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昆仑觞(4)
“昆仑觞?听闻当年画圣吴道子在龙兴寺作画,当饮尽一坛昆仑觞,便画出那令长安都内统统屠夫渔户都再不敢售卖鱼、肉的《天国变》,我倒真想尝试……”帐中的竹公子果然就要下床来,风娘从速搀住他,“何必费心?您不能再沾酒了。”
冷风“咻咻”打着旋,将帘幕吹得东倒西飞,竹公子他们带来的几个小厮早就吓得“哇哇”逃散出去。封离梧看着竹公子的气度,才勉强定下心神惊骇,就连想说甚么,也被他抬手止住了。
风娘那刚止住的泪便又忍不住,“是生是死,我也不会与您分开……只是……”
风娘眼眶已经红了,泪水打转,但她咬紧下唇没有哭,点头去取琴。
“轰霹雷――”整座小楼这时都开端颤栗,春阳眉头一皱也未几问就飞身冲出去,我还在那发楞,地板下“咕噜咕噜”的声音传出,仿佛有水在底下被煮沸了似的。封离梧也惊觉不对跳着脚站起来,“这、这是甚么?”转头看春阳出去了,便喊:“恶鬼小兄弟!”说时就要追去,这边朱公子伸手想禁止他,可话没出口又是狠咳,风娘只顾扶着他,底子得空兼顾去管。
席面就设在敞轩内那扇竹林幼笋婴戏图的大屏风里,四下新挂起保暖挡风的猩红帘栊,封离梧带回的腊梅花也被摆在当中,借着熏笼的热力,那花散出清爽的香气。
碧茏夫人见状也就再无二话了,一边屏退世人,一边着云香随她去取酒,又命小玉香和我重新安插一张酒宴席面。
“咕嘟咕嘟”沸腾的胡涂粥似泥浆在身边翻滚,但旋涡并没设想中扭转得那样短长,我和封离梧只是半个身子堕入此中,他固然吓得大喊大呼,却还死死攥住我的手臂,“啊!这都甚么……”
“这位小兄弟,看来比我等年幼,话语间却自有勘破玄机。”竹公子望着虚空喃喃道。
“这酒,还喝么?”春阳自斟一杯,拿在手中悄悄转动,绿火映照中,那深血般的酒浆汩汩流转。
碧茏夫人果然让人取来一坛尘封好久的泥坛,用湿布擦去沙泥,坛身上模糊显出三个看不懂的字。
“没、没甚么,就是困了……”我吸一下鼻子用衣袖用力抹几下眼睛,“要甚么东西么?”
春阳终究把酒封完整翻开,然后拿来一个羊脂白瓷盆,净手后用银舀勺舀出一勺浓血般的昆仑觞,那酒浆确如他所说,厚重如脂膏,且并无香气,中间侍儿取来已经温热好的三年元红新酒,将这新酒蓦地突入瓷盆内,一股难以言喻的甜香顿时四溢开来。
“咯咯咯――”,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连脚下也感遭到响动了,我立即想起先前曾有过的这类景象,莫不是王八宝在甚么处所弄出来的?
春阳开酒的手停了停,“我刚已说过了,我是来自幽冥的恶鬼,这酒当然也非保存活着上之物,当年大宋都城的东都城破,它随大量财宝和人畜尸骨流落黄河水源,终究在幽冥的三途河边停顿,直到我在那边捡到它……”
春阳的话我听不太懂,那风娘和封离梧的面色顿时错愕,碧茏夫人固然气得眉毛倒竖,但也就不作声了。我看那床帐里的人咳完,伸出瘦长的手将纱帐悄悄翻开一条缝,用那咳尽沙哑的声音自嘲道:“我如有,又怎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封离梧渐也不怕了,捡起酒杯,任由春阳为竹公子和他重新添上酒,举一杯入喉,便欢畅大笑起来:“长君说得是,我原就说过想做那至乐骷髅,与青山星月为伴,上穷碧落下鬼域,不如一醉千年……好酒!”
