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3)
看官传闻:凡是世上妇人,由你十八分邃密,被人小意儿过纵,十个九个着了道儿。再说王婆安排了点心,请那妇人吃了酒食,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归去了。
西门庆听罢,大喜道:“固然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了许我的十两银子!”西门庆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计几时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报。我现在趁武大未归,走畴昔细细地说诱她。你却便令人将绫绸绢匹并绵子来。”西门庆道:“得乳母完成得这件事,如何敢失期?”道别了王婆,便去市上绸绢铺里买了绫绸绢缎,并十两净水好绵。家里叫个伴当,取承担包了,带了五两碎银,径送入茶坊里。王婆接了这物,叮咛伴当归去。诗曰:
且说武大吃了早餐,打当了担儿,自出去做门路。那妇人把帘儿挂了,从后门走过王婆家里来。那婆子欢乐无穷,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地点道茶,撒上些出白松子、胡桃肉,递与这妇人吃了。抹得桌子洁净,便将出那绫绸绢缎来。妇人将尺量了是非,裁得完整,便缝起来。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声价喝采道:“妙手腕!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端的未曾见这般好针线。”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请她,下了一斤面,与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将次晚来,便清算起糊口,自归去。
王婆却指着这妇人对西门庆道:“可贵官人与老身缎匹,放了一年,未曾做得。现在又亏杀这位娘子脱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端的是布机也似好针线,又密又好,实在可贵!大官人,你且看一看。”西门庆把起来看了喝采,口里说道:“这位娘子怎地传得这手好糊口,神仙普通的手腕!”那妇人笑道:“官人休笑话!”西门庆问王婆道:“乳母,不敢问,这位是谁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吟吟地笑道:“便是间壁的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妇人赤着脸便道:“那日奴家偶尔失手,官人休要记怀。”西门庆道:“说那边话。”王婆便接口道:“这位大官人平生和蔼,向来不会记恨,极是好人。”西门庆道:“前日小人不认得,本来倒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一个养家经纪人,且是在街上做些买卖,大大小小,未曾恶了一小我。又会赢利,又且好脾气,端的可贵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从嫁得这个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随。”那妇人应道:“拙夫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道:“娘子差矣。前人道:‘柔嫩是立品之本,刚烈是肇事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为良善时,‘万丈水无涓滴漏’。”王婆打着撺鼓儿道:“说的是。”
这王婆开了后门,走过武大师里来。那妇人接着请去楼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这几日身材不快,懒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么?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裁衣日。”那妇人道:“乳母裁甚么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头先要制办些送终衣服。可贵近处一个财主,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衣料,绫绸绢缎,又与多少好绵,放在家里一年不足,不能够做。本年觉道身材好生不济,又撞着现在闰月,趁这两日要做;又被那裁缝勒掯,只推糊口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等苦!”那妇人听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乳母意;若不嫌时,奴脱手与乳母做如何!”那婆子听了这话,堆下笑来讲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来也得好处去。久闻娘子妙手针线,只是不敢来相央。”那妇人道:“这个何妨。既是许了乳母,务要与乳母做了。将历头去叫人拣个黄道好日,奴便与你脱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娘子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说道明日是个黄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消黄道日了,不记它。”那妇人道:“归寿衣正要黄道日好,何用别选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时,大胆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敝宅则个。”那妇人道:“乳母,不必。将过来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糊口则个,又怕家里没人看门前。”那妇人道:“既是乳母恁地说时,我明日饭后便来。”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晚答复了西门庆的话,商定后日准来。当夜无语。次日朝晨,王婆清算房里洁净了,买了些线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里等待。
可奈虔婆设想深,大郎浑沌不知因。带钱买酒酬奸滑,却把婆娘白送人。
岂是风骚胜可争?迷魂阵里出奇兵。安排十面捱光计,只取亡身入陷坑。
刚好武大返来,挑着空担儿进门,那妇人拽开门,下了帘子。武大入屋里来,瞥见老婆面色微红,便问道:“你那边吃酒来?”那妇人应道:“便是间壁王乳母,央我做送终的衣裳,日中安排些点心请我。”武大道:“阿呀!不要吃她的,我们也有央及她处。她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她便自返来吃些点心,不值得搅恼她。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时,带了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她回礼。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情面。她如果不肯要你行礼时,你便只是拿了家来,做去还她。”那妇人听了,当晚无话。有诗为证:
