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长夜
一字一字写完圣旨, 我又提笔写给萧独的信，笔尖悬于纸面上很久，却连第一字都不晓得。这一信送出，或许便是永诀，我写得愈多, 只怕他到时会愈心寒，又何必多言。
寡人，寡人也。
双臂颤栗，我跌坐回轮椅上，喘了口气，指着上面。
我不信赖这狼崽子就会这么死了，他那么勇猛，那么聪明，如何会就这么死了？我派去的白衣卫呢，没有帮他么？
我冷冷道：“那你有没有听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命你去护他全面，你若不去，朕便将你赐死，你可敢抗旨不遵？”
白厉嘴唇颤了颤，终是站了起来，握剑的手指骨发白。
我竟俄然很驰念与萧独同榻而眠的阿谁夜晚。只是如许的夜晚，或许今后不会再有了，今后，长夜无尽，孤寂永随。
我扬手扇他一耳光：“照实禀告，不得欺瞒！”
白厉双膝跪地：“恕臣难以从命。现在宫中凶恶万分，臣若走了，皇被骗如何办？白衣卫已为他半数出动，臣再一走……”
月光下那碧绿的猫眼石光彩流转，似那小子凝神看我的眼。
一股腥甜的热流涌上喉头，几滴血落在萧单身上。
莫非，在御书房中的阿谁才是假的？
才写几字，掌心已沁出一层汗液, 好似这笔重有令媛。
白厉跪着不动，抬手抹去面上鲜血，眼神刚毅似刃。
我衰弱的卧下去，偶然管他要做甚么。
“朕说让你去，你便去！”
我扶住身前的护栏，凭着双臂的力量倚靠上去，白异仓猝抓住我的胳膊，怕我一出错栽下去。护栏挡住我的下半身躯，如此，萧独便看不见我坐着轮椅，却能瞥见我在这儿。
“臣为陛下生，为陛下死，陛下活着，臣就不能死。”
吾皇万岁万岁千万岁！
等汝返来……常伴君侧。
“因情势俄然，白衣卫没法跟进鹰嘴关救人，楼沧率兵走后，白衣卫进关搜索，发明一具尸首，身中二十九箭，已被烧得脸孔全非，但身着……摄政王的盔甲，手上戴着这个。”
我撑起家子：“这些光阴，你可有收到甚么来讯？”
“你不跟去，就跳下去本身了断罢。”
“独儿？”我一惊，昏昏沉沉的，伸脱手去，手腕被一把擒住，被锋利的指甲扎得生疼。我复苏几分，看清了那烛光中的脸。
“朕昏倒了多少日？”
“回皇上……整整一个半月。”
我气得面前发黑，还想再说些甚么，却突然落空了力量。
楼沧不敢谎报军情，这是杀头的大罪。这一幕绝非捏造。
莫不是假的？
烈风吹过脸颊，拂去了我眼里欲坠的恸然。
危及皇城的危急迫在眉睫，亦比我一人安危首要。萧煜这小子，我得与他渐渐周旋，先应了他便是。
又写，见字如人, 内奸来袭，刻不容缓, 盼汝班师。
“哗啦”一声，一小我翻窗而入，来到榻边。
一诺令媛。
我夺过玉玺，细细察看一番，但见玉玺的玉质通透澄明，内有一缕龙形沁血纹路，底部“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亦是由邃密结论的阴阳刻连络雕成，看不出一丝捏造的陈迹。
“好，甚好，替朕除了一个亲信大患。”我咽下满口腥热，抚掌而笑，喉头里却只收回浓厚的喘气声，像只野兽在我的体内嘶鸣。萧煜从怀里取出帕子，替我悄悄拭去唇角溢出的血。
我伸手抹了抹，却越抹越脏，他一下融在火光里，看不清了。
偌大的寝宫里一片死寂，一丝声音也没有，像个庞大的坟冢。
“这些，我天然早就推测了。”萧煜笑了笑，将一物搁在我手背上，冰冷的玺印贴上皮肤，寒意彻骨。
城门缓缓开启，浩浩大荡的铁骑如同潮流般随他涌出城外，盔甲兵戈在日光下闪着耀目标光芒，却刺得我双陌生疼。
我不答，将信折起，转了转扳指, 终是没有取下，见腿上落了些方才萧煜削下的断发, 便捡了一缕，又取下腕上用来辟邪的玛瑙手珠，一并附到信中, 递给了萧煜。我冷眼看他将信与手诏接过，眯起双眼：“让朕写这些并驳诘事，你如何证明是朕的意义？萧独是摄政王，你当他那么好骗？”
他朝我揖拜，喊了一句甚么，继而声声呼喊震天动地。
我冷冷看着他，手指紧了一紧，提笔写下寥寥数语，开端三字一笔一画，写得极慢，笔尖游走，只如刀刻，力透纸背。
白厉沉默不语，侧脸映着月光，冷峻如山，只要颌骨动了动。
他摸了摸我的脸，像摸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我牙关一紧。我晓得要萧煜是个隐患，今后我必将撤除，只是考虑到留着他能制衡萧独的权力，未想立即对他脱手，待到局势稳定再做筹算，没料，他竟早已把握了我的命脉。