我心想封离梧压根不明白状况的,万一有甚么不测怎好?赶紧也跟着前面,“封公子!”
“本来是大宋东京遗物,倒是跟我这败落之身相合。”竹公子笑,转向身边的风娘:“风儿,你看那内里的风雪是不是下大了?”
还是竹公子波澜不惊,“萼楼阑下,风吹雨?风儿,你去取我的琴来?我想再听你弹一曲……鬼兄说的是李贺的《苏小小墓》,刚好眼下间隔苏小当年埋骨的西泠桥畔并不远,此情此景确是符合之极。”
春阳把本身那杯饮尽,才道:“你若埋骨在此,自有草虫花鸟为伴,并不算孤单。”他说时,周遭灯烛的绿火刹时又转为暖和的橘色,帘幕内顿时和缓起来。
风娘将琴抱来,抚一曲无歌的悲调。
竹公子连伸手取杯也不太能够了,风娘帮他将杯拿近唇边,他闭目轻嗅,“酒香不烈,却沁人肺腑,小兄弟你请我饮如许的好酒,只怕我此生无觉得报,你有甚么话但说无妨。”
“想不到在这乱世,我等还能有这一隅苟活半晌,悠哉悠哉相聚、喝酒。”竹公子说时,封离梧也勉强笑道:“只是不知小兄弟虽是恶鬼,却拿出此等美酒接待,我等反倒如何舍得去死?”
“你们两个不要放手!”只听春阳大声喊道,随即他就朝旋涡当中纵身跃了下去,我还没看清楚,他就整小我消逝在沸腾泥浆里了。
“啊!如何回事?”封离梧在那惊得大呼。
“咕嘟咕嘟”眼看着那翻滚的粥竟搅起一口旋涡,开端将周边青砖途径和花木也囊括起来。
春阳嘴角带一点奥妙的笑,替他斟满。
朱公子又一阵狠恶咳嗽,风娘拿帕子给他捂开口鼻,可眼看着殷红的不知是酒还是血,很快就从她指缝渗入出来。
春阳看着他俩连喝下三杯:“这昆仑觞毕竟已是幽冥之物,凡人喝下去折损阳气,何况竹公子人间寿数将尽,喝这三杯,算算剩下的时候也就未几了。”春阳说这些话时还是淡淡的没有波澜,我内心悄悄吃惊。风娘部下的琴也“噔”地断了一根,她没有出声地停在那边,只是泪流满面。
“年代长远,这酒怕已成膏,需用当年的新酿去冲淡。”春阳用小刀一边刮开泥封缓缓说道,“自魏时贾锵家奴以匏瓠获得黄河泉源水,酿出这酒色绛红的昆仑觞,至今已有千载,酿法自宋后便失传……”
“不、不,本日可贵佳宾。”竹公子拍拍她的手,“风儿,帮我穿衣。”
我看到春阳脸上奥妙的笑意,“冷翠烛,劳光彩。萼楼阑下,风吹雨。”
“是……老鼠啃楼板么?”我昂首望,但天花上甚么也没有。
封离梧的神情惶恐,手里的杯子已“砰当”回声落在桌面,环顾四周,口中呵出长长的白气,“怎、如何回事?”
竹公子将空杯又递给春阳,风娘抹去眼泪,回身拿来一件大氅为他披上,看春阳又给杯子里斟满,忍不住劝道:“莫要贪酒了?”
――跟着他的话音,我只来得及看那风娘的神情蓦地变色,与此同时,轩内本来残暴透明的擎枝灯烛俄然升起半尺高的绿焰,如冰般的恶寒代替了室内统统温热。
我也是第一次看清这竹公子的面庞,固然病重惨白,他仍将一袭绯色盘领衣穿得中整,腰系一条镂金云纹玉带,凭倚着风娘半侧在屏风下,没有张扬的作派,但自有高贵严肃气度。
“先、先生……”刚走开一会儿的云香俄然错愕跌撞地跑返来,手指着内里,“少爷,有点不对劲!”
