥多时不通信息,是以要去望他。”宋江道:“实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闲时,再来相会几时。”武松相谢了宋江。柴进取出些金银,送与武松,武松谢道:“实是多多相扰了大官人。”武松缚了包裹,拴了哨棒,要行。柴进又治酒食送路。武松穿了一领新纳红绸袄,戴着个白范阳毡笠儿,背上包裹,提了杆棒,相辞了便行。宋江道:“贤弟少等一等。”回到本身房内,取了些银两,赶出到庄门前来,说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兄弟宋清两个送武松,待他辞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暂别了便来。”
说话的,柴进因何不喜武松?本来武松初来投奔柴进时,也普通采取管待。次后在庄上,但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顾管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是以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世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奉告他很多不是处。柴进固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却得宋江每日带挈他一处,喝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发了。”
那旅店里仆人摇着头,自进店里去了。这武松提了哨棒,大着步,自过景阳冈来。约行了四五里路,来到冈子下,见一大树,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写两行字。武松也颇识几字,昂首看时,上面写道:
话分两端。只说武松自与宋江别离以后,当晚投客店歇了。次日夙起来打火,吃了饭,还了房钱,拴束包裹,提了哨棒,便走上路,深思道:“江湖上只闻说及时雨宋公明,公然不虚。结识得这般弟兄,也不枉了!”
三个离了柴进东庄,行了五七里路,武松道别道:“尊兄远了,请回。柴大官人必定专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几步。”路上说些闲话,不觉又过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说道:“尊兄不必远送。常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宋江指着道:“容我再行几步。兀那官道上有个小旅店,我们吃三钟了道别。”三个来到旅店里,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下席坐了,宋清横头坐定。便叫酒保打酒来,且买些盘馔、果品、菜蔬之类,都搬来摆在桌子上。三人饮了几杯,看看红日平西,武松便道:“天气将晚,哥哥不弃武二时,,就此受武二四拜,拜为义兄。”宋江大喜。武松纳头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边取出一锭十两银子,送与武松。武松那边肯受,说道:“哥哥,客中自用盘费。”宋江道:“贤弟不必多虑。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缠袋里。宋江取些碎银子,还了酒钱。武松拿了哨棒,三个出旅店前来道别。武松堕泪,拜辞了自去。宋江和宋清立在旅店门前,望武松不见了,方才回身返来。行不到五里路头,只见柴大官人骑着马,背后牵着两匹空马来接。宋江瞥见了大喜,一同上马回庄上来,下了马,请入后堂喝酒。宋江弟兄两个,自此只在柴大官人庄上。
武松入到内里坐下,把哨棒倚了,叫道:“仆人家,快把酒来吃。”只见店东人把三只碗,一双箸,一碟热菜,放在武松面前,满满筛一碗酒来。武松拿起碗,一饮而尽,叫道:“这酒好生有力量!仆人家,有饱肚的,买些吃酒。”酒家道:“只要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来吃酒。”店家去内里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盘子,将来放在武松面前,随即再筛一碗酒。武松吃了道:“好酒!”又筛下一碗。刚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来筛。武松敲着桌子叫道:“仆人家,怎的不来筛酒?”酒家道:“客长要肉便添来。”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来。”酒家道:“肉便切来添与客长吃,酒却不添了。”武松道:“却又捣蛋!”便问仆人家道:“你如何不肯卖酒与我吃?”酒家道:“客长,你须见我门前招旗上面明显写道:‘三碗不过冈’。”武松道:“怎地唤做‘三碗不过冈’?”
