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交杯空对
这丫头的模样怎的像是在哪儿见过?这么些年在外头与人打交道,齐天睿自认眼睛毒、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这也是为何他能在城北那暗淡的角落仅凭着一张恍惚的画像将埋没多年的人挖出来。今儿怎的倒拙了眼?如果旁的也罢了,可长成她这副模样,他如何会忘了?并非是本身好色,只是如许一张脸,莫说是男人就是女人见过也断不会等闲健忘。那双眼睛竟然是透亮的虎魄色,又大又圆,即便不决计,也是遮拢不住,所谓双瞳剪水于她都是过于陋劣之饰,因着色彩淡,仿佛全部眼眸都在漾着水波,深水清潭,看一眼人都似要淹了出来,不由人就挪不开眼,中了邪似的。双睫稠密讳饰不住,玄色的小刷子烛光底下在那淡色的眸中投下影子,像那月下湖水淡淡的树影,就是这一刻,就是这一个气象如此熟谙!在那里见过,究竟是那里?
本来在一旁心焦不知所措的兰洙现在落了汗,看着红帐下的人不觉暗自叹道,这回再没有分歧情意的了,昂首瞧,那位爷正歪着头瞧本身亲手洗出来的新媳妇,神采中已是减去了将将的愠怒,却那面上色彩并无半分欣喜,眉头微蹙,沉甸甸的。兰洙只得悄悄抻了抻他的衣袖,“天睿,愣甚么神儿,快坐啊。”
“嗯?”
……
韩荣德撇撇嘴,“传闻那老先生道‘戏如茶,只可品不成卖’。遂是只肯拿钱出来养,却不肯收钱出去花。”
喜乐声垂垂远了,这才听到雨水扣打窗棂的声音,悉悉索索的;厚厚的竹篾纸挡不住湿潮气,房中铜炉的香熏着还是嗅获得雨水腥味;通红的喜庆在人们退去后空荡荡的,那色彩倒更减轻,漫天铺地,没过甚顶的狭窒……
“不是不敷,压根儿也听不真章儿啊。不拘怎的,好歹也该请谭老板来两出给爷们助扫兴。”
“你那老泰山是个戏痴,为了听戏、唱戏,万贯家财都散尽,谭老板谭沐秋就是人家家戏里出来。宁老先生一辈子,也算玩物丧志,现在就落得那一套老宅院还没拆。家道虽是不济,倒是用银钱堆出了很多名角儿,阿谁时候江南六大班哪个没在老先内行下唱过?只现在都□□了,倒回不去了。”
举目望,八仙桌、香妃案,就连窗户根儿底下都摆满了各色点心,金皿银盘,上头盖着大红的喜字,只是让这一片薄纸一遮,任是甚么都像祭品普通,不得入口。可现在莞初的眼睛倒是如何都离不开,想着那许是有的酥苦涩软,口中生津,肚子也咕咕叫,吃一个么?只这一个个叠得甚是细心,如果破了形状,但是不好?这一屋子的安排必是都成心机,明早定有人来要端了走,难道难堪?那就……不吃吧。
韩荣德被呛了也尽管笑,用扇子点点齐天睿,“似你这等好曲子好戏又非常抉剔之人,可贵入眼也非谭家班莫属。不想想谭家班出自粼里,那一街四坊的地盘上,谭老板又是哪儿来的呢?”
思路越往深处去越胶葛,十年在外,他阅人无数,声色犬马,污沼浊地,笃定从未见过这洁净的女孩儿,难不成是在他出府前?那是多少年前?为何本日这一见,竟像是好久前一桩未果之缘,忽地冒出来,如此清楚,却又如何都抓不住。那又生又熟的感受,让人仿佛猜谜到了最后一的关头,越想越急越不得,欲罢不能……
想再多问一两句,可瞧着面前人,齐天睿撤销了这个动机,两人一同往喜宴去。
“哎呀……”秀雅小小叹了一声,语声极轻,似是怕不把稳吹动了烛灯,恍忽了面前的气象。
秀婧掩嘴儿笑,“二哥哥看新嫂嫂看呆了。”
正走着,远远从那背影处传来人声,齐天睿立足瞧,水廊桥上快步走来一小我,红彤彤的灯笼照着细雨辨不清,待走近方认得是转运使家的公子韩荣德,这一身锦缎华服喜庆比新郎官有过之无不及,衬得那细皮嫩肉、剑眉凤眼实足是个模样。齐天睿往他的来路瞧了瞧,“你这是打哪儿来?”
当年韩荣德的爹韩俭行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主簿,四周攀附,拿钱捐了个水利通判,到了金陵自是不会放过另有老太爷在京师的齐家,遂与齐允康称兄道弟,常来常往。韩荣德便跟着也找长他两岁的齐天睿玩,只是常被揍得鼻青脸肿,两家难堪;再厥后韩家发财,便少有来往。韩荣德虽说也算读书后辈,倒是玩遍了金陵城,与齐天睿天然少不得会面,亦因着小时候的渊源争斗过几次,几次经验才明白他手里这点子花酒钱实在不敷以与这财大气粗的钱庄掌柜逞脾气,反倒生出几分畏敬来,今后混得近,相安无事。
远处传来两声重重的收场锣,冷雨当中齐天睿打了个寒噤,这才回了神,狠狠抹了一把脸,加快了脚步。脑筋当中又是当下之事,今儿来道贺的有齐家的亲朋至好另有很多是他这些年买卖场上订交之人,情义多少先非论,下帖子的时候倒是费了很多心机,齐天睿失势以后除了几年前老父大丧,这是头一桩连了齐府的丧事,府门为他大开,这里头的意义就多出很多,遂有那起子常日恨他到死的人今儿也备了厚礼,满面堆笑地登门道贺,让人不得未几存些心机。
“你晓得他?”
