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血衣梅(4)
因为这些女子都死前或蒙受莫大委曲、或非命不平,她们的灵魂深陷水火般的固执中,不得归去地府与循环,是以成为浪荡人间的孤魂野鬼,借助这些女子的愤懑委曲,碧茏夫人便在这钵盂六合当中设下了怨魂结界,别离以四周最大的怨魂镇守;一如“风露人间”的风校书,她生前是英宗朝时身份崇高的正三品官家令媛,因阉宦王振弄权,父亲在瓦剌入侵之时随帝亲征,后英宗天子被俘,王振被锤杀,她父亲作为从征文官也死于战乱当中,但是没想到的是,过后朝廷诛杀王振一党时,将她父亲也莫名其妙连累出来,导致家属长幼男人处斩的处斩,放逐的放逐,而远亲女眷悉数贬为官婢,也就是做了妓女。风娘当时年方二八还未出阁,恰是芳华自大的年纪,何况其面貌极美又富有书画文才,遭受如许的家属剧变,她本想一根白绫吊死,却又被人拿住,以后不竭抵挡因而受尽多番污辱虐待,终究被人关在黑屋里活活饿死了。是以,她的愤懑饿魂已然沦为饿鬼凶灵,在按捺着一股对人间繁华与男人都刚强根深的仇恨,被碧茏夫人在一处乱坟岗找到骸骨后,甘心被其把握以获得这抨击的机遇……以是我所见到的风娘总有一派狷介孤傲,偏执于繁华风骚画煮酒的独特雅趣,勾引人间男人和统统金银繁华,本来也只为是弥补她那吃不敷的饿殍灵魂罢了。
公然,“雪鹓屿”的梅林里,郑梅夫校书一如平素般穿戴那袭斑斑血迹的衣裙坐在琴案边失魂落魄的模样,四周梅树都枝桠花朵寥落满地,也不知是她烦恼本身掰扯掉的还是催动阴风吹散的。传闻,她宿世半世飘零,母亲是本朝礼部下下金陵教坊司艺伎,不知与甚么人符合有了她,因夫籍不详,她只能持续随母为乐籍伶人。从小其母一边亲身传授她琴歌书艺,一边却又告引她看懂北里盘曲,不要趋利逐势、不学以色媚人,只愿今后求一故意人能帮手脱籍婚嫁才是最好告终前程。但是世事总与愿违,郑梅夫十三四岁便出落得姿容出众且歌艺不凡,不管杂剧小令或古今乐府词都能唱出奇特神韵,一时止不住便申明四播了。连当时的教坊大总管都亲身为她起艺名梅枝秀,是留意她的歌艺持续精进,有一天能与前代名伶顺时秀和珠帘秀她们比肩……由此慕名来寻梅枝秀的贵爵后辈、士人清流日渐增加,她的缠头身价也随之高涨,到十七八岁时听歌一曲乃至要价在数十两金以上。可她内心惦记取寻一名至心郎君以求带着母亲离开乐籍,便选中一名家道殷实的青年儒士,初时二人山盟海誓,她是乐籍出身不能为士人正妻,那儒士还信誓旦旦说今后必不娶妻,可不到两年那人又忏悔,以梅枝秀无所出为由娶了一王谢当户对的正房,可这还未完,婚后才晓得那位正房性妒故意机,不到半年便把她逐削发门,梅枝秀带着母亲无处可去,一边嗟叹男人薄幸一边又只得回到教坊司。还好她年纪尚在妙龄,是以身价仍在,只是遭受变故先人的心气已经灰了大半,脾气变得更加偏僻起来。后又因数次回绝一名六十岁老亲王的邀约,引致那老亲王恼羞成怒,动用权势手腕不准她再在公开饮宴雅集处所演出,还派人诬告她母亲盗窃,遭到手指插针的酷刑,梅枝秀情急之下为救母亲只得接管老亲王的深重热诚,即当众脱去簪环外套,只穿贴身的扣身衫子和小衣,背负一大束波折条跪爬到老亲王的脚边哀告赎罪才罢。