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陈卿嗣沉吟了会儿，退后半步，慎重道：“不是不报，亦不是时候未到。”

陈卿嗣：“这八年来，岭南官员大多攀附武氏，公子也是晓得的。”陈卿嗣沉默半晌，脸上暴露一抹对劲，音量却还是压抑降落：“府中风云变幻，公子不必担忧，待到跳梁小丑被诛之时，便是这些鹰犬粉身碎骨之日，只不过现在，我们只能躲，并且躲得越远越好。”

“卿嗣兄！”李光仲头也没回，拉着长音喊出那人名字，“我堂堂李唐子孙，七尺男儿！手有长剑，身在阳间，难不成要缩首如龟，害怕阳间逆鬼？！”

那信使终究开口：“公子所虑，恰是老爷所虑。”随之，话锋一转：“不过据老爷所言，主公并无三思之意。”

李光仲沉沉点头，仿佛明白了此中短长，苦衷重重道：“主公虽仁，忧思寡断，如果主公不能自已，府中必乱，留在此处，反倒安然。还请足下回府转告叔公，不到万不得已，叫他白叟家不要牵涉此中。”

那信使举头扩胸：“小人无妻亦无子，虽是大不孝之罪，但我父兄三人皆备武氏残害，跳梁小丑不除，地府之下，小人无颜再见父兄。”

信使：“禀公子，五位白叟被跳梁小丑构陷，发配岭南。”说到此处，那信使如鲠在喉，艰巨道：“主公不政，当下府中夫人掌政。”

李光仲面无人色望着信使，眉头紧皱，右手狠狠掐着左臂布衣。无需多言，那信使所说的“府中”便是朝堂，“主公”便是天子李显，“五位白叟”恰是策动神龙政变，杀二张，反武曌的张柬之敬晖等五人。神龙政变后，天子李显服从太尉武三思之意，将五人贬斥处所，终遭武氏遗党抨击，惨死异地。

几滴雨珠从信使的斗笠上滑落坠地，暗中的绝顶传来窸窣短促的脚步声。那信使抬开端，只听耳边暴风高文，将屋顶堆积的厚厚茅草硬生生吹开一道罅隙亮光，这道光由窄变宽，投在地上，模糊照出一张肥胖蜡黄的人脸。

屋内散入迷茫的光，跟着李光仲放开手中茅草，斯须的亮光很快被暗中所吞噬。

自唐建国定都长安一来，凡官身开罪不赦者，其后代世代流于岭南，至武则天垂帘掌政，大唐李姓皇族便遭搏斗，乃至连当朝储君亲王也不能幸免。为了避祸，李姓皇嗣只得展转岭南，或死或逃，生还者皆轻易活在像交趾城如许偏僻朝廷的天涯天涯。

一阵恶雷鸣过，李光仲浑身抖擞着，手中信函如黄纸落地。李光仲双眼瞪得充血，额头青筋挑起，口中痴痴念着，声音如蚊虫普通：“武曌死了？武曌死了…;…;”

“故乡…;…;中原？”李光仲声音颤抖着，双眼含着泪光：“卿嗣兄，我还要等多少年？”

那信使受了方才一惊，已是满身盗汗。信使踉跄起家，脚下一软，几乎趴倒在地。李光仲本要施手搀扶，却见那信使已挺直身子，退后长揖道：“公子，是小人忽视了。”

李光仲：“卿嗣兄直言！”

李光仲绕过屋顶漏水的空中，单独走近被茅草从内糊死的木窗前，食指掀起一把被雨水泡的浸湿发霉的茅草，隔着狭小裂缝想天外窥视。大雨如刀，李光仲被这刺目标光芒晃得睁不开眼。

那信使从长安而来，几经存亡才到了交趾，此时早已精疲力竭，遇此变故，信使几欲晕厥，仅凭着最后一丝勇气，从牙缝挤出一句：“武曌已死，公子何惧！”

那信使甚么也听不见，甚么也看不见，只得把头压得更低。

信使：“公子不必忧心，主公虽不贤政，但心性仁慈，对老爷也是格外照顾。”

陈卿嗣生硬点头：“想过。”

李光仲毫无恶感，默契地将手腕向后一掰，刚好将信递在那人手中。未等此人读信，李光仲已然悲叹：“连一个下人都有这般胆气…;…;”

信使倒是冷酷：“小人不知。”

望着信使踏马拜别的背影，李光仲俄然认识到，本身逃亡天涯的运气并没有因为武则天的死去而画上停止，反之，跟着朝局混乱，政斗愈烈，本身的运气也会像脚下这座茅舍一样，毫无期冀地孤零零地摇摆在暴风骤雨当中。

