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2)
武松辞了出门,插起双袖,扭捏着便行。张青伉俪看了,喝采道:“公然好个行者!”但见:
访拿急如星火,颠危好似风波。若要免除灾害,且须做个梵衲。
张青道:“贤弟不知我心!从你去后,我只怕你有些失支摆脱,或早或晚返来,是以上叮咛这几个男女:凡是拿得行货,只要活的。那厮们慢仗些的趁活捉了。敌他不过的,必致殛毙。以此不教他们将刀杖出去,只与他挠钩套索。方才听得说,我便心疑,赶紧叮咛,等我自来看,谁想果是贤弟!”孙二娘道:“只听得叔叔打了蒋门神,又是醉了赢他,那一个来往人不吃惊!有在欢愉林做买卖的客商,常说到这里,却不知向后的事。叔叔困乏,且请去客房里将息,却再理睬。”张青引武松去客房里睡了。两口儿自去厨下安排些好菜美馔酒食,管待武松。不移时,整治齐备,专等武松起来相叙。有诗为证:
那四个捣子,便拜在地下道:“我们四个,都是张大哥的火家。因为连日打赌输了,去林子里寻些买卖。却见哥哥从巷子来,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迹,却在地盘庙里歇,我四个不知是甚人。早是张大哥这几时叮咛道:‘只要捉活的。’是以我们只拿挠钩套索出去,不叮咛时,也坏了大哥性命。恰是‘有眼不识泰山’,一时误犯着哥哥,恕罪则个!”张青伉俪两个笑道:“我们因有挂记,这几时只要他们拿活的行货。他这四个,如何省的我内心事。如果我这兄弟不困乏时,不说你这四个男女,更有四十个,也近他不得。”那四个捣子只顾叩首。武松唤起他们来道:“既然他们没钱去赌,我赏你们些。”便把包裹翻开,取十两银子,把与四人将去分。那四个捣子拜谢武松。张青看了,也取三二两银子,赏与他们四个,自去分了。
武松答道:“一言难尽!自从与你相别以后,到得牢城营里,得蒙施管营儿子,唤做金眼彪施恩,一见仍旧,每日好酒好肉管顾我。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东欢愉林内,甚是趁钱。却被一个张团练带来的蒋门神那厮,倚势豪强,公开白白地夺了。施恩如此奉告,我却路见不平,醉打了蒋门神,复夺了欢愉林,施恩以此恭敬我。后被张团练买嘱张都监,定了战略,取我做亲随,设智谗谄,替蒋门神报仇。八月十五日夜,只推有贼,赚我到内里,却把银酒器皿,预先放在我箱笼内,拿我解送孟州府里,强扭做贼,打招了,监在牢里,却得施恩高低使钱透了,未曾受害。又恰当案叶孔目仗义疏财,不肯谗谄平人。又恰当牢一个康节级,与施恩最好。两个一力保持,待限满脊杖,转配恩州。昨夜出得城来,叵耐张都监设想,教蒋门神使两个门徒和防送公人相帮,就路上要成果我。到得飞云浦僻静去处,正欲要脱手,先被我两脚,把两个门徒踢下水里去。赶上这两个鸟公人,也是一朴刀一个搠死了,都撇在水里。考虑这口气怎地出得,是以再回孟州城里去。一更四点,出来马院里,先杀了一个养马的后槽。爬入墙内,去就厨房里杀了两个丫环。直上鸳鸯楼上,把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都杀了,又砍了两个亲随。下楼来,又把他老婆、后代、养媳,都戮死了。连夜逃脱,跳城出来。走了一五更路,一时困乏,棒疮发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庙里权歇一歇,却被这四个捆绑将来。”
却说孟州城里张都监衙内,也有躲得过的,直到五更才敢出来。世人叫起内里亲随,内里当直的军牢,都来看视,张扬起来,街坊邻舍,谁敢出来?捱到天明时分,却来孟州府里告状。知府传闻罢,大惊,敏捷差人下来,检点了杀死人数,行凶人出没去处,填画了图样格目,回府里禀复知府道:“先从马院里入来,就杀了养马的后槽一人,有脱下旧衣二件。次到厨房里灶下,杀死两个丫环,后门边遗下行凶缺刀一把。楼上杀死张都监一员并亲随二人。外有请到客长张团练与蒋门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衿蘸血,大写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楼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兰并奶娘二口,后代三口。总计杀死男女一十五名,掳掠去金银酒器六件。”知府看罢,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门,点起军兵并访拿职员,城中坊厢里正,一一排门搜捉凶人武松。
