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3)
又过了半月，史进深思道：“也可贵这三个恭敬我，我也备些礼品回奉他。”次日，叫庄客寻个裁缝，自去县里买了三匹红锦，裁成三领锦袄子。又拣肥羊，煮了三个，将大盒子盛了，委两个庄客去送。史进庄上，有个为头的庄客王四，此人颇能承诺官府，口舌方便，满庄人都叫他做赛伯当。史进教他同一个得力庄客，挑了盒担，直送到山下。小喽啰问了备细，引到盗窟里，见了朱武等。三个头领大喜，受了锦袄子，并肥羊酒礼，把十两银子，赏了庄客。每人吃了十数碗酒，下山回归庄内，见了史进，说道：“山上头领，多多上复。”史进自此常常与朱武等三人来往，不时候，只是王四去盗窟里送物事，不则一日。寨里头领也几次地令人送金银来与史进。
话休絮繁。过了十数日，朱武等三人清算得三十两蒜条金，使两个小喽啰，乘月黑夜送去史家庄上。当夜初更时分，小喽啰拍门，庄客报知史进，史进孔殷披衣，来到庄前，问小喽啰：“有甚话说？”小喽啰道：“三个头领再三拜复，特地使小校进些薄礼，酬谢大郎不杀之恩，不要推却，望乞笑留。”取出金子，递与史进。初时推却，次后深思道：“既然美意送来，受之为当。”叫庄客置酒管待小校，吃了半夜酒，把些琐细银两，赏了小校，回山去了。又过半月不足，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讨掳掠得一串好大珠子，又使小喽啰连夜送来史家庄上，史进受了，不在话下。
一来一往，一上一下。一来一往，有如深水戏珠龙；一上一下，却似半岩争食虎。九纹龙忿怒，三尖刀只望顶门飞；跳涧虎生嗔，丈八矛不离内心刺。妙手中间逞妙手，红心内里夺红心。
史进、陈达两个斗了多时，史进卖个马脚。让陈达把枪往心窝里搠来，史进却把腰一闪，陈达和枪攧入怀里来，史进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挟，把陈达悄悄摘离了嵌花鞍，款款揪住了线搭膊，只一丢，丢落地，那匹战马拨风也似去了。史进叫庄客将陈达捆绑了，世人把小喽啰一赶都走了。史进回到庄上，将陈达绑在庭心内柱上，等候一发拿了那两个贼首，一并解官请赏。且把酒来赏了世人，教且权散。世人喝采：“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杰！”
桂花离海峤，云叶散天衢。彩霞照万里如银，素魄映千山似水。影横郊野，惊独宿之乌鸦；光射平湖，照双栖之鸿雁。冰轮展出三千里，玉兔平吞四百州。
荏苒工夫，时遇八月中秋到来。史进要和三人说话，约至十五夜，来庄上弄月喝酒。先使庄客王四赍一封请书，直去少华山上请朱武、陈达、杨春来庄上赴席。王四驰书径到盗窟里，见了三位头领，下了来书。朱武看了大喜，三个应允，随即写封回书，赏了王四五两银子，吃了十来碗酒。王四下得山来，正撞着经常送物事来的小喽啰，一把抱住，那里肯放。又拖去山路边村旅店里，吃了十数碗酒。王四相别了回庄，一面走着，被山风一吹，酒却涌上来，踉踉跄跄，一步一攧。走不到十里之路，见座林子，奔到内里，望着那绿茸茸莎草地上扑地倒了。
再说史进正在庄上忿怒未消，只见庄客飞报导：“盗窟里朱武、杨春自来了。”史进道：“这厮合休，我教他两个一发解官。快牵马过来。”一面打起梆子，世人早都到来。史进上了马，正待出庄门，只见朱武、杨春步行，已到庄前，两个双双跪下，擎着两眼泪。史进上马来喝道：“你两个跪下如何说？”朱武哭道：“小人等三个，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当初发愿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虽不及关、张、刘备的义气，其心则同。