这事过后,她母亲气郁成病缠绵病榻,她的名誉身价受创生存开端每况愈下,追捧她的男人更只剩寻花买肉之流……到这,梅枝秀作为伶人的出息已成破败定局,再无翻身之日。翌年初冬时节,她与病情稍有转机的母亲乘车到郊野散心,未曾想又朋友路窄碰上那位老亲王率家人族丁出行,当时他那府上的前任老管家刚归天,家里只遗下一聪慧儿子,已四十余岁还未有婚娶,老亲王一时不知是出于凭吊故交还是看到梅枝秀想起过往的事余怒未消,就派人唤梅枝秀来到跟前,提出要拿银钱将她赎身然后嫁给管家的聪慧儿子,好替管家持续家属血脉香火。梅枝秀当场跪下回绝,那老亲王却驳斥梅枝秀说,她一介艺伎能够作为本身管家儿媳已是不测恩情,果断不会收回成命,她的母亲在旁也苦苦要求老亲王窜改情意,一再被拒后,竟情急冲到他的马车驾下,突然轰动了拉车的高头大马,两匹马当场跷起马蹄便将她母亲踏在地下。梅枝秀眼看母亲罹难,奋不顾身就扑上去想救出她来,哪晓得连本身也被马蹄踢中倒下,等车夫拉紧缰绳节制住两匹躁狂的大马,她二人已经浸在血泊里奄奄一息了。梅枝秀的母亲临死前拉住她的手,连句话也说不出,很快就咽了气。而梅枝秀当时还活着,只是胸腹肋骨几近都被踩断了,药石无用,以后极苦痛地捱了数天,到“小雪”那天夜里才断气,死时双目圆睁毫不瞑目。那老亲王目睹如许惨烈的变故,知己过意不去天然是出资别离厚葬了她们,还请来高僧做法事超度,可直到下葬,任何人在她坟前扑灭香火都会无端燃烧,传说是死民气抱恨愤深重,以是毫不肯收受生人供奉之意,那老亲王更是常常在睡梦中见到她一身血衣化作厉鬼的模样来讨命。最后没法,只得请来会神通的羽士,将梅枝秀的骸骨和灵魂都镇梏在一个陶坛内,以符咒封存好后重新安葬于地底……少说也稀有十年吧,老亲王作古已久,碧茏夫人才寻到她的陶坛,把她开释出来,既然错过循环又无处可去,她只得依从碧茏夫人留在这萼楼。
但是有一天,它偶尔瞥见一个奇特的女人在这一带山石草木之间盘桓,只见她年方二八且服饰富丽,初看像是位人间的大族少妇,但细看时她的眼眶一圈黑气,唇内藏着獠牙,本来是个鬼女。看破她的真身后开初它也没在乎,只是那鬼女总背负着一个斑纹斑斓大口袋,鼓鼓囊囊的也不知内里装了甚么,能够是偷了人家的小孩?或者是一口大猪?归正它也没有管闲事的习性,看过几眼也就罢了。
今后,它又像其他野生甲鱼一样在溪石间糊口。只是,它的心性不再那么无明无知,望着两岸林叶的色彩它便晓得四时循环,听着林间走兽相互照应它便晓得它们的扳谈,闲时对着日、月、星斗,它会冷静念诵畴昔在和尚那边听熟了的经文,或许有很多错字、白字吧,但它把这视作是对和尚的追思和扶养。只是,没有和尚给它喂素菜米饭了,它肚饿便在水中捕食鱼虾,吃肉今后它的个头就缓慢地长大起来,但奇异的是阿谁钵盂也会跟着它的身形越来越深长广大,永久都能盛得下它的身躯,它感觉这是和尚还在冥冥当中持续庇护它呢。
又一些光阴畴昔了,一天它发明本身被日月晖映的腹背软甲闪现出金银色彩的纹理,又有一天开端,它能窜改大小,然后渐渐揣摩着,乃至能变幻成人形,那套金银色的软外甲刚好变成身上衣服,就连恍惚晦涩的口舌之间都垂垂平顺,能收回清楚的人类说话;因而它化成人时坐在溪水边,学人样假装垂钓或休闲,钵盂缩小回最后浅显水碗的大小,渴了舀一遍水浇在身上,偶然路过些人与非人,它也都随便地扳话几句,请人家喝一碗水,日子倒是增加了很多兴味。