李光仲目诽谤感：“叔公自幼遭歹人毒打，在府中熬到本日已是不易，还要替我这个长辈操心。”

堂堂皇室，一句“足下”彰显礼重。那信使打动，倒是不敢昂首：“小人知罪，小人服膺公子叮嘱。”

李光仲：“祖上被苛吏所害，家父死于义丰官道，二人死时不满三十，皆慷慨赴死，我又有何惧？”

岭南道，安南都护府，交趾城西北百五十里，西流江干。未时一刻刚过，黑云压城，暴雨如洪，深林茅舍以外，那匹被缰绳死死拴在红酸树下的白马也被淹没在暴风暴雨当中。

李光仲暗自道：“不错，是八年。”

暗中当中传来李光仲悲戚声音：“鹰犬遍及岭南，杀人如芥，如蚁成穴，就算此处也不平安，足下，获咎了。”

信使说的是皇室切口！李光仲听了那信使一番拗口的咬文嚼字，便不复兴疑。切口当中，“老祖宗”暗指武曌武则天，“庐陵”指庐陵王，也就是被先人称作唐中宗的李显。“张老”便是宰相张柬之，“二张”则是武则天前期权倾一时的男宠，张昌宗张易之兄弟。

李光仲入迷望着无尽的夏雨，还是不容悲观：“借兄长吉言，但愿如此。”

“亲口？”连密信都不能提及的奥妙？李光仲稍稍一愣，立即诘问道：“请讲。”

李光仲的声音戛但是止。

信使：“回公子，老爷昔日旧伤已近病愈，只是每逢雨季，背脊便酸痛难当，唉，老弊端了。”

李光仲眼眶红湿，动容道：“那你老婆呢？”

李光仲扼腕感喟，不忍再看那信使那双视死如归的眼，低头颤抖道：“足下可否吃碗酒水再走？”

亮光当中，李光仲腾出玄色布衣袖口，单手接过信函，与此同时，茅舍暗中深处传来一阵整齐有律的踏步声，埋没在李光仲背后身披黑甲的九名卫士神不知鬼不觉就将那信使围了起来。

李光仲瞪圆双眼：“这是为何？”

话音刚落，那信使已裹起雨蓑，退出茅舍，执缰跨上白马，挥动马鞭，消逝在暴风骤雨当中。

李光仲：“此仇不报，更待何时？”

陈卿嗣还是那般冷酷，仿佛完整置身事外，不异化一丝豪情道：“跳梁者，匹夫也，老祖宗活着时，他另不足威，现在老祖宗已死，其不敷虑。公子请想，你我远在万里以外，恨不得将那跳梁小丑食肉寝皮，更何况那些身在京畿的李姓王族？这个时候，就算忍得住，有些人也坐不住了。”

五人遭贬，李光仲倒是不惊，自古功高盖主者，难以善终，何况李显庸弱，不容强臣，也在道理当中，李光仲没有想到，李显复国后，竟会将权力分执于韦后之手，这与当年高宗武后二圣听政是多么类似？更令李光仲没法接管的是，为了打压功臣，天子李显联手武则天的侄子，梁王武三思，并封为太尉，如此做法，怎不让流落岭南的太宗子孙心寒？

风声渐止，雨水泼下，茅舍暗中当中走出一人，那人行动迟缓，匀且沉稳，身披粗麻烂衣，暴露双臂，四肢长，肩极窄，整张脸始终笼在黑暗中，让人看不清面貌。

李光仲沉住气，娓娓道来：“府上环境如何？”

李光仲僵在远处，摆手命退了九名黑甲，不顾身尊，上前握住那信使冰冷双手，悸动道：“足下随我入城，歇息三日，三今后，本公子亲身为你壮行。”

李光仲沉着下来，哈腰拾起地上信纸，无声间拭干泪痕，双眼耷垂着，仿佛一刹时老了二十岁，满面沧桑望着信使：“何时的事？”

那信使见此阵仗，竟不镇静，一句话也不说，借着屋顶亮光，目色凝重望着李光仲手中的信函。

想到此处，李光仲无法至极，思虑半晌后，低吟问道：“一朝见天日，誓不相忌讳。主公如此，也是人之常情，此事我欲三思，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李光仲听得出神：“何故见得？”

这张饱经风霜的脸，属于逃亡在外的皇族后嗣，李光仲。

陈卿嗣松了口气，又道：“公子，这里是交州，虽属大唐，实为荒漠，只要公子熬过此劫，今后定能满身而退，回归中原。”