本日小弟陈达不听好言，误犯虎威，已被豪杰擒捉在贵庄，无计哀告，今来一径就死，望豪杰将我三人，一发解官请赏，誓不皱眉。我等就豪杰手内请死，并无怨心。”史进听了，深思道：“他们直恁义气！我若拿他去解官请赏时，反教天下豪杰们嘲笑我不豪杰。自古道：“‘大虫不吃伏肉。’”史进便道：“你两个且跟我出去。”朱武、杨春并无惧怯，随了史进，直到后厅前跪下，又教史进捆绑。史进三回五次叫起来，他两个那边肯起来。惺惺惜惺惺，豪杰识豪杰。史进道：“你们既然如此义气深重，我若送了你们，不是豪杰，我放陈达还你如何？”朱武道：“休得扳连了豪杰，不当稳便，宁肯把我们去解官请赏。”史进道：“如何使得？你肯吃我酒食么？”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惧，何况酒肉乎？”有诗为证：
不觉中秋节至，是日晴明得好。史进当日叮咛家中庄客，宰了一腔大羊，杀了百十个鸡鹅，筹办下酒食筵宴。看看天气晚来，怎见得好其中秋，但见：
本来摽兔李吉正在那山坡下张兔儿，认得是史家庄上王四，赶入林子里来扶他，那边扶得动。只见王四搭膊里凸起银子来，李吉深思道：“这厮醉了，那边讨得很多！何不拿他些？”也是天罡星合当集会，天然生出机遇来。李吉解那搭膊，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书和银子都抖出来。李吉拿起，颇识几字，将书拆开看时，见上面写着少华山朱武、陈达、杨春，中间多有兼文带武的言语，却不识得，只认得三个名字。李吉道：“我做猎户，几时能够起家，算命道我本年有大财，却在这里。华阴县现出三千贯赏钱，捕获他三个贼人。叵耐史进那厮，前日我去他庄上寻矮丘乙郎，他道我来相脚躔盘，你本来倒和贼人来往！”银子并书都拿去了，往华阴县里来出首。
却说庄客王四，一觉直睡到二更方觉醒来，瞥见月光微微照在身上，吃了一惊，跳将起来，却见四边都是松树。便去腰里摸时，搭膊和书都不见了。四下里寻时。只见空搭膊在莎草地上，王四尽管叫苦，深思道：“银子不打紧，这封回书，却怎生好？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眉头一纵，计上心来，自道：“若归去庄上说脱了回书，大郎必定烦躁，定是赶我出去，不如只说未曾有回书，那里查照。”计算定了，飞也似取路返来庄上，却好五更气候。
史进见王四返来，问道：“你缘何方才返来？”王四道：“托仆人福荫，寨中三个头领，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吃了半夜酒，是以返来迟了。”史进又问：“曾有回书否？”王四道：“三个头领要写回书，倒是小人道：‘三位头领既然准来赴席，何必回书？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摆脱，不是耍处。’”史进听了大喜，说道：“不枉了诸人叫做赛伯当，端的了得。”王四应道：“小人怎敢差池，路上未曾住脚，一向奔回庄上。”史进道：“既然如此，教人去县里买些果品、案酒服侍。”
当时史进大喜，束缚陈达，就后厅上座，置酒设席，管待三人。朱武、杨春、陈达拜谢大恩。酒至数杯，少添秋色。酒罢，三人谢了史进，回山去了。史进送出庄门，自回庄上。
陈达在顿时看着史进，欠身见礼。史进喝道：“汝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犯沉迷天大罪，都是该死的人。你也须有耳朵，好大胆，直来太岁头上动土！”陈达在顿时答道：“俺盗窟里欠少些粮食，欲往华阴县借粮，经过贵庄，假一条路，并不敢动一根草，可放我们畴昔，返来自当拜谢。”史进道：“胡说！俺家现当里正，正要来拿你这伙贼，本日倒来经过我村中过，却不拿你，倒放你畴昔！本县晓得，须扳连于我。”陈达道：“‘四海以内，皆兄弟也’，相烦借一条路。”史进道：“甚么闲话！我便肯时，有一个不肯，你问得他肯便去。”陈达道：“豪杰，教我问谁？”史进道：“你问得我手里这口刀肯，便放你去。”陈达大怒道：“赶人不要赶上，休得要逞精力！”史进也怒，抡手中刀，骤坐上马，来战陈达。陈达也拍马挺枪，来迎史进。两个交马，但见：
