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梁山泊吴用举戴宗 揭阳岭宋江逢李俊(2)
三小我行了半日,早是未牌时分,行到一个去处,只见火食车奏集,井市鼓噪。正来到市镇上,只见那边一伙人围住着看。宋江分开人丛,挨入去看时,却本来是一个使枪棒卖膏药的。宋江和两个公人立住了脚,看他使了一回枪棒。那教头放下了手中枪棒,又使了一回拳,宋江喝采道:“好枪棒拳脚!”那人却拿起一个盘子来,口里开呵道:“小人远方来的人,投贵地特来就事,虽无惊人的本领,端赖恩官作成,远处夸称,近方矫饰,如要筋重膏药,当下取赎;如不消膏药,可烦赐些银两铜钱赍发,休教空过了。”那教头把盘子掠了一遭,没一个出钱与他。那汉又道:“看官高抬贵手。”又掠了一遭,世人都白着眼看,又没一个出钱赏他。宋江见他惶恐,掠了两遭,没人出钱,便叫公人取出五两银子来。宋江叫道:“教头,我是个犯法的人,没甚与你。这五两白银,权表薄意,休嫌轻微!”那男人得了这五两白银,托在手里,便收呵道:“恁地一个驰名的揭阳镇上,没一个晓事的豪杰,汲引咱家!可贵这位恩官,本身现自为事在官,又是过往其间,倒置赍发五两白银。恰是:
当年却笑郑元和,只向青楼买笑歌。惯使非论家大富,风骚不在着衣多。
行了半日,巴过岭头,早瞥见岭脚边一个旅店,背靠颠崖,门临怪树,前后都是草房。去那树荫之下,挑出一个酒旆儿来。宋江见了,心中欢乐,便与公人道:“我们肚里正饥渴哩!本来这岭上有个旅店,我们且买碗酒吃再走。”三小我入旅店来,两个公人把行李歇了,将水火棍靠在壁上。宋江让他两个公人上首坐定,宋江下首坐了。半个时候,不见一小我出来,宋江叫道:“怎地不见有仆人家?”只听得内里应道:“来也!来也!”侧首屋下,走出一个大汉来,怎生模样:
那人出来,头上一顶破头巾,身穿一领布背心,露着两臂,上面围一条布手巾,看着宋江三小我唱个喏道:“客人,打多少酒?”宋江道:“我们走得肚饥,你这里有甚么肉卖?”那人道:“只要熟牛肉和浑白酒。”宋江道:“最好。你先切二斤熟牛肉来,打一角酒来。”那人道:“客人休怪说,我这里岭上卖酒,只是先交了钱,方才吃酒。”宋江道:“倒是先还了钱吃酒,我也喜好。等我先取银子与你。”宋江便去翻开包裹,取出些碎银子。那人立在侧边偷眼睃着,见他包裹沉重,有些油水,心内自有八分欢乐。接了宋江的银子,便去内里舀一桶酒,切一盘牛肉出来,放下三只大碗,三双箸,一面筛酒。
红色虬须乱撒,红丝虎眼睁圆。揭岭杀人魔祟,酆都催命判官。
这五两银子强似别的五十两。自家拜揖,愿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鼓吹。”宋江答道:“西席,量这些东西,值得多少,不须称谢。”正说之间,只见人丛里一条大汉,分开人众,抢近前来,大喝道:“兀那厮是甚么鸟汉?那边来的囚徒?敢来灭俺揭阳镇上威风!”捋着双拳来打宋江。不是以起相争,有分教,浔阳江上,聚数筹搅海苍龙的豪杰;梁山泊中,添一伙登山猛虎的豪杰。毕竟那汉为甚么要打宋江,且听下回分化。
当下四小我进山岩边人肉作坊里,只见剥人凳上挺着宋江和两个公人,倒置头放在地下。那大汉瞥见宋江,却又不认得,相他脸上金印,又不分晓。没可深思处,猛想起道:“且取公人的包裹来,我看他公文便知。”那人道:“说得是。”便去房里取过公人的包裹翻开,见了一锭大银,上有多少散碎银两,解开文书袋来,看了差批,世人只叫得:“忸捏!”那大汉便道:“天使令我本日上岭来,早是未曾脱手,争些儿误了我哥哥性命。”恰是:
当晚李立置酒管待世人,在家里过了一夜。次日,又安排酒食管待,送出包裹,还了宋江并两个公人。当时相别了,宋江自和李俊、童威、童猛、两个公人下岭来,径到李俊家歇下。置备酒食,殷勤相待,结拜宋江为兄,留住家里过了数日。宋江要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银两赍发两个公人。宋江再带上行枷,清算了包裹行李,告别李俊、童猛、童威,离了揭阳岭下,取路望江州来。
