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小鱼仙倌收回放在我面上的手,颊上出现淡淡红晕,显得有些局促内疚,失了些常日里的云淡风轻,低头拂了拂袖,恭敬对爹爹道:“见过仙上。”
润玉仙倌怔怔然,满面费解,下认识便辩白道:“不是我……”稍稍回过神又道:“觅儿,你莫急,我来看看。”言毕,伸手便携上一层银辉探向魇兽的脖颈处。
爹爹瞧瞧我俩,摆了摆手,“我性喜静,金鼓锣钵的喧哗热烈却消受不来,你若欢乐,自行去听便是。”日头渐炙,天涯虹桥垂垂淡去,爹爹忽而转道:“今晨天界无雨,却怎现了霓虹?”
不过稍稍失神,再回神之时,却见润玉仙倌抚着我的脸,双目深深将我凝睇,好似饮了十来坛子桂花酿普通有些醉神。畴昔向来不见小鱼仙倌这般瞧过我,倒是凤凰偶然会如许瞧我,不知小鱼仙倌现下这是中了甚么魔怔。
小鱼仙倌轻柔望向我,唇角轻扬,笑得叫人如沐东风,几缕发丝摆脱了松松束发的葡萄藤扫在额际,温和似耀阳周边毛茸茸的光芒,他伸手抚过我的脸颊,“我不学,亦不会让你用。只要我在你身边一日,便会护你安然康乐一日,毫不让你有丁点机遇用此……呃,锦氏独门保命之窍。”
那小兽双眼一转瞧见我,立时三刻眼白一翻、脖颈一僵、舌头一伸、直挺挺翻身倒在地上死了畴昔。
“咳……”忽听门外一声轻咳,我转头,却见爹爹一身红色锦缎长袍,内里罩着一件淡菊黄叶香丝褂子跨过门槛入了院来。
“我观夜神脾气暖和办事稳妥,实乃良配,是一个能够与之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之人。觅儿既心属向他,便须心无旁骛,如此方能悠长。火神才气虽强,但是脾气至刚且倨傲,久居上位,不为别人所折腰,眼中更不容瑕疵,况其母恶毒,觅儿今后还是莫要去栖梧宫走动,莫要伤了夜神的心。”爹爹将我头上凤翎取下放在我的手中,道:“此后莫再随身带此物,牢记牢记。”
我疾走两步到小鱼仙倌身边,伸手摸了摸小兽的鼻下,气味全无,再拽了拽它的腿,硬邦邦得全然不能转动。掸掸手我扭头对小鱼仙倌道:“死了,僵了。是你弄死它的吗?你为甚么要弄死它呢?”
爹爹悄悄一叹,慨气入风。
爹爹朝小鱼仙倌温暖点了点头,拾了张石凳坐下,眺了眺碧水青竹,看了看闲适安步的梅花魇兽,最后转向我,“昨夜你去哪儿了?”
我绕到后院门外伸手正待轻叩,紫檀门倒灵巧地不推自开,澄练的水池畔三两魇兽回声转头,见到是我复又意兴阑珊地转头围拢在那蓝衫之人身边。
小鱼仙倌此番良善之言叫我听着顶顶受用,只是不想小鱼仙倌看起来暖融融的一尾龙,怎的手心倒是冰冷,不比凤凰冷冰冰一只鸟儿手心却热乎乎的。
蓝衫之人背对着我坐在依廊而坐,清楚是湖蓝色的背影,却叫人想起水墨画中迷路的玉轮,清辉寂寂,津润萦萦,现在他正半挽袖口伸手撩起一串池中水,身前揽了只小魇兽,似在给他洗濯外相。
我立在他身后轻一捻指,小兽尖耳扑棱棱一动,前一刻已被吵嘴无常拘了去的灵魂顷刻间回返,欢娱地一跃而起。小鱼仙倌没有防备,给它这一番诈尸行动生生惊得今后一仰。
“你现在亦知你母亲之死乃系天家所为,可爱我当年神伤胡涂之际竟服从了天帝安排与风神缔结,还允了其宗子的婚事。自听闻二十四位芳主与胡仙道明本相后,我初时第一个动机便是打消这门婚事,不想那日北天门外却听你二人互诉衷肠……”
小鱼仙倌哑然,“本来是觅儿你……!”旋即失声笑出,一声绽放的朗朗笑声泄漏了刹时敞亮的表情。虽则他老是笑靥萦萦,常常未语先笑,温文尔雅,但是我总感觉那笑里缺了些甚么,本日这笑倒是笑得美满妥当甚合我意。
我有些迷惑,方才听着明显是“一个”,怎的前面又变成了“一只”?不免狐疑本身昨夜没有睡实耳鸣幻听了。
拂晓的天空刚从夜色的浓墨重彩当中摆脱出来,洁净剔透,绒毛样的白云闲适地活动其上,璇玑宫的百墙黛瓦埋没在墨林的绝顶模糊绰绰。
“觅儿,我本来不欲将你嫁与夜神。”好久以后,爹爹回神回身,开口一言却叫我利诱。
我迷惑看向爹爹,看戏天然是起因这戏中人物花花绿绿,唱腔咿咿呀呀,方而有些意趣,莫不另有甚么别的启事不成?