史进正和三个头领在后园喝酒，赏玩中秋，叙说旧话新言，只听得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史进大惊，跳起家来叮咛：“三位贤友且坐，待我去看。”喝叫庄客：“不要开门！”掇条梯子，上墙打一看时，只见是华阴县县尉在顿时，引着两个都头，带着三四百兵士，围住庄院。史进和三个头领尽管叫苦，内里火把光中，照见钢叉、朴刀、五股叉、留客住，摆得似麻林普通。两个都头口里叫道：“不要走了强贼。”
休说世人欢乐喝酒。却说朱武、杨春两个，正在寨里猜忌，捉摸不定，且教小喽啰再去密查动静，只见同去的人牵着空马，奔到山前，只叫道：“苦也！陈家哥哥不听二位哥哥所说，送了性命。”朱武问其原因，小喽啰备说比武一节，怎挡史进豪杰。朱武道：“我的言语不听，果有此祸。”杨春道：“我们尽数都去，与他死拼如何？”朱武道：“亦是不成。他尚自输了，你如何拼得他过？我有一条苦计，若救他不得，我和你都休。”杨春问道：“如何必计？”朱武附耳低言说道：“只除恁地……”杨春道：“好计！我和你便去，事不宜迟。”
且说少华山上朱武、陈达、杨春三个头领，叮咛小喽啰看管寨栅，只带三五个做伴，将了朴刀，各挎口腰刀，不骑鞍马，步行下山，径来到史家庄上。史进接着，各叙礼罢，请入后园，庄内已安排下筵宴。史进请三位头领上坐，史进对席相陪，便叫庄客把前后庄门拴了。一面喝酒，庄内庄客，轮番把盏，一边割羊劝酒。酒至数杯，却早东边推起那轮明月，但见：
姓名各别死生同，慷慨偏多计算空。只为衣冠无义侠，遂令草泽见奇雄。
且说史进正在庄前整制刀马，只见庄客报知此事。史进听得，就庄上敲起梆子来。那庄前庄后，庄东庄西，三四百史家庄户，听得梆子响，都拖枪拽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齐都到史家庄上，看了史进头戴一字巾，身披朱红甲，上穿青锦袄，下著抹绿靴，腰系皮搭膊，前后铁掩心，一张弓，一壶箭，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庄客牵过那匹火炭赤马，史进上了马，绰了刀，前面摆着三四十矫健的庄客，前面列着八九十村蠢的乡夫，各史家庄户，都跟在背面，一齐号令，直到村北路口。
那少华山陈达引了人马，飞奔到山坡下，便将小喽啰摆开。史进看时，见陈达头戴干红凹面巾，身披裹金生铁甲，上穿一领红衲袄，脚穿一对吊墩靴，腰系七尺攒线搭膊，坐骑一匹高头白马，手中横着丈八点钢矛。小喽啰两势下号令，二员姑息顿时相见。
不是这伙人来捉史进并三个头领，有分教：史进先杀了一两小我，结识了十数个豪杰，直使天罡地煞一齐相会。直教芦花深处屯兵士，荷叶阴中治战船。毕竟史进与三个头领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化。
半夜初长，傍晚已半，一轮月挂如银。冰盘如昼，赏玩正恼人。清影非常美满，桂花玉兔交馨，帘栊高卷，金杯频劝酒，欢笑贺升平。年年当此节，酩酊醉醺醺。莫辞终夕饮，银汉露华新。
却说朱武等三人归到寨中坐下，朱武道：“我们不是这条苦计，怎得性命在此？固然救了一人，却也可贵史进为义气上放了我们。过几日备些礼品送去，谢他拯救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