张青随即取幅纸来,备细写了一封书,把与武松,安排酒食送路。只见母夜叉孙二娘指着张青说道:“你如何便只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吃人捉了。”武松道:“阿嫂,你且说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孙二娘道:“阿叔,现在官司遍处都有了文书,出三千贯信赏钱,画影图形,明写乡贯年甲,到处张挂。阿叔脸上当今明显地两行金印,走到前路,须赖不过。”张青道:“脸上贴了两个膏药便了。”孙二娘笑道:“天下只要你乖,你说这痴话,这个如何瞒得过做公的?我却有个事理,只怕叔叔依不得。”武松道:“我既要逃灾出亡,如何依不得?”孙二娘大笑道:“我说出来,阿叔却不要责怪。”武松道:“阿嫂但说的便依。”孙二娘道:“二年前,有个梵衲打从这里过,吃我放翻了,把来做了几日馒头馅。却留得他一个铁界箍,一身衣服,一领皂布直裰,一条正色短穗绦,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一个沙鱼皮鞘子,插着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这刀经常半夜里鸣啸的响,叔叔前番也曾瞥见。今既要避祸,只除非把头发剪了,做个行者,须遮得额上金印。又且得这本度牒做护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称,却不是前缘宿世?阿叔便应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谁敢来查问?这件事好么?”张青鼓掌道:“二娘说得是,我倒忘了这一着。”恰是:
打虎向来有李忠,武松外号尚悬空。幸有夜叉能说法,顿教行者显神通。
金宝昏倒刀剑醒,天高帝远总无灵。如何廊庙多凶曜,偏是江湖有救星。
武行者拿起块石头,便去打门。只见呀地侧首门开,走出一个道童来,喝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半夜,大惊小怪,拍门打户做甚么?”武行者睁圆怪眼,大喝一声:“先把这鸟道童祭刀!”说犹未了,手起处,铮地一声响,道童的头落在一边,身倒在地下。只见庵里阿谁先生大呼道:“谁敢杀我道童!”托地跳将出来。那先内行抡着两口宝剑,竟奔武行者。武松大笑道:“我的本领,不要箱儿里去取,恰是挠着我的痒处。”便去鞘里,再拔了那口戒刀,抡直双戒刀来迎那先生。两个就月明之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两口剑寒光闪闪,双戒刀寒气森森。斗了很久,浑如飞凤迎鸾;战未几时,好似角鹰拿兔。两个斗了十数合,只听得山岭中间一声清脆,两个里倒了一个。但见寒光影里人头落,杀气丛中血雨喷。毕竟两个里厮杀,倒了一个的是谁,且听下回分化。
武松见事件看看告急,便清算包裹要行。张青又道:“二哥,你听我说,不是我要便宜,你把那张都监家里的酒器,留下在这里,我换些琐细银两,与你路上去做川资,万无一失。”武松道:“大哥见的清楚。”尽把出来与了张青,换了一包散碎金银,都拴在缠袋内,系在腰里。武松饱吃了一顿酒饭,拜辞了张青伉俪二人,腰里跨了这两口戒刀,当晚都清算了。孙二娘取出这本度牒,就与他缝个锦袋盛了,教武松挂在贴肉胸前。武松拜谢了他伉俪两个。临行,张青又叮咛道:“二哥一起谨慎在乎,凡事不成托大。酒要少吃,休要与人争闹,也做些削发人行动。诸事不成躁性,免得被人看破了。如到了二龙山,便可写封复书寄来。我伉俪两个在这里,也不是悠长之计。敢怕随后清算家私,也来山上入伙。二哥保重保重,千万拜上鲁、杨二头领。”