“听闻叔父克日里迷上了折子戏,昨日姻缘府里摆镜观戏,觅儿与叔父夙来投缘,怕不是被聘请去听戏了吧?”小鱼仙倌温言娓娓道来,截过了我尚将来得及脱口而出的答言,只是他此番倒是猜错了,我正待改正,小鱼仙倌却不着陈迹碰了碰我身后衣摆。
小鱼仙倌留我们父女二人用过早膳后一起将我们送至虹桥外,魇兽蹦蹦跳跳跟在我身边非常欢实,实在瞧不出这傻乎乎的模样有丁点“冷静等待”的潜质。
小鱼仙倌握了我的手道:“觅儿贪玩,九重天界太大太广,我怕她忘了归路,遂用水雾搭了虹桥。”略略一停顿,苗条的十指在我手心紧了紧,“好叫觅儿非论何时,非论何地,只要昂首便可瞥见归路,便可忆起这虹桥绝顶另有一座貌不惊人的白墙黛瓦,院中另有一个冷静等待的……”
“恰是。我昨日听戏去了。不若下回爹爹和我一块去吧,月下神仙喜好人多,瞧见爹爹必定欢乐。”我眼睛一眨,接翎子接得非常顺口。
“所谓读破万卷书,不如一技随身傍。我观这小兽孱羸,怕不是将来会被别的天兽飞禽欺负,遂将我锦氏独门保命之窍传授予它。上天上天奇技淫巧岂止各式,却抵不过一招‘诈死’管用,且轻易学,使起来又便当,直挺挺一躺便可。”我详确地向小鱼仙倌阐发了一番,末端热络问他:“润玉仙倌要不要也学一学?”
“觅儿……”
蓝衫人生生惊了一下,手上一顿回身向我,眸比水清、容比云惬,恰是小鱼仙倌。
爹爹笑了笑,道:“只因这折子戏没有开端与末端,只取了全剧的飞腾之处,方才没有了那很多抱恨与不快意,只撷取了最灿烂的部分归纳。人生如戏,悲欢聚散,我却盼我挚爱之女人生如一出折子戏,只要灿烂欢愉,没有阴暗哀伤。”
宽广的道旁除了偶尔低低飞过的云彩,栽满了姹紫嫣红的奇花异果,走在我前头两步之遥的爹爹忽地停下了脚步,负手看着这些云彩变幻的花草,清冽透明的眼中涌上些许哀思。
爹爹走近我,垂怜地抚了抚我的发顶心,“我虽憎天家,却不能叫你步上你母亲的后尘,爹爹惟愿你与心头之人有恋人终立室属,完竣此生。天上人间情一诺,易求无价宝,可贵有情郎,连日来我观夜神确然对你情真意笃,心中忧思方才稍放。”
“你爱听折子戏,可知这折子戏为何好听?”爹爹将我耳鬓削发掖在我的耳后,淡淡问我。
我低头拍了拍俯身蹭我手背的梅花小鹿,嘉许道:“不错不错,得了我五分真传!明日给你换个菜式,吃点甚么好呢……”我托腮慎重思忖了一下,“不若吃点卷心菜吧。”小兽闪闪亮的眼刹时耗费,蔫了下去。
他忽而松开我的手,抚了抚身边的小鹿,很久,道:“另有一只冷静等待的魇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