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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春意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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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暖仍有些懵,讷讷地念着:“回宫,回宫……”

不远处的石牌下公然停着乘舆车驾,金顶红缘,盖角垂幨,一色的绯黄缎子,望着甚是夺目。

她没听清,有些木然地转过甚,见侍婢翠儿拉着本身的手兀自颤着,满脸却都是忧色,不由微微颦了下眉。

高暧被她搀着出了正殿,来到庙门外,见庵主带着众女尼跪在石阶下,几名身着团花圆领袍服,手持拂尘的寺人立在人前,中间则是两排奉侍宫女和褐色劲装,腰挎雁翎宝刀的精干卫士。

她不由得想,此情此景便如现在的本身,前路茫茫,看不清方向,只是这么不知出处,也身不由己地向前走着,究竟回宫以后的日子会变成甚么样,倒是茫然未知。

来到乘舆前,正要踩着垫脚抬步上去,徐少卿却近前道:“臣服侍公主起驾。”言罢,便将右臂抬在她手边。

好久未曾走出这庙门了,日头一晒,面前白花花的一片,竟有些站不住。她懵懵懂懂的被翠儿扶着跪在一众女尼前头,劈面便有人朗声宣起了圣旨。

翠儿仍然搀着她,在世人簇拥下回到住了十多年的禅房,望着那些熟谙的陈列器物,蓦地间竟有种隔世之感,甚么东西都看不真了。

他瞧着她宽裕的模样,眼中那抹笑意又深了半分,脸上却还是淡淡的,跟着又道:“公主想是庵堂里呆久了,一时候还未曾风俗。无妨,宫里的端方今后自会渐渐晓得,也不必急。”

影象中,她从没梳过妆,乃至连镜子也没用过几次,庵堂中孤寂单调的日子磨去了女儿家对美与生俱来的追慕和巴望,空留一副毫无色彩的皮郛,现在如许经心打扮还真有些不风俗。

四下里还是昏冷静的,烛火重重,映在高暧全无赤色的脸上,恍然间竟有种泥塑的不实感。

从儿时到当今,这幽寂的庵堂里还从没有谁说过她都雅,她本身也从没在乎过这类事,现在听在耳中倒也受用,只是常日头发披垂惯了,这左一缠右一卷的,很多见也没见过的东西坠在上面,沉沉地压着脑袋,才刚戴好不久脖颈便有些酸痛了。

她抬手抚了抚头上的累丝凤头金钗,淡然问道:“如许真的都雅么?”

“公主现在已然还了俗,岂可再行佛礼?倒是吓了臣一跳。”

他垂眼瞧着她那副局促不安的模样,将冷寂的声音放缓了些:“公主这话便谈笑了,臣于公是司礼监内臣,于私是天家奴婢,公主就算没在宫里,也是主子,天然要经心折侍着,这是端方,可省不得。”

轻风掠起帘子,只见外头灰尘飞扬,一层层漫卷上去,黄蒙蒙地遮住了日头,很有些纵使劈面应不识的意味,让人感觉眼睛也被糊住了,心中很有些不畅。

“公主大喜!大喜啊!皇上差了人来,要接你回宫呐!”

“阿弥陀佛,静安师妹……哦,不,公主恕罪,翠儿女人所言不错,那传旨的公公已到庵前,还带了仪銮车驾,师父正率众门人跪迎,专等公主接旨回宫。”中间同来的女尼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浅笑致贺。

高暧没见过这架式,但也明白他的意义,不觉下认识地推委道:“多谢公公美意,我本身上得去,就不消劳烦了。”

春季来得比往时都早,微风送意,僻处山间的黄墙灰瓦早已掩不住满院的香花郁树。或嫣红,或苍翠,或魅紫……枝枝瓣瓣伸展着,都朝向那醉人的春意。

高暧一呆,立时窘得满面通红,为可贵说不出话来。

她收了手,低头抚捏袍角,红着脸道了句“多谢”。

那人躬身施礼,恭敬以外倒有几分谦谦君子之意,但语声却如三九天凛冽的风雪,又如地府冥冥之音,竟听不出半点活力。

车驾出发上路,迤逦而行,约莫小半个时候才下了山。

翠儿却像蒙了大赦,嘴咧开就合不拢,圣上隆恩浩大,让主子回了宫,她天然也跟着叨光,这份儿苦日子总算是熬到头了。

徐少卿也不再多说,让随行的奉侍宫女服侍她回房换衣。

她不必脱手,就由那些宫女脱去身上的表里衣衫,用软巾蘸着温水擦拭了,再把绢丝的亵衣、中衣,水绿配着海棠色的袄裙一件件穿戴好,然后坐下对镜打扮。

“甚么……”

这话让他唇角挑了挑,那双丹凤狐眸中蕴着一丝不易发觉的笑意。

“臣司礼监徐少卿,拜见云和公主。”

