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国势如此

李玄都将手中的折扇合拢，缓缓道：“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在平常百姓看来，能够睡到日上三竿，已经是神仙的日子。因为在地里刨食，最是公道，出几分力就得几分粮食，稍有懒惰就要饿肚子，我当时候也差未几如此，虽说无饥饿之虞，但也要日日耕耘，自此方知百姓之苦。”

“对，赋税。”李玄都稍略减轻了嗓音：“我大魏朝有祖制，官绅、宗室、勋贵皆不征税，建国之初，尚不觉如何，可建国至今，官绅已是数十倍于建国之初，遍于天下。百姓们碰到荒年，活不下去，便把地步贱卖给士绅，只甘做耕户，因为士绅不纳赋税。如此一来，上有皇室宗亲，中有各级官吏，下有处所乡绅，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赋，小民百姓能耕之地步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

“赋税？”这两个字被沈霜眉咬得很轻，仿佛有些不敢置信。

他这才恍然惊醒，本身已是未曾佩剑多年了。

“那是甚么样的经历？”沈霜眉歪头问道。

沈霜眉望着面庞澹泊的李玄都，心底仿佛被甚么东西揪了一下。

既然是东南重镇，又是首府州城，那么城门的查抄天然非常严苛，不过一行人的相干路引文牒一应俱全，又有沈霜眉这位公门中人，自是没有甚么波折顺利入城。

李玄都合起折扇，轻叹道：“纸上空谈，于国无益，当年提三尺剑报国，亦是壮志难酬，事到现在，我也不知路在何方了。”

李玄都和胡良驾车，缓缓慢行，胡良一看便是江湖人的做派，实在当真提及来，人靠衣裳马靠鞍，固然有“穿上龙袍不像太子”的说法，但很大程度还要看身上的穿着打扮如何，当年的胡良穿上副总兵的武官袍服，那也是一方领兵大员。此时李玄都单独坐在车厢中，倒是一身墨客儒士打扮，再配上手中折扇，便是妥妥的江南名流做派。

国势如此，徒呼何如。

李玄都搬出一把躺椅，坐在院中，受缓缓晚风吹拂，轻摇折扇，非常舒畅。

江陵城间隔三湖县大抵有三百余里，多是平坦的驿路官路，一行人可贵白日赶路，幸亏入秋以后，气候谈不上酷烈，风凉恼人，倒也不感觉日头难捱，很快就进了江陵府城的地界。

江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虎魄光。但使仆人能醉客，不知那边是他乡。

沈霜眉坐在不远处的，猎奇问道：“紫府不像是剑客，也不像江湖人，倒像是个读书人。”

沈霜眉沉默不语，她定定地望着李玄都，俄然有些明白父亲当年为何会断念塌地跟从那位张相爷，至死无悔。

到了江南，初春季气仍无太多凉意。

两人现在已经没了先前的陌生，李玄都不介怀说些交心之言，“畴昔的几年当中，我一度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墨客普通，也就是江湖中所谓的‘废人’，当时我在一处青山绿水之地，开垦了三亩闲田，种些稻子和蔬菜，又搭了间茅庐，每逢夏夜，屋内闷热难当，我都要在院中乘凉，每逢夏季，苦寒砭骨，不得不砍柴生火取暖，现在回想起来，当真是仿佛隔世普通。”

一座城池，南临大江，北依汉水，西控蜀州，南通潇州，是为计谋冲要，东南重镇。

第一百二十二章 国势如此

李玄都缓缓展开手中的折扇，望着扇面上的七言诗，缓缓说道：“当年张相恰是看出了这一点，才决意要变法革制，除此天下大弊。若要变法，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些不纳赋税的士绅官吏和皇室宗亲，这是要断他们的财路，挖他们的根底，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说他们能不记恨张相吗，天然是联起手来把想要变法改革的人置于死地，这便是牵一发而动满身。帝京一战，以张相为首的四大臣之以是大败亏输，不是输给了谢太后，而是输给了全部庙堂，谢太后窃据高位，不过是以国势换权势罢了。”