话休絮繁。第三日早餐后,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背面来叫道:“娘子,老身大胆……”那妇人从楼高低来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糊口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那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后。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裹了顶新头巾,穿了一套整整齐齐衣服,带了三五两碎银子,径投这紫石街来。到得茶坊门首,便咳嗽道:“王乳母,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却本来是施主大官人,你来得恰好,且请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一拖,拖进房里,看着那妇人道:“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这衣料的官人。”西门庆见了那妇人,便唱个喏。那妇人仓猝放下糊口,还了万福。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那条计,是个上着;固然入不得武成王庙,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九着。大官人,我本日对你说:这小我原是清河县大户人家讨来的养女,却做得一手好针线。大官人,你便买一匹白绫,一匹蓝绸,一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我却走将畴昔,问她讨茶吃,却与这雌儿说道:‘有个施主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料,特来借历头,央及娘子与老身拣个好日,去请个裁缝来做。’她若见我这般说,不睬我时,此事便休了。她若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时,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请她家来做。她若说:‘将来我家里做。’不肯过来,此事便休了。她若欢天喜地说:‘我来做,就替你裁。’这光便有二分了。如果肯来我这里做时,却要安排些酒食点心请她。第一日,你也不要来。第二日,她若说不便,当时定要将家去做,此事便休了。她若依前肯过我家做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不要来。到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咳嗽为号。你便在门前说道:‘怎地连日不见王乳母?’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来。如果她见你入来,便起家跑了归去,莫非我拖住她?此事便休了。她若见你入来,不解缆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料的施主官人。亏煞他!’我夸大官人很多好处,你便矫饰她的针线。如果她不来兜揽应对,此事便休了。她若口里应对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我却说道:‘可贵这个娘子与我作成脱手做。亏煞你两个施主:一个出钱的,一个着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可贵这个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仆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你便取出银子来央我买。如果她抽身便走时,不成扯住她?此事便休了。她如果不解缆时,事件易成,这光便有六分了。我却拿了银子,临出门对她道:‘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她若也起家走了家去时,我也莫非阻当她?此事便休了。如果她不起家走动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买得东西来。摆在桌子上,我便道:‘娘子且清算糊口,吃一杯儿酒,可贵这位官人坏钞。’她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时,走了归去,此事便休了。如果她只口里说要去,却不解缆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她吃的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叫你买,你便又央我去买。我只做去买酒,把门拽上,关你和她两个在内里。她若烦躁,跑了归去,此事便休了。她若由我拽上门,不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着几句甜净的话儿,说将入去。你却不成躁暴,便去脱手动脚,打搅了事,当时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双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将手去她脚上捏一捏,她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援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可贵成。如果她不作声时,此是非常光了。她必定成心,这非常事做得成。这条战略如何?”
且说王婆子设想已定,赚潘弓足来家。次日饭后,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过来相请。去到她房里,取出世活,一面缝将起来。王婆自一边点茶来吃了,不在话下。看看日中,那妇人取出一贯钱付与王婆说道:“乳母,奴和你买杯酒吃。”王婆道:“阿呀!那边有这个事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糊口,如何倒置教娘子坏钱?”那妇人道:“倒是拙夫叮咛奴来。若还乳母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乳母。”那婆子听了,连声道:“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这般说时,老身临时收下。”这婆子恐怕打脱了这事,自又添钱去买些好酒好食、希罕果子来,殷勤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