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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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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辘轴般蠢岔腰肢,棒锤似卤莽手脚。厚铺着一层腻粉,讳饰玩皮,浓搽就两晕胭脂,直侵乱发。金钏樊笼魔女臂,红衫辉映夜叉精。

当时那妇人倚门驱逐,说道:“客长,歇脚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好大馒头!”两个公人和武松入到内里,一副柏木桌凳座头上,两个公人倚了棍棒,解下那缠袋,高低肩坐了。武松先把脊背上包裹解下来,放在桌子上,解了腰间搭膊,脱下布衫。两个公人道:“这里又没人瞥见,我们担些短长,且与你除了这枷,欢愉吃两碗酒。”便与武松揭开了封皮,除了枷来,放在桌子底下,都脱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边窗槛上。只见那妇人笑容可掬道:“客长要打多少酒?”武松道:“不要问多少,只顾烫来,肉便切三五斤来,一发算钱还你。”那妇人道:“也有好大馒头。”武松道:“也把三二十个来做点心。”

只见门前一人挑一担柴,歇在门首,瞥见武松按倒那妇人在地上,那人大踏步跑将出去叫道:“豪杰息怒!且宽恕了,小人自有话说。”武松跳将起来,把左脚踏住妇人,提着双拳,看那人时,头带青纱凹面巾,身穿白布衫,上面腿护膝,八搭麻鞋,腰系着缠袋。生得三拳骨叉脸儿,微有几根髭髯,年近三十五六。看着武松,叉手不离方寸,说道:“愿闻豪杰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回道:“然也。”那人纳头便拜道:“闻名久矣,本日幸得拜识。”武松道:“你莫非是这妇人的丈夫?”那人道:“是小人的浑家,‘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怎地冒犯了都头。可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恰是:

平生允直,禀性贤明。幼曾雪案攻书,长向金銮对策。户口增,赋税办,百姓称德满街衢;词讼减,盗贼休,父老赞歌喧贩子。攀辕截镫,名标青史播千年;勒石镌碑,声振黄堂传万古。慷慨文章欺李杜,贤能德政胜龚黄。

话休絮繁。武松自从三月初头杀了人,坐了两个月监房,现在来到孟州路上,恰是六月前后,炎烈焰日当天,烁石流金之际,只得趁早凉而行。约莫也行了二十余日,来到一条通衢,三小我已到岭上,倒是巳牌时分。武松道:“你们且休坐了,赶下岭去,寻买些酒肉吃。”两个公人道:“也说得是。”三小我奔过岭来,只一望时,见远远地土坡下约有十数间草屋,傍着溪边柳树上挑出个酒帘儿。武松见了,把手指道:“兀那边不有个旅店!”三小我奔下岭来,山冈边见个樵夫,挑了担柴过来。武松叫道:“男人,借问这里地名叫做甚么去处?”樵夫道:“这岭是孟州道。岭前面大树林边,便是驰名的十字坡。”