“你哭甚么?”冷酷的声音俄然近在天涯响起,我吓一跳赶快揉揉眼,春阳不知何时离座起家,正面劈面站在我火线看着我。
“既失传,你为何又能获得?”陪席的封离梧奇道。
春阳很快就觉悟过来,“必又是那王八精……”说时他的神情就随即在变,眼睛敏捷显出乌玄色彩,十个手指的指甲也顷刻间长出数寸黑钩,强风从他脚下升起,我站在离他一丈远的处所,也顿觉凛冽的寒气像刀子普通刮到脸上。封离梧这时也认识到伤害,但他转头瞥见我,立即将我拉住,“小月女人,你怎出来了?快出来……”他说时阿谁旋涡已经飞速卷到台阶上,我们脚下也开端倾斜,我来不及惊叫,封离梧就一把抱住我,我们两小我同时就站不稳朝旋涡当中滑下去。
“还好这酒,是热的。”竹公子强抑住咳嗽的打动说了这么一句,便将酒饮尽,我原觉得他喝下那酒顿时就会死,可他只是俯身狠恶地咳嗽一阵,才长叹一句:“这酒华不因风霜变故,果然是好……我这疏狂半生,喝过多少好酒,但酒逢知己却极少,想不到在临死前,还能碰到一名值得同席共饮的朋友,于愿足矣。”
风娘表示云香遣人翻开屏风一侧的重重帘幕,从这边望去只要深沉夜色,但漏出去的风声仿佛真夹着雪粉,又被屋内的炭火刹时热化了,有濡湿的味道。
竹公子的神采越来越惨白,仿佛有盗汗在额角津津地排泄来,但他握住风娘的手仍暖和地笑笑,“你若不弃,将我埋骨在此,与你长相伴,我亦风雨无怨。”
甫一扒开重重帘幕去到敞轩外,就被面前的景象惊得定住,天空持续飘着大雪,但降落的暮色中却模糊透下微光,一股一股苍青的风竟然有了形色,在半空平分不清方向地飞来飞去,照见那台阶下方本来一大片假山灌木的处所,此时全都如一锅恍惚粥般翻滚,春阳也是一怔,“这是甚么东西?”
“咻――咻――”,内里越来越猖獗的北风,竟然吹得屋里猩红帘幕也微微摆动,漏出去的一点寒气也叫人脚底发木。我转去倒一些热水给风娘换洗下帕子,借着光影见那封离梧却自顾喝了一杯又一杯,我内心越觉酸楚难受起来,仿佛面前统统都会随即烟消云散般,风娘搂着朱公子心疼揪心的模样,在我眼中都垂垂恍惚……
我等速速照办。
春阳俄然抬手止住我说话,并作侧耳聆听状,我一怔,就听到不知是头顶上还是敞轩内里,传来“咯咯咯”的声音――
“但是……”风娘顾忌地看看春阳,欲言又止,想来她恐怕碧茏夫人和春阳侵犯竹公子,是以毫不敢劈面顶撞春阳。
“用这琉璃盅,才气配这虎魄浓。”春阳用银勺渐渐将那昆仑觞流入备好的琉璃杯内,“我且借用唐朝诗鬼李贺的那一首鬼诗中最末的两句,稍改几字,你们可情愿听?”说这话时,他挽袖将两个斟满的杯子送到竹公子和封离梧的面前。
他说完这话,周遭人也没有敢出声的,停半晌仿佛在打量春阳,才又道:“敢问中间是?”
“我?我是来自幽冥地界的恶鬼,循着人间将死的气味到此,但我对性命没有兴趣,就因为窖藏的一坛能让人长醉不醒、名叫昆仑觞的好酒,想在彻夜开封,并寻个能共饮的人……不知你可有兴趣喝一杯?”春阳说得轻描淡写。
封离梧拿着空杯,开初的神情是惊诧,我觉得他被春阳说喝过这酒就活不了多久的话吓坏了,但他忽又把杯递给春阳,平和道:“鬼兄的章句佐酒,别有神韵,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