越是想着不能,这饿越似逞了脾气在空荡荡的身子里浑撞,散了架般忍也忍不得。部下不觉握紧强撑着,忽被甚么硌了一下,低头,鸳鸯帐下,红彤彤的缎面铺盖上撒满了“枣生桂子”。记得那娘们念完喜词,到了该撒帐的时候都踌躇了一下,应着端方自是该把这红帐子都铺满,可那男人走的时候叮咛不准撒帐,人们似也都计算着不敢,倒是那本家嫂嫂说端方自是不能坏的,亲身脱手这才了了。本来挨着总嫌礼数疲塌,现在莞初倒生出一丝光荣来,低头悄悄嗅嗅,极新的缎被熏得非常香腻,还是遮不住生果的丝丝甜味。莞初心下喜,这么些个撒得乱糟糟,吃几个定不会显。嘴角边悄悄抿出个笑,竖着耳朵听,那远处的喜宴还是人声喧哗,他断不会现在回转,遂手指悄悄探出衣袖,捡一个,“嘶!”
正进了花廊下,没了雨丝扰乱,齐天睿脑筋里忽地一闪,顿了脚步,“你说甚么?”
“你可真是赢利赚昏了头,两耳不闻窗外事了。”韩荣德笑,“你那老泰山,换了旁人说不晓得也罢了,你竟也不晓得他是谁?”
“谭家班不唱堂会,你头一天儿晓得啊?”
“内宅,浑绕甚么。”
瞧齐天睿不语,韩荣德凑了近前,眯了眼道,“天睿兄,我可听人说宁家蜜斯才貌过人,如何?那盖头掀了,公然名不虚传?”
“他不给旁人唱还敢不给你唱?”韩荣德不觉得然,嗤道,“就算不给你面子也得给我们嫂夫人面子啊。”
“谁啊?少给我绕圈子!”
齐天睿闻言暗自笑笑,摇点头,心道:叶公好龙,毕竟脱不开‘面子’二字,再喜好也不过是拿来解闷儿,不肯屈尊赚伶人钱。宁玩物丧志饿死,不走下九流谋生,老泰猴子然矫情。
“天睿!”兰洙一把拉住起家就要拜别的人,“你,你这要往哪儿去?”
“哟,你是当真不晓得啊?”韩荣德看着齐天睿似大觉得惊,又转而道,“不过我也是今儿才晓得天睿兄你的老岳家是谁。”
“天睿兄,”韩荣德立即挑了眉,“我打小常来玩儿的花圃子怎的还成了内宅了?”
齐天睿从绣楼高低来,厅堂里的来宾已然被号召到前厅赴宴,留下的都是讨赏的下人们,一拥而上,认得不认得的齐声唤二爷,齐天睿不得不该了几个叩首,撒尽身上揣着的喜包这才脱了身。
齐天睿一挑眉,韩荣德从速双手抱着扇子作揖,“该打该打,冲犯冲犯。”
“天睿!天睿兄!”
说罢齐天睿抬步就走,留下身后一世人红彤彤的,托着两只交杯酒面面相觑,一只满,一只空……
素芳苑出来,远远地闻声喜宴上人声鼎沸,隔着水搭了戏台子,阴雨的天那打十翻儿的锣鼓还是热烈。细雨潲着,将才空肚一杯酒下去烧得五脏六腑滚烫,扬起脸,任那雨水打湿……
“我去前头应酒。”齐天睿应着,又瞅见一旁喜盘里的一大捧花生、栗子、红枣、桂圆,蹙了蹙眉:“莫往床上浑撒东西啊,返来我还睡呢。”
莞初悄悄地、悄悄地吁了口气,身子稍稍一松弛,摆布仍然无靠,背倒似更加扛不动,生硬的骨头节涩得嘎嘎响,只得又坐端方些。一整日低着头,她像被湿泥压弯了的苗儿,觉着本身换了副骨头,再也直不了了。现在终是只剩她一小我,敢抬开端展开眼,却这满眼的红似小时候高热时候的六合,浑浑噩噩;头上的凤冠早已压得两鬓生疼,这千斤的崇高似要她这颗小脑袋吞吃了去,口鼻中还是是将才那劈面来的冷水味道,另有那手劲,揉搓得她内心极燥又通身冰冷、越觉饥肠辘辘;那碗小汤团实在是太凉又太少,落在腹中只觉不适,交杯酒又过于随和,除了口中一点余香,甚么都不见……
“家戏怎的了,不敷你听的?”
……
现在齐天睿懒理他的话茬,尽管本身走,韩荣德紧了两步跟了上来,笑道,“天睿,你也是小家子气,今儿这么个日子怎的还用的是家戏?”
齐天睿挑挑眉,想起那堂上一时有一时没的安排,再想想如日中天的谭家班,只道:“既是养出这么多赢利的,怎的倒不济了?”
韩荣德笑笑,“我原是跟着你往新房去,才见那天井隔得有些意义,里头瞧了瞧就又出来看看,多少年不来,还真是有些认不得了,绕来绕去好一会子。”
四周喧闹这才又入耳,“咳!”齐天睿干嗽了一声,回身,见喜娘们托了各色喜盘到跟前儿,最前头是两只小银碗,碗里盛着几颗小汤圆,齐天睿顺手拿了一碗扒拉进嘴里,甜甜糯糯的,就是凉了有些黏牙,又从另一只盘子捡起上一只斟得满满的龙凤杯,不待世人拦已是一仰脖子一饮而尽,顺手丢了空杯子,又漱了漱口,“你们弄吧,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