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杨雄醉骂潘巧云 石秀智杀裴如海(2)
那妇人见丈夫醉了,谢了世人,却自和迎儿搀上楼梯去,明晃晃地点着灯烛。杨雄坐在床上,迎儿去脱鞋,妇人与他除头巾,解巾帻。杨雄看了那妇人,一时蓦上心来。自古道:“醉是醒时言。”指着那妇人骂道:“你这贱人贼妮子,好歹是我成果了你!”那妇人吃了一惊,不敢回话,且伏侍杨雄睡了。杨雄一头上床睡,一头口里恨恨的骂道:“你这贱人,腌恶妻,那厮敢大虫口里倒涎。我手里不到得悄悄地放了你。”那妇人那边敢喘气,直待杨雄睡着。
不顾如来法教,难遵佛祖遗言,一个色胆倾斜,管甚丈夫短长;一个淫心泛动,从他长老抱怨。这个气喘声嘶,却似牛柳影。阿谁言娇语涩,浑如莺啭花间。一个耳边诉雨意云情,一个枕上说山盟海誓。阇黎房里,翻为欢愉道场;报恩寺中,真是极乐天下。可惜菩提甘露水,一朝倾在巧云中。
曾闻酒色气相连,荡子酣寻花柳眠。只要英大志里事,醉中触愤不能蠲。
杨雄到天明,下楼来对潘公说道:“宰了的牲口,腌了罢,从本日便休要做买卖。”一顷刻,把柜子和肉案都拆了。石秀天明正将了肉出来门前开店,只见肉案并柜子都拆翻了。石秀是个乖觉的人,如何不免得,笑道:“是了。因杨雄醉后出言,走透了动静,倒吃这婆娘使个见地,撺定是反说我无礼。她教丈夫收了肉店,我若便和她辩白,教杨雄出丑。我且退一步了,却别作计算。”石秀便去作坊里清算了包裹。杨雄怕他耻辱,也自去了。石秀提了包裹,跨体味腕尖刀,来辞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搅了很多时,本日哥哥既是收了铺面,小人告回,账目已自明显白白,并无分文来去。如有毫厘昧心,天诛地灭。”潘公被半子叮咛了,也不敢留他。有诗为证:
看看到五更。杨雄酒醒了,讨水吃,那妇人便起舀碗水,递与杨雄吃了,桌上残灯尚明。杨雄吃了水,便问道:“大嫂,你夜来未曾脱衣裳睡?”那妇人道:“你吃得烂醉了,只怕你要吐,那边敢脱衣裳,只在脚后倒了一夜。”杨雄道:“我未曾说甚言语?”那妇人道:“你平常酒性好,但吃醉了便睡,我夜来只要些儿放不下。”杨雄又问道:“石秀兄弟这几日未曾和他欢愉吃得三杯,你家里也自安排些请他。”那妇人也不该,自坐在踏床上,眼泪汪汪,口里感喟。杨雄又说道:“大嫂,我夜来醉了,又未曾恼你,做甚么了烦恼?”那妇人掩着泪眼只不该。杨雄连问了几声,那妇人掩着脸假哭。杨雄就踏床上扯起那妇人在床上,务要问道:“为何烦恼?”那妇人一头哭,一面口里说道:“我爹娘当初把我嫁王押司,只希冀一竹竿打到底,谁想半路相抛!本日嫁得你非常豪杰,却又是豪杰,谁想你不与我做主!”杨雄道:“又捣蛋,谁敢欺负你,我不做主?”那妇人道:“我本待不说,却又怕你着他道儿;欲待说来,又怕你忍气。”杨雄听了,便道:“你且说如何地来。”那妇人道:“我说与你,你不要气苦。自从你认义了这个石秀家来,初时也好,向后看看放出刺来。见你不归时,经常看了我说道:‘哥哥本日又不来,嫂嫂自睡也好萧瑟。’我只不睬他,不是一日了。这个且休说。昨日凌晨,我在厨房洗脖项,这厮从后走出来,瞥见没人,从背后伸只手来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无?’被我打脱了手。本待要张扬起来,又怕邻舍得知笑话,装你的幌子。巴得你返来,却又滥泥也似醉了,又不敢说。我恨不得吃了他,你兀自来问石秀兄弟怎的!”恰是:
从古及今,先人留下两句言语,单道这和尚家是铁里蛀虫。凡俗人家岂可惹他。自古说这秃子道:色中饿鬼兽中狨,弄假成真说祖风。此物只宜林下看,岂堪引入画堂中。