那嗓音又尖又细,却不似女子的美好清越,听在耳中刺刺地极不舒畅,她垂首颦着眉,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些“修行谨持,心诚所至……特准出家回宫,再复云和公主封号”之类的言辞。

“公主,公主。”

她这才回过神来,下认识地双手合十,微微倾着身子应道:“阿弥陀佛,公公不必多礼。”

翠儿见她半晌不答,公开里扯着缁衣的袍角低声提示着。

殿外脚步声起,两小我影从门外吃紧地走出去,转眼间便来到近旁。

翠儿倒是个有眼色的,见状放手恭敬地退到一旁,由他奉侍自家主子上了乘舆,本身则跟在中间服侍着。

禅院深阔,到处砖漆班驳,带着经年累月烟气熏燎的影象,已不知有多少光阴。

斯须,圣旨宣毕,高暧在翠儿提示下叩首谢了恩,刚起家便嗅到一股上等伽南沉香的味道。

现在这是真的么?

宫里究竟是甚么样?她完整记不得了,只听翠儿发牢骚嫌山居贫寒时略略提起,本身在脑海中设想着宫苑深深,恢宏绚丽的气象。

翠儿又替她整了整衣衫头面,便喜滋滋的也换了套极新的宫人袄裙,还是扶着她来到庵堂正殿,对着佛祖行三叩大礼,又拜辞了庵主师太,这才出了庙门。

那边本就是她的家,若说从没念过,定然是假的,偶尔寥寂时或许还会有点小小的怨忿,但只是一瞬的事,过后便忘了,更没推测另有归去的一天。

銮驾早已蓄势待发,她回望了一眼那廊檐匾额上的“弘慈庵”三个字,幽幽叹了口气,算是与这段捐躯礼佛的日子完整死别。

沿途颠簸,高暧靠在软榻上坐不稳,双手死死地抓着雕花木栏,倒比走路还难受。

分开孤寂的庵堂并不让她感觉如何欣喜,反而有种莫名的惊骇,那颗心不自禁地便“砰砰”跳了起来。

她阖着双目低低念诵,白玉般的纤手拈着犍槌小扣在木鱼上,声音似繁实慢,稳定分毫,全然不为殿外那勃勃的朝气所扰,仿佛只是一门之隔,就把外头的统统都阻断了。

打从记事起,本身这个公主便捐躯在弘慈庵,美其名曰为“江山社稷祈福禳灾”,大夏崇佛,以仁爱治天下,圣命冠冕堂皇,由不得甚么甘心不甘心,传闻前代也有宗室女眷奉旨礼佛的先例,到她这儿不过是青灯古佛前再多个虚度毕生的闲人罢了。

“当然咯!”翠儿很必定地重重点了点头:“公主你本就是金枝玉叶,天生丽质,只怕当今这世上的女子便没人比得过,却平白无端披了这么多年的尼姑袍子,奴婢都替你叫屈呢。”

正殿内檀香袅袅,梵音靡靡,融暖的阳光斜斜地投出去,只在青砖空中上留下几片柔淡的晕色,像是被甚么压住了,反倒连几盏泛黄的香灯都及不过。

“公主,你这番打扮起来真是太都雅了!”半晌以后,身边的翠儿忍不住赞叹。

她不懂甚么端方,也没甚么主张,见话说到这儿,便将手缩在袖里,搭在了他臂上。饶是如许,相互隔衣相触的时候,她还是身子一颤,像燎了火似的。

因而这十几年来,每日里不是打坐参禅,就是听讲诵经,跟陪堂削发的女尼没甚么两样,若不是仍然蓄着发,身边另有个宫中侍婢作伴的话,她乃至早就忘了本身是堂堂的皇室血脉,天之骄女。

高暧抬起眼眸,只见那菱花铜镜中的本身云鬓花颜,清丽高雅,当真是人美如玉,难描难画。

她没有剃发,满头乌云青丝随便挽了个髻,前面如垂瀑般的散下来,铅灰色的广大缁衣遮不住窈窕聘婷的身材,比着中间那尊两丈来高的金身大佛,更显得稚柔柔弱,一张澹泊清绝的小脸沉寂寂的,没半点正值妙龄该有的欢漾。

她惊诧抬眸向上望,便见一个身穿红色团领曳撒的颀长人影站在面前,胸口那金线攒聚的四趾黄蟒张牙舞爪,狰狞可怖,而描金乌纱下的脸倒是白璧无瑕,每一处五官都精美到了顶点,只是瞧着稍显肥胖,再配上那如同鹰隼般锋利的目光,让人一见便不由心生寒意。

高暧不由打了个寒噤,恍然间感觉这声音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魅力,忍不住又想去听,她愣在那儿,这一刻看着对方的眼神竟有些呆。

她“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显德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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