武松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县空中。此去离县治还远。当日晌中午分,走得肚中饥渴,瞥见前面有一个旅店,挑着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
当时已有申牌时分,这轮红日,厌厌地相傍下山。武松乘着酒兴,尽管走上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见一个式微的山神庙。行到庙前,见这庙门上贴着一张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脚读时,上面写道。
宋江大喜,携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后堂席上,便唤宋清与武松相见。柴进便邀武松坐地。宋江赶紧让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那边肯坐,谦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进叫再整杯盘来,劝三人痛饮。宋江在灯下看那武松时,公然是一条豪杰。但见:
酒家道:“俺家的酒虽是村酒,却比老酒的滋味;凡是客人来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过不得前面的山冈去:是以唤做‘三碗不过冈’。如果过往客人到此,只吃三碗,更不再问。”武松笑道:“本来恁地。我却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这酒叫做透瓶香,又唤做出门倒,初入口时,醇浓好吃,少刻时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说!没地不还你钱,再筛三碗来我吃!”酒家见武松全然不动,又筛三碗。武松吃道:“端的好酒!仆人家,我吃一碗,还你一碗钱,只顾筛来。”酒家道:“客长休尽管要饮,这酒端的要醉倒人,没药医。”武松道:“休得胡鸟说!便是你使蒙汗药在内里,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发话不过,连续又筛了三碗。武松道:“肉便再把二斤来吃。”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筛了三碗酒。武松吃得口滑,只顾要吃;去身边取出些碎银子,叫道:“仆人家,你且来看我银子,还你酒肉钱够么?”酒家看了道:“不足。另有些贴钱与你。”武松道:“不要你贴钱。只将酒来筛。”酒家道:“客长,你要吃酒时,另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吃不的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时,你尽数筛将来。”酒家道:“你这条长汉,倘或醉倒了时,怎扶的你住?”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豪杰。”酒家那边肯将酒来筛,武松烦躁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引老爷性发,通教你屋里粉碎!把你这鸟店子倒翻转来!”酒家道:“这厮醉了,休惹他。”再筛了六碗酒,与武松吃了。前后共吃了十五碗,绰了哨棒,立起家来道:“我却又未曾醉!”走出门前来笑道:“却不说‘三碗不过冈’!”手提哨棒便走。
前车倒了千千辆,后车过了亦如然。清楚指与平地路,却把忠告当恶言。
武松看了,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宿歇。我却怕甚么鸟!”横拖着哨棒,便上冈子来。
话说宋江因躲一杯酒,去净手了,转出廊下来,了火锨柄,引得那汉烦躁,跳将起来,就欲要打宋江。柴进赶将出来,偶叫起宋押司,是以暴露姓名来。那大汉听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边肯起,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渎兄长,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汉,问道:“足下是谁?高姓大名?”柴进指着道:“此人是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今在其间一年矣。”宋江道:“江湖上多闻说武二郎名字,不期本日却在这里相会,多幸,多幸!”柴进道:“偶尔豪杰相聚,实是可贵。就请同做一席说话。”
远因景阳冈大虫伤人,但有过往客商,可于巳、午、未三个时候,结伙成队过冈,请勿自误。
当下宋江在灯下看了武松这表人物,心中甚喜,便问武松道:“二郎因安在此?”武松答道:“小弟在清河县,因酒后醉了,与本处奥妙相争,一时候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厮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是以一径地逃来,投奔大官人处,躲灾出亡,今已一年不足。厥后探听得那厮却未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籍去寻哥哥,不想染患疟疾,不能够解缆归去。却才正发酷寒,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长了锨柄,吃了那一惊,惊出一身盗汗,感觉这病好了。”宋江听了大喜,当夜饮至半夜。酒罢,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息。次日起来,柴进安排席面,杀羊宰猪,管待宋江,不在话下。过了数日,宋江将出些银两来与武松做衣裳。柴进晓得,那边肯要他坏钱,自取出一箱缎匹绸绢,门下自有针工,便教做三人的称体衣裳。
酒家赶出来叫道:“客长那边去!”武松立住了,问道:“叫我做甚么?我又很多你酒钱,唤我怎地?”酒家叫道:“我是美意。你且返来我家,看抄白官司榜文。”武松道:“甚么榜文?”酒家道:“现在前面景阳冈上有只吊睛白额大虫,晚了出来伤人,坏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官司现在杖限猎户擒捉发落。冈子路口,多有榜文:可教来往客人,结伙成队,于巳、午、未三个时候过冈,其他寅、卯、申、酉、戌、亥六个时候,不准过冈,更兼单身客人,务要等伴结伙而过。这迟早恰是未末申初时分,我见你走都不问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其间歇了,等明日渐渐凑的三二十人,一齐好过冈子。”武松听了,笑道:“我是清河县人氏,这条景阳冈上,少也走过了一二十遭,几时见说有大虫?你休说这般鸟话来吓我。便有大虫,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美意救你,你不信时,出去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鸟子声!便端的有虎,老爷也不怕!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半夜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把鸟大虫唬吓我。”酒家道:“你看么!我是一片美意,反做歹意,倒落得你恁地!你不信我时,请尊便自行!”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