却说这海阇黎自来寻报晓梵衲。本房原有个胡道人,今在寺后退居里小庵中度日,诸人都叫他做胡梵衲,每日只是起五更来敲木鱼报晓,劝人念佛。天明时收掠斋饭。海和尚唤他来房中,安排三杯好酒相待了他,又取些银子送与胡道。胡道起家说道:“弟子无功,怎敢受禄?平常屡承师父的恩德。”海阇黎道:“我自看你是个志诚的人。我迟早出些钱,贴买道度牒,剃你为僧。这些银子,临时将去,买些衣服穿戴。”本来这海阇黎平常时只是西席哥不时送些午斋与胡道,待节下又带挈他去念佛,得些斋衬钱。胡道戴德不浅,深思道:“他本日又与我银两,必有效我处,何必等他开口?”胡道便道:“师父有事,若用小道处,即当向前。”海阇黎道:“胡道,你既如此美意,有件事不瞒你,统统潘公的女儿要和我来往,商定后门口安排香桌儿在外时,便是教我来。我也难去那边踅,若得你先去看探有无,我才好去。又要烦你五更起来叫人念佛时,要就来那边后门头看没人,便把木鱼大敲报晓,大声叫佛,我便好出来。”胡道便道:“这个有何难哉!”当时应允了。
送暖偷寒起祸胎,坏家端的是主子。请看当日红娘事,却把莺莺哄出来。
只见四五个虞侯叫杨雄道:“那边不寻节级?知府相公在花圃里坐地,教寻节级来和我们使棒,快走,快走。”杨雄便叮咛石秀道:“本官唤我,只得去应对,兄弟,你先回家去。”石秀当下自归家里来,清算了店面,自去作坊里安息。
当时两个云雨才罢,那和尚搂住这妇人,说道:“你既故意于我,我身故而无怨。只是本日固然亏你作成了我,只得一顷刻的恩爱欢愉,不能够终夜欢娱,久后必定害杀小僧。”那妇人便道:“你且不要慌,我已深思一条计算。我的老公,一个月倒有二十来日当牢上宿,我自买了迎儿,教他每日在后门里服侍。如果夜晚老公不在家时,便掇一个香桌儿出来,烧夜香为号,你便放心入来。若怕五更睡着了,不知省觉,却那边寻得一个报晓的梵衲,买他来后门头大敲木鱼,大声叫佛,便好出去。若买得这等一个时,一者得他内里策望,二乃不叫你失了晓。”和尚听了这话大喜道:“妙哉!你只顾如此行,我这里自有个梵衲胡道人,我自叮咛他来策望便了。”那妇人道:“我不敢沉沦悠长,恐这厮们疑忌,我快归去是得,你只不要误约。”那妇人赶紧再整云鬟,重匀粉面,开了楼门,便下楼来,教迎儿叫起潘公,仓猝便出僧房来。轿夫吃了酒面,已在寺门前服侍。海阇黎直送那妇人出庙门外,那妇人道别了上轿,自和潘公、迎儿归家,不在话下。
且说杨雄被知府唤去到后花圃中,使了几次棒。知府看了大喜,叫取酒来,连续赏了十大赏钟。杨雄吃了,都各散了,世人又请杨雄去吃酒。至晚,吃得酣醉,扶将归去。诗曰:
这里和尚自劝道:“娘子畅怀再饮几杯。”那妇人一者故意,二乃酒入情怀,自古道:“酒乱性,色诱人。”那妇人三杯酒落肚,便觉有些朦昏黄胧上来,口里嘈道:“师兄,你只顾央我吃酒做甚么?”和尚扯着口嘻嘻的笑道:“只是恭敬娘子。”那妇人道:“我吃不得了。”和尚道:“请娘子去小僧房里看佛牙。”那妇人便道:“我正要看佛牙则个。”这和尚把那妇人一引,引到一处楼上,倒是海阇黎的卧房,铺设得非常整齐。那妇人看了,先自五分欢乐,便道:“你端的好个卧房,干清干净。”和尚笑道:“只是少一个娘子。”那妇人也笑道:“你便讨一个不得?”和尚道:“那边得这般施主。”妇人道:“你且教我看佛牙则个。”和尚道:“你叫迎儿下去了,我便取出来。”那妇人道:“迎儿,你且下去看老爷醒也未。”迎儿自下的楼来去看潘公,和尚把楼门关上。那妇人道:“师兄,你关我在这里怎的?”这贼秃淫心泛动,向前搂住那妇人,说道:“我把娘子非常倾慕,我为你下了两年心路。本日可贵娘子到此,这个机遇作成小僧则个!”那妇人又道:“我的老公不是好惹的,你却要骗我。倘若他得知,却不饶你。”和尚跪下道:“只是娘子不幸见小僧则个。”那妇人张动手,说道:“和尚家倒会缠人,我老迈耳刮子打你。”和尚嘻嘻的笑着说道:“任从娘子打,只怕娘子闪了手。”那妇人淫心也动,便搂起和尚道:“我终不成当真打你。”和尚便抱住这妇人,向床前卸衣解带,共枕欢娱。恰是:
石秀相辞了,却只在近巷内寻个客店安息,赁了一间房住下。石秀却自深思道:“杨雄与我结义,我若不明白得此事,枉送了他的性命。他虽一时听信了这妇人说,心中怪我,我也别离不得,务要与他明白了此一事。我现在且去密查他几时当牢上宿,起个四更,便见分晓。”在店里住了两日,却去杨雄门前密查。当晚只见小牢子取了铺盖出去,石秀道:“今晚必定当牢,我且做些工夫看便了。”
却说杨雄这天正该当牢,未到晚,先来取了铺盖去,自监里上宿。这迎儿得了些小意儿,巴不到晚,自去安排了香桌儿,傍晚时掇在后门外,那妇人却闪在当中服侍。初更左边,一小我戴顶头巾,闪将入来,迎儿问道:“是谁?”那人也不承诺,便除下头巾,暴露光顶来。这妇人在侧边见是海和尚,悄悄地骂一声:“贼秃,倒好见地。”两个厮搂厮抱着上楼去了。迎儿自来掇过了香桌儿,关上了后门,也自去睡了。自古道:“莫说欢娱嫌夜短,只要金鸡报晓迟。”两个恰好睡哩,只听得咯咯地木鱼响,大声念佛,和尚和妇人梦中惊觉。海阇黎披衣起来道:“我去也,今晚再相会。”那妇人道:“此后但有香桌儿在后门外,你便不成误期。如无香桌儿在后门,你便切不成来。”和尚下床,依前戴上头巾,迎儿开了后门,放他去了。自此为始,但是杨雄出去当牢上宿,那和尚便来家中。只要这个老儿,未晚先自要睡。迎儿这个丫头,已自做一起了,只要瞒着石秀一个。那妇人淫心起来,那边管顾,这和尚又知了妇人的滋味,两个一似被摄了灵魂的普通。这和尚只待梵衲报了,便离寺来。那妇人专得迎儿做脚,放他出入,是以欢愉偷养和尚戏耍。自此来往,将近一月不足。这和尚也来了十数遍。
杨雄听了,心中火起,便骂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厮倒来我面前又说海阇黎很多事,说得个没巴鼻。目睹得那厮慌了,便先来讲破,使个见地。”口里恨恨隧道:“他又不是我亲兄弟,赶了出去便罢。”
其日先来潘公后门首讨斋饭,只见迎儿出来讲道:“你这道人,如何不来前门讨斋饭,却在后门里来?”那胡道便念起佛来。内里这妇人听得了,已自瞧科,便出来后门问道:“你这道人,莫不是五更报晓的梵衲?”胡道应道:“小道便是五更报晓的梵衲,教人省睡,晚间宜烧些香,教人积福。”那妇人听了大喜,便叫迎儿去楼上取一串铜钱来布施他。这梵衲张得迎儿回身,便对那妇人说道:“小道便是海阇黎亲信之人,特地使我先来探路。”那妇人道:“我已晓得了。彻夜晚间,你可来看,如有香桌儿在外,你可便报与他则个。”胡道把头来点着。迎儿就将铜钱来,与胡道去了。那妇人来到楼上,却把亲信之事对迎儿说了。自古道:“人家女使,谓之主子。”但得须些小便宜,如何不随顺了,天大之事,也都做了。因此人家妇人女使,可用而不成信,却又少她不得。有诗为证:
却说本处城中一个卖糕粥的王公,其日早挑着担糕粥,点着个灯笼,一个小猴子跟着出来趁早市。正来到死尸边时,却被绊一跤,把那老子一担糕粥倾泼在地下。只见小猴子叫道:“苦也!一个和尚醉倒在这里。”老子摸得起来,摸了两手血迹,叫声苦,不知凹凸。几家邻舍听得,都开了门出来,把火照时,只见各处都是血粥,两个尸首躺在地上。众邻舍一把拖住老子,要去官司陈告。恰是;祸从天降,灾向地生。毕竟王公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化。