信使：“公子仁孝，老爷定能体味公子交谊。”话音未落，那信使俄然跪在地上，长叹道：“只恐小人难以向老爷复命。”

陈卿嗣站在李光仲身前，整张刀削骨凸的脸被光芒活活剥了出来，作揖道：“公子且听我一言。”

茅舍四敞，大合大开，屋顶茅草纷飞，如同碎屑，被青苔染绿的陈旧木门被大风吹得咯吱作响，伴着电闪雷鸣，阴云瞬变成白天。

信使：“回公子，自长安二年至神龙初年，老爷共派出十一名家奴看望公子，时至小人启行，无一人回府复命。”那信使心中豪气渐起，一股“懦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势：“临行前，老爷已向小人包管，一旦小人有去无回，老爷会善待小人老母，让她保养天年。”

李光仲深受刚才信使刺激，一脸愁眉不语。

那信使见李光仲终露真言，不由为之一振，双腿跪在地上，向前蹭着膝盖，叩拜道：“殿下…;…;”

大唐神龙二年，公元606年，农历蒲月初四。

不能回京？这就意味着李光仲这十年的冬眠变得毫偶然义。瞬时，李光仲的脸拧成一团废纸，强压心头躁动，不甘道：“奇耻大辱！十年了，莫非还要在此忍辱偷生？”

三分悸动，七分胆怯。九名黑甲听了仆人这声暗叹，各自碰到眼神，秉着呼吸，不敢喘气。

李光仲眼中愧意，侧脸望着信使，微微低头，礼于无声，随后双眼紧闭，转入暗中当中，唯有两点泪光盈盈发亮。

暗中当中，茅舍似宽广无垠，又好似狭小一隅。

“不要再说了。”李光仲迈出步子，站在屋檐之下，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苦涩道：“兄长一片美意，我晓得该如何做。”

“不出所料。”那人轻描淡写将信放下，仿佛统统都在料想当中，持续说道：“公子如何看？”

信使终放下心来，利落点头道：“谢殿…;…;谢公子犒赏。”

陈卿嗣竟然笑了，意味深长道：“公子，若卿嗣记性不错，卿嗣与公子了解已有八年。”

陈卿嗣的声音是那样冰冷无情：“老祖宗死了。当下，主公和跳梁小丑共掌府中统统，另有夫人。府中一片浑水，岭南浑水一片，这个时候，任谁也看不出甚么端倪，公子须比昔日更加谨慎，不成生兵谏之念，也不成与朝中之人过分来往。”

这两句话说得含混，那信使反应半天赋明白了大抵。本来，李光仲第一句是当年李显被贬为庐陵王时对韦后的誓词，而这第二句便是想要撤除信函中也曾提到的跳梁小丑------太尉武三思。

李光仲哀叹着，改立掌为号，九名黑甲这才将手中宝剑从信使的身上一寸寸挪下。

暴雨摧枯拉朽，将六合困在此中，整座茅舍摇摆不止，似要被风雨连根拔起。

武曌已死，李唐复辟，对于任何一名饱受磨难的李唐皇室而言都是冲天的大丧事，但是，这十年来提心吊胆殚精竭虑的逃亡生涯已经在李光仲内心埋下了深深惊骇，一时之间，他还没法从那份彻骨的害怕中缓过神来。

九名黑甲的宝剑在空中架了好久。

陈卿嗣咽了咽嗓子：“公子，陈某和这些将士不过流人之身，一旦东窗事发，我等死不敷惜，只是公子你，是不能死的。”

陈卿嗣望着苍穹风雨，悄悄道：“一旦跳梁小丑垮台，这些鹰犬定不会乖乖待毙，到当时，他们狗急跳墙，负隅顽抗，势需求将岭南十三州三十九县三十二皋牢州统统造册登记的李氏流人全数搏斗殆尽，以永绝后患。”

陈卿嗣跟从而出：“公子，陈某料定，不出五年，跳梁小丑必死无疑，只不过，主公和夫人，就难说了。”

李光仲那里听得出来，肝火道：“莫非任凭这跳梁小丑兴风作浪？”

“信。”那人不成置喙，声音中透着凛然严肃。

李光仲便是上述此中一员，如果在平常百姓家，按辈分，他该叫武则天一声奶奶。

“你来看看。”李光仲掐着信纸，双手背过，不知是在对谁发言，也不像是疯言疯语。

“你想让我被五马分尸吗！啊？”没等信使将话说完，李光仲突然变脸，近乎撕破喉咙，强压音量低吼着，如一只饥饿欲死的困兽。九名黑甲闻风而动，瞬息拔剑出步，还不到眨眼的工夫，那信使满身已被九把一模一样的宝剑压在地上，连一根手指头都转动不得。