武松见他如此谨慎,仓猝放起妇人来,便问:“我看你伉俪两个,也不是等闲的人,愿求姓名。”那人便叫妇人穿了衣裳,快近前来,拜了都头,武松道:“却才冲撞,阿嫂休怪。”那妇人便道:“有眼不识好人。一时不是,望伯伯恕罪。且请去内里坐地。”武松又问道:“你伉俪二位高姓大名?如何知我姓名?”那人道:“小人姓张,名青,原是其间光亮寺种菜园子。为因一时候争些小事性起,把这光亮寺僧行杀了,放把火烧做白地。厥后也没仇家,官司也不来问,小人只在此大树坡下剪径。忽一日,有个老儿挑担子过来,小人欺负他老,抢出来和他厮并,斗了二十余合,被那老儿一扁担打翻。本来那老儿年纪小时,埋头剪径,因见小人手脚活,便带小人归去到城里,教了很多本领,又把这个女儿招赘小人做个半子。城里怎地住得?只得还是来其间盖些草屋,卖酒为生;实是只等客商过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琐藐小肉,做馅子包馒头。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里卖,如此度日。小人因好结识江湖上豪杰,人都叫小人做菜园子张青。俺这浑家姓孙,全学得她父亲本领,人都唤她做母夜叉孙二娘。小人却才返来,听得浑家叫喊,谁想得遇都头,小人多曾叮咛浑家道:‘三等人不成坏他。第一,是云游僧道,他又未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削发的人。’则恁地也争些儿坏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姓鲁,名达。为因三拳打死了一个镇关西,逃脱上五台山,削发为僧,因他脊梁上有花绣,江湖上都呼他做花和尚鲁智深。使一条浑铁禅杖,重六十来斤,也从这里颠末。浑家见他生得肥胖,酒里下了些蒙汗药,扛入在作坊里。正要脱手开剥,小人刚好返来。见他那条禅杖非俗,却仓猝把解药救起来,结拜为兄。探听得他克日占了二龙山宝珠寺,和一个甚么青面兽杨志,霸在那方落草。小人几番收得他相招的手札,只是不能够去。”武松道:“这两个,我也在江湖上多闻他名。”张青道:“只可惜了一个梵衲,长七八尺一条大汉,也把来麻坏了。小人归得迟了些个,已把他卸下四足。现在只留得一个箍头的铁界箍,一领皂直裰,一张度牒在此。别的都不打紧,有两件物最可贵:一件是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一件是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想这个梵衲也他杀人很多。直到现在,那刀要便半夜里啸响。小人只恨道未曾救得这小我,内心常常忆念他。又叮咛浑家道:‘第二等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她们是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谨慎得来的钱物。若还成果了她,那厮们你我相传,去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豪杰不豪杰。’又叮咛浑家道:‘第三等是各处犯法流配的人,中间多有豪杰在里头,切不成坏他。’不想浑家不依小人的言语,本日又冲撞了都头,幸喜小人归得早些,倒是如何了起这片心?”母夜叉孙二娘道:“本是不肯动手。一者见伯伯包裹沉重,二乃怪伯伯说刮风话,是以一时起意。”武松道:“我是斩头沥血的人,何肯戏弄夫君!我见阿嫂瞧得我包裹紧,先疑忌了,是以特地说些风话,漏你动手。那碗酒我已泼了,假做中毒,你公然来提我。一时拿住,甚是冲撞了嫂子,休怪!”

话里只说武松带上行枷,看剐了王婆,有那原旧的上邻姚二郎,将变卖家私什物的银两,托付与武松收受,道别自归去了。当厅押了文帖,着两个防送公人领了,解赴孟州交割,府尹发落已了。只说武松与两个防送公人上路,有那原跟的兵士付与了行李,亦回本县去了。武松自和两个公人离了东平府,迤逦取路投孟州来。那两个公人晓得武松是个豪杰,一起只是谨慎去伏侍他,不敢骄易他些个。武松见他两个谨慎,也反面他计算,包裹内有的是金银,但过村坊铺店,便买酒肉,和他两个公人吃。

东平府尹陈文昭看了来文,随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郓哥,并四家邻舍,和西门庆妻小,一干人等,都到厅前听断。牢中取出武松,读了朝廷明降,开了长枷,脊杖四十。高低公人都看觑他,止有五七下着肉。取一面七斤半铁叶团头护身枷钉了,脸上免不得刺了两行金印,迭配孟州牢城。其他一干世人,省谕发落,各放宁家。大牢里取出王婆,当厅服从。读了朝廷明降,写了犯由牌,画了伏状,便把这婆子推上木驴,四道长钉,三条绑索,东平府尹判了一个“剐”字,拥出长街。两声破鼓响,一棒碎锣鸣;犯由前引,混棍后催,两把尖刀举,一朵纸花摇,带去东平府市内心,吃了一剐。

自古嗔拳输笑面,向来礼数服奸邪。只因义勇真男人,降伏凶顽母夜叉。

此时轰动了一个阳谷县,街上看的人,不计其数。知县听得人来报了,先自骇然,随即升厅。武松押那王婆在厅前跪下,行凶刀子和两颗人头,放在阶下。武松跪在左边,婆子跪在中间,四家邻舍跪在右边。武松怀中取出胡正卿写的口词,重新至尾,告说一遍。知县叫那令史,先问了王婆口词,普通供说。四家邻舍,指证明白,又唤过何九叔、郓哥,都取了明白供状。唤当该仵作行人,委吏一员,把这一干人押到紫石街,查验了妇人身尸,狮子桥下酒楼前,查验了西门庆身尸。明白填写尸单格目,回到县里,呈堂备案。知县叫取长枷,且把武松同这婆子枷了,收在监内。一干平人,寄监在门房里。