三小我一头吃,一面口里说道:“现在江湖上歹人,多有万千豪杰着了道儿的。酒肉里下了蒙汗药,麻翻了,劫了财物,人肉把来做馒头馅子。我只是不信,那边有这话!”那卖酒的人笑道:“你三个说了,不要吃,我这酒和肉内里都有了麻药。”宋江笑道:“这个大哥瞧见我们说着麻药,便来讽刺。”两个公人道:“大哥,热吃一碗也好。”那人道:“你们要热吃,我便将去烫来。”那人烫热了,将来筛做三碗。恰是饥渴当中,酒肉到口,如何不吃?三人各吃了一碗下去,只见两个公人瞪了双眼,吵嘴边流下涎水来,你揪我扯,望后便倒。宋江跳起来道:“你两个怎地吃的一碗,便恁醉了?”向前来扶他,不觉自家也头晕目炫,扑地倒了,光着眼,都面面厮觑,麻痹了,转动不得。旅店里那人道:“忸捏!好几日没买卖,本日天送这三头行货来与我。”先把宋江倒拖了,入去山岩边人肉作坊里,放在剥人凳上。又来把这两个公人也拖了入去。那人再来,却把包裹行李都提在后屋内。解开看时,都是金银,那人自道:“我开了很多年旅店,未曾遇着这等一个囚徒。量这等一个罪人,怎地有很多财物?却不是从天降下,赐与我的!”那人看罢包裹,却再包了,且去门前,望几个火家返来开剥。
李立道:“哥哥何不但在其间住了,休上江州牢城去刻苦。”宋江答道:“梁山泊苦死相留,我尚兀自不肯住,恐怕扳连家中老父。其间如何住得?”李俊道:“哥哥义士,必不肯胡行,你快救起那两个公人来。”李立赶紧叫了火家,已都返来了,便把公人扛出前面客位里来,把解药灌将下去,救得两个公人起来,面面厮觑道:“我们想是行路辛苦,恁地轻易得醉!”世人听了都笑。
立在门前看了一回,不见一个男女返来,只见岭下这边三小我奔上岭来。那人却认得,仓猝驱逐道:“大哥,那边去来?”那三个内一个大汉应道:“我们特地上岭来接一小我,料道是来的程途日期了。我每日出来,只在岭劣等待,不见到,正不知在那边担搁了。”那人道:“大哥倒是等谁?”那大汉道:“等个奢遮的好男人。”那人问道:“甚么奢遮的好男人?”那大汉答道:“你敢也闻他的大名,便是济州郓城县宋押司宋江。”那人道:“莫不是江湖上说的山东及时雨宋公明?”那大汉道:“恰是此人。”那人又问道:“他却因甚打这里过?”那大汉道:“我本不知,克日有个了解从济州来,说道:‘郓城县宋押司宋江,不知为甚么事发在济州府,断配江州牢城。’我猜想他必从这里过来,别处又无路。他在郓城县时,我尚且要去和他厮会,今次正从这里颠末,如何不结识他?是以在岭下连日等待,接了他四五日,并不见有一个囚徒过来。我本日同这两个兄弟信步踱上山岭,来你这里买碗酒吃,就望你一望。克日你店里买卖如何?”那人道:“不瞒大哥说,这几个月里好生没买卖,本日谢六合,捉得三个行货,又有些东西。”那大汉仓猝问道:“三个甚样人?”那人道:“两个公人和一个罪人。”那汉失惊道:“这囚徒莫不是黑矮肥胖的人?”那人应道:“端的不非常长大,面孔紫棠色。”那大汉赶紧问道:“未曾脱手么?”那人答道:“方才拖进作坊去,等火家未回,未曾开剥。”那大汉道:“等我认他一认。”
只说宋江自和两个防送公人取路投江州来,阿谁公人见了盗窟里很多人马,众头领一个个都拜宋江,又得他那边多少银两,一起上只是谨慎伏侍宋江。三小我在路约行了半月之上,早来到一个去处,瞥见前面一座高岭。两个公人说道:“好了!过得这条揭阳岭,便是浔阳江,到江州倒是水路,相去不远。”宋江道:“天气暄暖,趁早走过岭去,寻个宿头。”公人道:“押司说得是。”三小我厮赶着奔过岭来。
那大汉便叫那人:“快讨解药来,先救起我哥哥。”那人也慌了,赶紧调体味药,便和那大汉去作坊里,先开了枷,扶将起来,把这解药灌将下去。四小我将宋江扛出前面客位里,那大汉扶住着,垂垂醒来,光着眼,看了世人立在面前,又不认得,只见那大汉教两个兄弟扶住了宋江,纳头便拜。宋江问道:“是谁?我不是梦中么?”只见卖酒的那人也拜。宋江答礼道:“两位大哥请起。这里恰是那边?不敢动问二位高姓?”那大汉道:“小弟姓李,名俊,祖贯庐州人氏,专在扬子江中撑船梢公为生,能识水性,人都呼小弟做混江龙李俊便是。这个卖酒的,是其间揭阳岭人,只靠做私商门路,人尽呼他做催命判官李立。这两个兄弟,是其间浔阳江边人,专贩私盐来这里货卖,倒是投奔李俊家安身。大江中得水,驾得船。是弟兄两个,一个唤做出洞蛟童威,一个叫做翻江蜃童猛。”两个也拜了宋江四拜。宋江问道:“却才麻翻了宋江,如何却知我姓名?”李俊道:“小弟有个了解,克日做买卖从济州返来,提及哥哥大名,为事发在江州牢城。李俊平常思念,只要去贵县拜识哥哥,只为缘分陋劣,不能够去。今闻仁兄来江州,必从这里颠末,小弟连连在岭劣等接仁兄五七日了,不见来。本日偶然,天幸使令李俊同两个弟兄上岭来,就买杯酒吃,遇见李立,说将起来。是以小弟大惊,仓猝去作坊里看了,却又不认得哥哥。猛可考虑起来,取讨公文看了,才晓得是哥哥。不敢拜问仁兄,闻知在郓城县做押司,不知为何事配来江州?”宋江把这杀了阎婆惜,直至石勇村店寄书,回家事发,今次配来江州,备细说了一遍,四人称叹不已。
仇恨还报难躲避,机遇遭遇莫远图。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