“该如何说呢?”王八宝支着四只小短腿在地上绕了几圈子,仿佛在冥思苦想一番,最后看看天,东方的启明星已经亮了,它望着那颗星星嘀咕道:“太白晓星出来了,又快天亮了啊……”
可我对王八宝运营夺回钵盂的事还是很担忧,毕竟萼楼高低有大大小小那么多恶鬼呢!提着一食盒点心,我又站在“雪鹓屿”对岸的廊庑下,想着这些事内心七上八下的,连绫雀甚么时候抛来腰带桥也没重视到。
本来,在记不得是三百多年前,王八宝还是一只糊口在西湖畔某个依山流水溪涧里的小甲鱼的时候,有一回被人捕到差点被拿去阛阓上卖,幸得一名路过的和尚瞥见并哀告加费钱买下了它,因为一只爪子折断了,和尚便把它放在本身化缘的钵盂里带回临时挂单寄住的寺庙,它当时固然无知无识,但本能地因为被救而待在钵盂里,今后它就只把钵盂当家普通,和尚给它治伤、喂它吃食,它就会爬出来围着和尚绕圈子,睡觉时又爬回钵盂去,那和尚对待它也像宠溺一个小孩子普通,撤除讨饭化缘以外,也就由得它待在钵盂里。没多久它的伤完整好了,和尚要把它再放回当初的溪水里,它却死活不肯意,每回把它放走它都爬返来用嘴咬着和尚的衲衣一角,和尚终究拗不过,点头笑道:“莫非你我的人缘还未了么?射中必定当代我救你一回,想来我也是了偿了宿世欠你的一因?到此还不肯散,莫非仍有原因?”
“也对,这钵盂洁净。”王八宝甲鱼不疑有他,风雅地把钵盂拿出来,鬼女把斑斓口袋从背上卸下,就往钵盂里一送,然后她本身也俄然奋身往钵盂里一跳——
“先生,小月女人送点心来了。”绫雀谨慎翼翼地向郑梅夫禀报。
王八宝还奉告我说,它先前一向被碧茏夫人的结界隔绝在钵盂以外不得其门而入,是因为四位怨魂的执念安定,但近一年间,人间各处都不竭产生兵器祸害,统统前兆都显现即将六合变色、江山易主,不久后全部大世道都将涂炭普通完整乌黑倒置了,以是这气运皲裂,人间千百万人的存亡颓废能传导至天上地下九万里,何况空中任何结界净土?是以趁着这里倾坼出裂缝,它才终究混在客人里溜出去的。
不记得又过了几个寒暑,有一天,和尚一如平常带着趴在钵盂里的甲鱼行路,但走到一段山石溪边就把它放下了,然后跟它语重心长地说了很多话,可惜他大多不记得了,只要一些句子是念佛的时候常常会提到的;八宝啊,斯须之间可生灭三千天下,统统皆是起心动念造作出的缘起……八宝啊,为师走后你可在此好好安住,身心安住才气生慧,才可明心见性……和尚说着说着,终究就乏了,歪在一边睡觉,也再没起来,据他睡觉前最后说的,他要去西天见佛祖了,王八宝感觉那必是真的,因为它瞥见和尚的身材垂垂缩小,最后在溪畔上空化作一道虹,连溪水里的鱼虾毛蟹都轰动了赶来张望,虹光直上云霄,好一阵子才渐渐消逝,只遗下和尚的衲衣,跟着溪流飘但是去……王八宝本来懵懂无明的心肠,在看到那道虹光后也像雨过晴和的六合一样逐步明朗起来,畴昔在它眼中浑沌的事物也像擦去尘垢那样顿时看清了脸孔,另有很多它畴前底子不会去想的事,也都天然在脑海里生出了形象……只是它也俄然明白,和尚走了再也不会返来,他把生前一辈子化缘用的钵盂留给了它,这个是它具有的对和尚的独一念想。
“然后呢?”我急了,“她往钵盂里一跳就如何样了?你快说啊?”