武松听了这话,自家肚里深思道:“这妇人不怀美意了。你看我且先耍她。”武松又道:“大娘子,你家这酒,好生淡薄。别有甚好的,请我们吃几碗。”那妇人道:“有些非常香美的好酒,只是浑些。”武松道:“最好。越浑越好吃。”那妇民气里暗喜,便去内里托出一旋浑色酒来。武松看了道:“这个恰是好生酒,只宜热吃最好。”那妇人道:“还是这位客长免得,我烫来你尝看。”妇人自忖道:“这个贼配军恰是该死,倒要热吃。这药倒是发作得快,那厮当是我手里行货。”烫得热了,把将过来筛做三碗,便道:“客长,试尝这酒。”两个公人那边忍得饥渴,只顾拿起来吃了。武松便道:“大娘子,我向来吃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来,与我过口。”张得那妇人回身入去,却把这酒泼在僻暗处,口中虚把舌头来咂道:“好酒,还是这酒冲得人动!”

那妇人那曾去切肉,只虚转一遭,便出来鼓掌叫道:“倒也!倒也!”那两个公人,只见天旋地转,禁了口,望后扑地便倒。武松也把眼来虚闭紧了,扑地仰倒在凳边。那妇人笑道:“着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来!”只见内里跳出两个蠢汉来,先把两个公人扛了出来,这妇人厥后桌上提了武松的包裹,并公人的缠袋,捏一捏看,约莫内里是些金银。那妇人欢乐道:“本日得这三头行货,倒有好两日馒头卖,又得这多少东西。”把包裹缠袋提了入去,却出来,看这两个男人扛抬武松,那边扛得动,直挺挺在地下,却似有千百斤重的。那妇人看了,见这两个蠢汉,拖扯不动,喝在一边说道:“你这鸟男女,只会用饭吃酒,全没些用,直要老娘亲身脱手,这个鸟大汉,却也会戏弄老娘。这等肥胖,好做黄牛肉卖。那两个瘦蛮子,只好做水牛肉卖。扛出来,先开剥这厮。”那妇人一头说,一面先脱去了绿纱衫儿,解下了红绢裙子,赤膊着便来把武松悄悄提将起来。武松就势抱住那妇人,把两只手一拘拘将拢来,当胸前搂住,却把两只腿往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那妇人杀猪也似叫将起来。那两个男人急待向前,被武松大喝一声,惊得呆了。那妇人被按压在地上,只叫道:“豪杰饶我!”那边敢挣扎,恰是:

那妇人嘻嘻地笑着入内里,托出一大桶酒来。放下三只大碗,三双箸,切出两盘肉来,连续筛了四五巡洒,去灶上取一笼馒头来,放在桌子上。两个公人拿起来便吃。武松取一个拍开看了,叫道:“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妇人嘻嘻笑道:“客长休要讽刺。清平天下,荡荡乾坤,那边有人肉的馒头,狗肉的滋味?我家馒头,积祖是黄牛的。”武松道:“我向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边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那妇人道:“客长,那得这话?这是你自捏出来的。”武松道:“我见这馒头馅肉有几根毛,一像人小便处的毛普通,以此疑忌。”武松又问道:“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时,你单独一个须萧瑟。”那妇人笑着深思道:“这贼配军却不是作死,倒来戏弄老娘!恰是‘灯蛾扑火,惹焰烧身’。不是我来寻你,我且先对于那厮。”这妇人便道:“客长,休要讽刺。再吃几碗了,去前面树下乘凉。要歇,便在我家安息无妨。”