“臣，”他咬咬牙，重重叩首，额上血流如注，“臣之责，在庇护陛下全面，不为别人！因臣忽视粗心，擅离职守，未能及时找到陛下，才致陛下受此重伤……若在臣离宫期间，陛下再出事，臣……万死难辞！臣不能走！”
整整三日，我被萧煜困在这石室中，萧独大略是觉得我真躲在摘星阁不见他，以此逼他速去速归，他便遵循我的旨意，在御林军中遴选了五千精锐马队，与楼沧一并出发。
我前几日在朝会高低了口诏，现在再动手诏，萧独不得不去。
他出发这日，萧煜总算肯放我出去。我未送萧独出城，只在高高的摘星阁上目送他远去。他一身黑甲红缨，绣着日冕的玄色披风在身后飞舞，朝头顶高悬的骄阳射出一箭，鸣镝声响彻云霄，震天动地，像传说中能射下九曜的豪杰后羿。
看出我的迷惑，萧煜将玉玺拿过，压了印泥，在圣旨上盖下：“很不测罢，皇叔？这玉玺会在我手上，都是父皇的意义。我是皇宗子，出世时天降吉兆，又天生鸾目，有帝王之相，父皇最中意的太子是我，即便我残了，他也未曾窜改初志，盖因那小杂种锋芒太盛，父皇为庇护我，才立他为太子，大要对我不闻不问，暗中却对我倍加关照。北巡之前，他将真玉玺交给身边的一名亲信，交代他万一朝中生变，便保我上位。皇叔……这么几年，你不但轻看了萧独，更轻看了我。”
“快，扶朕起来。”心口一跳，我厉声叮咛身边的白异。
杀，无，赦。
我分不清这是相思蛊灭亡而至，还是因急火攻心。
寥寥数行，字并未几，那画却画得甚为详确，让我想不懂都不可。那狭小的鹰嘴关内，火光漫天，黑烟滚滚，箭雨如织，尸首各处，血流成河，那画中有一个黑甲红缨的背影，披风上燃着一团火，背上插着三四只利箭，他一只手举着刀，正回眸看着身后，记录军情之人并未画出他的脸，我却感到那目光如利剑普通穿透了纸面，径直捅在了我的心口――
呼地，一缕烛亮光起，照出来人胸前一片玄底黑金的蟒纹。
萧煜收好信放进信筒，又递给我另一张纸：“另有一封，皇叔，晓得是给谁的，该如何写罢？”
我恍忽觉得那是萧澜的幽灵，摸索出枕下短刃。
彷徨很久, 只在纸上写下一句：汝之聘礼, 朕收下了。
玉玺被清楚保管在御书房内的多宝阁中，那四周定有萧独的暗卫在监督，他是如何拿到手而没有轰动萧独的？
“白厉，你跟去，为朕保他全面。”
“他回不来了，皇叔。”萧煜笑着，将一个信筒塞进我手中，“三日之前便传来动静，那小杂种胜利诱降魑族叛将乌顿，收伏魑族残兵三千，却竟放纵乌顿唾骂行军司马楼沧，乃至与魑族战俘在营地摔交比武，引得军中叛变，为防萧独叛变，举兵入侵皇城，楼沧奉皇叔旨意，将萧独及魑族战俘一并逼进鹰嘴关，放箭杀之，萧独与两千魑族战俘，尽死。”
白厉举起双手，将一物呈到我眼皮底下。
我浑浑噩噩的睡了一会，又展开了眼。
“你！”我捏住轮椅扶手，想踹他，双膝袭来的剧痛才令我想起我已成了个残疾。盗汗从额上滴落下来，白异用帕子替我谨慎擦去，亦跪将下来，颤声道：“皇上莫要逼他了，厉儿是羽夫人亲选的暗卫，为羽夫人和皇上毕见效命，是立太重誓的。若皇上性命有虞，死去的羽夫人泉下有知，那里能瞑目！”
他行出城门，下了马，朝皇宫的方向单膝跪下，昂首望向我。
“白厉，白厉！”我咳嗽着，嘶吼出声来。
“不成，皇上，你的腿，尚不能行走！”
“但是……”
最后一捺写完，我心头忽地一热，一口血味涌了上来，强咽下去，待闻声萧煜脚步声远去，便才猛地咳出一大口血来。
这日以后，我因风寒未愈，又受重伤，一病不起。日夜瓜代，日月升落，不知过了多少光阴，我才从鬼门关转悠返来。
萧煜替我拭净了血，便将被毯拉了上来，垂眸浅笑：“如此喜信，我实在迫不及待奉告皇叔，故而深夜前来，惊扰到皇叔了。皇叔大病未愈，先好好安息……我他日再来看望。宫里的湖都已经结冰了，等皇叔好了，春祭上我耍冰嬉给你看。”
可心口的痛苦，那么实在，那么陌生，是我未曾有过的。
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写完, 萧煜不阴不阳地笑了一下：“皇叔，该不会对这小杂种真上了心罢？”
烛火甫灭，暗中重新占据了我的视野，脚步声垂垂远去了。
我阖上眼皮：“跪安罢。”
“臣，宁死不从。”
我将他打断：“朕自有应对之策。你当朕会束手就擒？”
我头晕目炫，手颤抖着翻开信筒，展开内里的军报。
天昏地暗间，我被一阵响动惊醒，睁眼只见遮天蔽日的帷帐随风拂动，月光下，一抹瘦长的鬼怪朝我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