且说这石秀每日清算了店时,安闲坊里歇宿,常有这件事挂记,每日委决不下,却又未曾见这和尚来往。每日五更睡觉,不时跳将起来,料度这件事。只听得报晓梵衲直来巷里敲木鱼,大声叫佛。石秀是个乖觉的人,早瞧了八分。冷地里考虑道:“这条巷是条死巷,如何有这梵衲连日来这里敲木鱼叫佛?事有可疑。”当是十一月中旬之日,五更时分,石秀正睡不着,只听得木鱼敲响,梵衲直敲入巷里来,到后门口大声叫道:“普度众生,救苦救难,诸佛菩萨!”石秀听得叫的跷蹊,便跳将起来,去门缝里张时,只见一小我戴顶头巾从黑影里闪将出来,和梵衲去了,随后便是迎儿来关门。石秀见了,自说道:“哥哥如此豪杰,却恨讨了这个淫妇,倒被这婆娘瞒过了,做成这等活动。”巴得天明,把猪出去门前挑了,卖个早市。饭罢,讨了一遭赊钱,日中前后,径到州衙前来寻杨雄。
淫妇向来多巧舌,丈夫耳软易为昏。自今石秀前门出,好放阇黎进后门。
枕边言易听,背后眼难开。直道驱将去,奸邪漏出去。
却好行至州桥边,正迎见杨雄,杨雄便问道:“兄弟,那边去来?”石秀道:“因讨赊钱,就来寻哥哥。”杨雄道:“我常为官事忙,并未曾和兄弟欢愉吃三杯,且来这里坐一坐。”杨雄把这石秀引到州桥下一个酒楼上,拣一处僻净阁儿里两个坐下,叫酒保取瓶好酒来,安排盘馔、海鲜、案酒。二人饮过三杯,杨雄见石秀只低了头深思杨雄是本性急的人,便问道:“兄弟心中有些不乐,莫不家里有甚言语伤触你处?”石秀道:“家中也无有甚话。兄弟感承哥哥把做亲骨肉普通对待,有句话敢说么?”杨雄道:“兄弟何故本日见外?有的话但说无妨。”石秀道:“哥哥每日出来,只顾承担官府,却不知背后之事。这个嫂嫂不是夫君,兄弟已看在眼里多遍了,且未敢说。本日见得细心,忍不住来寻哥哥,直言休怪。”杨雄道:“我自无背后眼,你且说是谁?”石秀道:“前者家里做道场,请阿谁贼秃海阇黎来,嫂嫂便和他眉来眼去,兄弟都瞥见。第三日又去寺里还血盆忏愿心,两个都带酒返来。我克日只听得一个梵衲直来巷内敲木鱼叫佛,那厮敲得捣蛋。本日五更被我起来张时,瞥见公然是这贼秃,戴顶头巾,从家里出去。似这等淫妇,要她何用。”杨雄听了大怒道:“这贱人怎敢如此!”石秀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只和每日普通。明日只推做上宿,半夜后却再来拍门,那厮必定从后门先走,兄弟一把拿来,从哥哥发落。”杨雄道:“兄弟见得是。”石秀又叮咛道:“哥哥今晚且不成胡发说话。”杨雄道:“我明日约你便是。”两个再饮了几杯,算还了酒钱,一同下楼来,出得酒坊,各散了。
当晚回店里,睡到四更起来,跨了这口防身解腕尖刀,悄悄地开了店门,径踅到杨雄后门头巷内,伏在黑影里张时,却好交五更时候,只见阿谁梵衲挟着木鱼,来巷口探头探脑。石秀一闪,闪在梵衲背后,一只手扯住梵衲,一只手把刀去脖子上搁着,低声喝道:“你不要挣扎。若高则声,便杀了你。你只好好实说,海和尚叫你来怎地?”那梵衲道:“豪杰,你饶我便说。”石秀道:“你快说,我不杀你。”梵衲道:“海阇黎和潘公女儿有染,每夜来往,教我只看后门头有香桌儿为号,唤他入钹;五更里却教我来敲木鱼叫佛,唤他出钹。”石秀道:“他现在在那边?”梵衲道:“他还在他家里睡着。我现在敲得木鱼响,他便出来。”石秀道:“你且借你衣服木鱼与我。”梵衲身上剥了衣服,夺了木鱼。梵衲把衣服正脱下来,被石秀将刀就颈上一勒,杀倒在地。梵衲已死了,石秀却穿上直裰、护膝,一边插了尖刀,把木鱼直敲入巷里来。海阇黎在床上,却好听得木鱼咯咯地响,赶紧起来,披衣下楼。迎儿先来开门,和尚随后从后门里闪将出来。石秀兀自把木鱼敲响,那和尚悄悄喝道:“只顾敲做甚么!”石秀也不该他,让他走到巷口,一跤放翻,按住喝道:“不要高则声!大声便杀了你。只等我剥了衣服便罢。”海阇黎晓得是石秀,那边敢挣扎则声。被石秀都剥了衣裳,赤条条不著一丝,悄悄去屈膝边拔出刀来,三四刀搠死了。却把刀来放在梵衲身边,将了两个衣服,卷做一捆包了,再回客店里,悄悄地开了门出来,悄悄地关上了自去睡,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