话说当下武松对四家邻舍道:“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耻,犯法合法其理,虽死而不怨。却才甚是惊吓了高邻。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灵床子就今烧化了。家中但有些一应物件,望烦四位高邻与小人变卖些钱来。作随衙用度之资,听候利用。今去县里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轻重,只替小人从实证一证。”随即取灵牌和纸钱烧化了。楼上有两个箱笼,取下来,翻开看了,付与四邻收贮变卖。却押那婆子,提了两颗人头,径投县里来。

张青大笑起来,便请武松直到前面客席里坐定。武松道:“兄长,你且放出那两个公人则个。”张青便引武松到人肉作坊里,看时,见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下吊着五七条人腿;见那两个公人,一颠一倒,挺着在剥人凳上。武松道:“大哥,你且救起他两个来。”张青道:“叨教都头:今得何罪?配到那边去?”武松把杀西门庆并嫂的启事,一一说了一遍。张青伉俪两个奖饰不已,便对武松说道:“小人有句话说,未知都头如何?”武松道:“大哥但说无妨。”张青不慌不忙,对武松说出那几句话来,有分教:武松大闹了孟州城,轰动了安平寨。直教打翻拽象拖牛汉,倒置擒龙捉虎人。毕竟张青对武松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化。

那陈府尹是个聪察的官,已知这件事了,便叫押过这一干人犯,就当厅先把阳谷县申文看了,又把大家供状、招款看过,将这一干人,一一审录一遍。把赃物并行凶刀杖封了,发与库子收领上库。将武松的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把这婆子换一面重囚枷钉了,禁在提事司监死囚牢里收了。唤过县使,领了回文,发落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这六人且带回县去,宁家听候。本主西门庆老婆,留在本府羁管听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结断。”那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县吏领了自回本县去了。武松下在牢里,自有几个兵士送饭。

武松问了,自和两个公人一向奔到十字坡边看时,为头一株大树,四五小我抱不拢,上面都是枯藤缠着。看看抹过大树边,早瞥见一个旅店,门前窗槛边坐着一个妇人,暴露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环,鬓边插着些野花。见武松同两个公人来到门前,那妇人便走起家来驱逐。上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暴露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钮。见那妇人如何?

世人到得府前,看的人轰动了衙门口,且说府尹陈文昭听得报来,随即升厅。那官人但见:

麻翻打虎人,馒头要发酵。谁知真豪杰,却会恶讽刺。牛肉卖不成,反做杀猪叫。

且说陈府尹哀怜武松是个仗义的烈汉,经常差人看觑他,是以节级、牢子都不要他一文钱,倒把酒食与他吃。陈府尹把这招稿卷宗都改得轻了,申去省院,详审议罪。却使个亲信人,赍了一封紧急密书,星夜投京师来替他干办。那刑部官有和陈文昭好的,把这件事直禀过了省院官,议下罪犯:“据王婆生情造意,哄诱通奸,调拨本妇下药毒死亲夫;又令本妇赶逐武松,不容祭奠亲兄,乃至杀伤性命,唆令男女故失人伦,拟合凌迟正法。据武松虽系报兄之仇,斗杀西门庆奸夫性命,亦则自首,难以释免。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外。奸夫淫妇,虽该重罪,已死勿论。其他一干人犯,开释宁家。文书到日,即便实施。”

且说县官念武松是个义气烈汉,又想他上京去了这一遭,一心要全面他。又深思他的好处,便唤该吏商讨道:“念武松那厮是个有义的男人,把此人们招状重新做过,改作:‘武松因祭献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奠,因此相争,妇人将灵床推倒,救护亡兄神主,与嫂打斗,一时杀死。次后西门庆因与本妇通奸,前来强护,因此打斗。相互不伏,扭打至狮子桥边,乃至斗杀身故。’”读款状与武松听了,写一道申解公文,将这一干人犯,解本管东平府申请发落。这阳谷县虽是个小县分,倒有仗义的人。有那上户之家,都帮助武松银两,也有送酒食钱米与武松的。武松到下处,将行李寄顿兵士收了,将了十二三两银子,与了郓哥的老爹。武松管下的兵士,大半相送酒肉不迭。当下县吏领了公文,抱着文卷,并何九叔的银子、骨殖、招词、刀杖,带了一干人犯,上路望东平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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