李光仲泪洒一地，黯然伤怀。想当初，李光仲的父亲莒王李光顺就是被魏王武承嗣所害，莒王被害时，李光仲才只要四岁。莒王身后，李光仲被宰相魏元忠救出长安，今后便开端了四周流亡的日子，直到七岁那年，李光仲终落足交趾，临时避开了武氏一门的赶尽扑灭。这十二年来，李光仲深切简出，假装百姓，在穷山恶水的交州勉强为生，可还是逃不过武氏鹰犬的苛虐，若不是这些忠心耿耿的黑甲卫士日夜轮班，搏命血战，李光仲此时早已是一堆白骨。对于李光仲而言，武氏一门，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方才信使之言，更叫他感到锥心砭骨之痛。

李光仲一边拆开信函，一边犹疑窥着信使的脸，暗自揣摩半晌，伸平局掌止住了九名黑甲的脚步。九名黑甲明显练习有素，见李光仲翻掌，纷繁退后一步，回身畴昔，将李光仲和信使护在中心。

李光仲的脸被雨水浸湿，挥袖转头，瞪眼陈卿嗣：“卿嗣兄，你本是忠良以后，当年那些鹰犬构陷，你全族三百多口皆被弃市斩首，莫非你这十余年来就从没想过要为祖上湔雪冤情？”

那信使热泪盈眶，淳淳望着李光仲，生离死别道：“谢公子看得起小人，就冲公子这句话，小人这辈子，值了。”说罢，那信使上前一一拜过九名黑甲，折回李光仲面前，再拜道：“公子性命关天，小人马上出发，回府复命。”

李光仲像棵干枯的死树扎在屋中，单独迟疑着，眼神当中杂着渊渊懊悔，痛苦，另有难以置信的犹疑。这动静是真是假李光仲尚不确认，但是，为了这个动静，年仅十九岁的李光仲已在这蛮荒之地逃亡了十余年。

“我晓得了。”李光仲有些落寞，又有些习觉得常。“对了，叔公比来身材如何？”

“老爷”便是李光仲的叔父，信使的主子，当朝亲王，邠王李守礼。

那信使匀了口气：“老爷请公子暂避岭南，近期以内，不要入京，也不要有回府的筹算。”

李光仲双眼一亮，由衷道：“那便是好！”

李光仲快步走出暗中：“足下不辞万里，一起辛苦，少顷我叫下人备些川资酒肉，望足下不要推让。”

李光仲哽咽难言，长叹口气，瞻仰茅舍上空，双拳死死握在腹前，瞬息泪如雨下，有气有力道：“终究！终究…;…;”

茅舍有茅草陇起，几近密不透光，屋正中，一名身披雨蓑头顶斗笠的信使单膝跪在地上，脚上草鞋满是污泥，双手倒是洁净。待施礼后，那信使从怀中谨慎取出一封整齐不染的信函，高高举过甚顶，呈向暗中当中。

“公子的表情陈某明白。”陈卿嗣不恭嘀咕着：“公子是宁肯被歹人拿刀抹了脖子，也不肯在此龟缩。”随后，口气一改严厉：“如果只是如许，委曲了公子，倒也好说，只不过，公子身为天下正统，须为大唐江山，为天下百姓韬光隐晦，忍辱负重。如有朝一日，跳梁小丑之流被尽数诛灭，公子被接回府中，册封赏地，到当时，公子遥领一方，替天巡沐。不说远的，上任安南多数护刘延佑，其贪赃乱武，圈地为国近十年，不恤百姓痛苦，全输税收，听任蛮夷纷起，边疆烽火不竭，纵看西方六诏兵强马壮频频犯境而不顾，使我大唐子民流入皋牢，逼得李嗣仙等人造反，刘延佑兵败身故，那是死不足辜，他是一死了之，却陷边疆数十万百姓于水深炽热整整二十余年。公子饱经磨难，深知民生之涩，边疆梗阻之难，必能抚农安民。倘若一日，天下异变，府中亲贵不幸被跳梁小丑赶尽扑灭，那公子便是府中最后但愿，到当时，公子竖起反武大纛，李氏后嗣一拥而起…;…;”

那信使沉吟半晌，双眼干眨着，仿佛有难言之隐，踌躇半晌，还是开了口：“公子，另有一事，老爷要我亲口向您转述。”

那信使不假思考：“神龙元年初，张老除二张，老祖宗还位庐陵，十一月，老祖宗殡天，庐陵掌家，时至本日，已半年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