张青道:“二哥,你内心如何?”武松道:“这个也使得,只恐我不像削发人模样。”张青道:“我且与你扮一扮看。”孙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裹来,翻开,将出很多衣裳,教武松里外穿了。武松自看道:“却一似与我身上做的。”着了皂直裰,系了绦,把毡笠儿除下来,解开首发,折迭起来,将界箍儿箍起,挂着数珠。张青、孙二娘看了,两个喝采道:“却不是宿世必定!”武松讨面镜子照了,也自哈哈大笑起来。张青道:“二哥为何大笑?”武松道:“我照了自也好笑,我也做得个行者。大哥,便与我剪了头发。”张青拿起剪刀,替武松把前背面发都剪了。诗曰:
次日,飞云浦地里保君子等告称:“杀死四人在浦内,见有杀人血痕在飞云浦桥下,尸首俱在水中。”知府接了状子,当差本县县尉下来,一面着人打捞起四个尸首,都查验了。两个是本府公人,两个自有苦主,各备棺木盛殓了尸首,尽来告状,催促缉捕凶手偿命。城里闭门三日,家至户到,一一挨查,五家连续,十家一保,那边不去搜索。知府押了文书,委官下该管空中,各乡、各保、各都、各村,尽要排家搜捉,访拿凶手。写了武松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如有人知得武松下落,赴州告报,随文给赏。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发到官,与犯人同罪。遍行邻近州府,一同访拿。
当晚武行者辞了张青伉俪二人,离了大树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时是十月间气候,日正短,转眼便晚了。约行不到五十里,早瞥见一座高岭。武行者趁着月明,一步步上岭来,料道只是初更天气。武行者立在岭头上看时,见月从东边上来,照得岭上草木光辉。正看之间,只听得前面林子里有人笑声,武行者道:“又来捣蛋!这般一条净荡荡高岭,有甚么人笑语?”走过林子那边去打一看,只见松树林中,傍山一座坟庵,约有十数间草屋,推开着两扇小窗,一个先生,搂着一个妇人,在那窗前看月戏笑。武行者看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想道:“这是山间林下削发人,却做这等活动!”便去腰里掣出那两口烂银也似戒刀来,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倒是好,到我手里,未曾发市,且把这个鸟先生试刀。”手腕上悬了一把,再将这把插放鞘内,把两只直裰袖,结起在背上,竟来到庵前拍门。那先生听得,便把后窗关上。
前面发掩映齐眉,前面发整齐际颈。皂直裰好似乌云遮体,正色绦如同花蟒缠身。额上界箍儿光辉,模糊火眼金睛;身间布衲袄斑斓,仿佛铜筋铁骨。戒刀两口,擎来杀气横秋;顶骨百颗,念处悲风满路。啖人罗刹须拱手,护法金刚也皱眉。
且说武松在张青家里,将息了三五日,探听得事件篾刺普通告急,纷繁嚷嚷有做公人出城来各村落访拿。张青知得,只得对武松说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久住,现在官司搜捕得告急,排门挨户,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须痛恨我伉俪两个。我却寻个好安身去处与你,在先也曾对你说来,只不知你终心肯去也不?”武松道:“我这几日也曾深思:想这事必定要发,如安在此安得身牢?止有一个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来到这里,又被人如此谗谄。祖家亲戚都没了。本日若得哥哥有这好去处,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去?只不知是那边空中?”张青道:“是青州管下一座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和一个青面兽豪杰杨志,在那边打家劫舍,霸着一方落草。青州官军捕盗,不敢正眼觑他。贤弟只除那边去安身,方才免得。若投别处去,终久要吃拿了。他那边常常有书来取我入伙,我只为恋土难移,未曾去的。我写一封书,备细说二哥的本领,于我面上,如何不着你入伙。”武松道:“大哥也说的是。我也故意,恨时候未到,缘法不能刚巧。本日既是杀了人,事发了没潜身处,此为最妙。大哥,你便写书与我去,只本日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