“甚么是艳骨?”王八宝更猎奇道。
“嗨!小月,你发甚么呆?”绫雀迩来与我混熟了,又特别爱吃我做的小点心,每回接我都急不成待地要问:“明天又新做的甚么好东西?你不晓得,本日‘小雪’了,也是我们梅夫先生的死寿,方才正操琴有些伤神呢。春阳少爷不在,传闻是大阎魔天处有事召他归去了。”
“起码得放在一个干净的处所才气翻开,你看这门路上都是泥土,石头上都是鸟屎……嗯,你那钵盂不错,我把它摊开在内里恰好放得下。”鬼女指了指它身边的钵盂。
“然后?”王八宝懊丧又失神地望天长叹一口气,“你眼下不也就在我的钵盂里么!”
“人间最美?那如何才气看到?”王八宝是个直肠子,它没想太多。
“校书籍日死寿啊?”我背脊一凉,绫雀晓得我对萼楼的内幕有些体味,说话也就不避讳那么多,但乍一听到这个我还是有些胆颤,所谓的死寿,也就是她们为人时归天的忌辰,萼楼的女鬼们有讲究的话,都把这日像阳间人过生辰那样昌大祭奠本身一番的,只是……像郑梅夫如许愤懑死去的冤魂,到死忌必定想起的都是生前不平和委曲,就底子不是甚么好高兴的事。
自从在王八宝那边晓得了关于这鬼倡寮萼楼的来龙去脉,除了震惊以外,细想来内心也实在有说不清的五味杂陈;王八宝想拿回和尚留给它的钵盂,但钵盂已被鬼女,也就是创办这家萼楼的碧茏夫人所掌控,她篡夺钵盂是专为她这好谋生扶植一爿稳妥的世外秘境用的。王八宝说,先前她不知走过多少各地州府村镇,寻访并收敛那些冤死、非命的年青仙颜女子尸骨,也就是所谓的艳骨。
“你想看么?”鬼女卖个关子,“这但是人间最美的东西,等闲不能乱看的。”
小甲鱼实在听不懂这些,它只是不舍和尚与阿谁睡了好些日子的钵盂;和尚只好持续把它带在身边,而它的生命力仿佛也比其他甲鱼更加固执,只要每天有点饭食,能洗几次澡,便能够活得很好。和尚每日参经念佛,或者云游行路,甲鱼都跟从在身边。他念佛,它就悄悄聆听,他到佛堂参拜,它也会从行囊里探出头来庄严地瞻仰……和另偶然也被它的模样逗乐了,开打趣冲它说,佛教有七宝,但我另有你这一宝,你这小王八,但是王八宝吧?和尚今后叫它王八宝,因而它便记着了,这是和尚给它取的名字。
燕窝清蒸鹌鹑羹、手剥鲜虾青蒜芯儿酿烧卖、绉纱鸡肉馄饨、紫苏糖果子糕……我每日变着花腔做出汤水滴心,在厨房其别人眼里我是决计去奉迎春阳,但我内心盘算主张只是以此酬谢他畴前的拯救之恩吧。
那鬼女三年两月经常颠末溪边,她阿谁口袋也始终背着,看着越来越鼓大。有一天傍晚,她又路过溪边,俄然停下来跟王八宝搭讪起来,不过是关于气候和四周山野地气的扣问,王八宝也随口问她:“你那口袋里装的是甚么?”
“是我走了好多处所收捡的艳骨。”鬼女奥秘一笑如是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