李玄都干脆收回击，沉默半晌后，悄悄开口道：“进城吧。”

胡良嗯了一声，“应当是了。”

李玄都接着说道：“百姓之苦，我经历了大半。当年张相对我说过，‘时也命也，尽人事方能听天命，先要做到尽人事，然后等天命’，我感觉这句话没有错，就拿你要查的案子来讲，辽东金帐年年侵犯，西北乱军年年残虐，危及天下，但是国库年年空虚，乃至将士军饷粮草都要东挪西凑，寅吃卯粮，可卯粮吃完以后，另有甚么可吃？这些事如果只是抓几个寺人能够说得畴昔吗？只要天下大弊一日不革，就算抓了这些寺人，还会有其他的厥后人前赴后继，抓不堪抓。或许你会感觉我过分过火，凡事都要渐渐去做，可几百年的时候畴昔了，可曾有过半分窜改？反倒是愈演愈烈！”

沈霜眉第一次听李玄都提及他的过往经历，她只晓得李玄都在帝京一战以后就不知所踪，却不晓得他在这段时候中到底做了甚么，此时不免震惊非常，并且她还从李玄都的话语入耳出了些许别样意味。

李玄都的眼神中透暴露追思，轻声道：“霜眉你家世代为朝廷效力，自是与贫贱二字不沾半分，以是那是一种你们从未经历的经历，说简朴些，八个字足以概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李玄都伸脱手指，指着那座望楼的问道：“那是宋老哥曾经提起过的听雷楼？”

李玄都轻摇折扇，扇起一阵清冷，“张相曾经说过，‘如入火聚，得清冷门。’站在火坑中，却有置身冰窖之感，不管变法成与不成，张相都已经很难满身而退，他有本日的了局，皆在料想当中，也在道理当中。”

沈霜眉温馨聆听，心头上尽是哀思之意。

李玄都入住以后，胡良带着小丫头去大堂用饭，李玄都和沈霜眉因为没有食欲，便留在后院中。

李玄都手中把玩着一把折扇，十二档，紫檀扇骨，金纸扇面，扇面上没有山川，没有美人，只要这首七言诗。

进城以后，贩子街道开端热烈起来，因为小丫头想要骑马，便由沈霜眉抱在身前，小丫头坐在马背上，四下张望，满眼都是别致。

沈霜眉从未去沉思过这八个字究竟有甚么深意，默念一遍以后，摇了点头。

一行人在城中逛了一会儿以后，因为天气已晚，没有立时去风雷派拜访，而是先找了一家堆栈，要说这州城的堆栈，就是不普通，占地颇大，客房分为两等，普通的是二楼的一间间浅显客房，与平常客房无异，更高一等的则是主楼的后院，被豆割成一个个独门独栋小院，可供一家人入住，李玄都花了三枚承平钱，包下了一个院子。

李玄都眯眼望去，下认识地想要握住腰间剑柄，因为没有佩剑的原因，成果摸了个空。

沈霜眉是真的不敢置信了，对于出身于官宦世家的她来讲，向来都是以为不纳赋税是天经地义之事，倒是从未想过这些。

这是当年张白圭所赠，诗也是由他亲笔题写。

李玄都顿了一下，道：“我那三亩地步，能够算是最上等的膏壤肥田，收整天然极好，可换成普通百姓人家，多是瘠薄地步，哪怕是整日整月都用来劳作，一旦碰到年景不好的时候，还是不敷充饥，除此以外，他们还要交纳赋税，其糊口之艰巨，难以设想。贤人言，苛政猛于虎，绝非夸大虚言。”

来到江陵城前，面前豁然开畅。

沈霜眉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说话，却又不知从何提及，终究化为一声沉沉感喟。

极目望去，模糊能够看到城内一座望楼竟是比江陵的城墙还要高出数丈，耸然独立，模糊可见青玄色屋顶，如同鹤立鸡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