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卷二 闲情记趣
惟每年篱东菊绽，积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敷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局促，阔大者伸展不拘。自5、七花至3、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涣散、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整齐。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况取稳定；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粳，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端倪不分，即同贩子之菊屏矣。几之凹凸*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整齐高低相互照顾，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学费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成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成拥堵。然后加水，用碗沙少量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余与芸寄届锡山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乡居院旷，夏季逼人，劳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此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挪动。多编数屏，随便遮拦，仿佛绿阴满窗，通风蔽日，纡回盘曲，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统统藤本香草随地可用。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断。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美出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余曰；“虫踯躅不受制，焉能仿效？”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恶耳。”余曰：“试言之。”曰：“虫死色稳定，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求之闺中，今恐一定有此会心者矣。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但在“周回盘曲”四宇，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涣散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畅；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通别院。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承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其间台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塌。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高低皆越绝，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余佳耦乔寓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高低寝室、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不足。芸曾笑曰：“位置虽精，终非繁华家气象也。”是固然欤？
及长，爱花成癣，喜剪盆树。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接花叠石之法。花以兰为最，取其暗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成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能够入谱者，余珍如拱壁，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成解，觉得无福消受，长叹罢了，过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今后誓不植兰。次取杜鹃，虽无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以芸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故难成树。其他盆玩皆然。
余忆老练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盛渺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公然鹤也。举头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堑，神游此中，怡然得意。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蛤蟆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入迷，不觉呀然惊骇，神定，捉蛤蟆，鞭数数十，驱之别院。年长思之，二虫之斗，盖图奸不从也，古语云“奸近杀”，虫亦然耶？贪此生涯，卵为蚯蚓所哈（吴俗称阳曰卵），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语柄。此皆幼时闲情也。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镢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中寸许，缓缓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圆无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每有入将供妥者顺手取嗅，顺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朋友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拍及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余借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楼共五椽，东向，余后其三．晦明风雨，能够远眺。庭中有桂花一株，暗香撩人。有廓有厢，地极清幽。移居时，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裁缝，妪能纺绩，因而芸绣、妪绩、仆则裁缝，以供薪水．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不测昧．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川；王星澜名岩，工花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芸备茶酒供客，整天品诗论画罢了。更有夏淡安、揖山两伯仲，并缪山音、知白两伯仲，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越。今则天各一方，风骚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顾矣！非所谓“当日浑闲事，现在尽不幸”者乎！
装点盆中花石，小景能够入画，大景能够出神。一瓯清茗，神能趋入此中，方可供幽斋之玩。种水仙无灵壁石，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黄豆芽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长方盘内，以炭代石，吵嘴清楚，很成心机。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列举。如石葛蒲结实，用冷米汤同嚼喷炭上，置阴湿地，能长细菖蒲，随便移养盆碗中，茸茸敬爱。以老蓬子磨薄两端，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中燕巢泥加天门冬非常之二，搞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缩缩如碗口，亭亭敬爱。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阅，凿痕毕露，将何如？”芸曰：“择石之恶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廛岩凹凸，若临江石砚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运营数日乃成。至暮秋，茑萝伸展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此中，如登蓬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能够居，此能够钓，此能够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瞬息碎之。余叹曰：“即此小运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由泪落。
卷二 闲情记趣
若以草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分歧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以后，剪去杂技，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必将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菀之。即枫叶竹枝，乱草波折，均堪当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波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若新栽花木，无妨倾斜取势，听其叶侧，一年后枝叶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难取势矣。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势、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厅。有四取：慷慨豪放、风骚含蓄、落拓不羁、澄静沉默。长夏无事，考对为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二百．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者，关防别座，第二者为誊写，亦就坐，余作举子，各于誊写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投入一匣，方许就坐。大家交卷毕，誊写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秉公。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前任主考，第二者为誊写，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罚。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惟芸议为官卷，准坐而构思。
苏城有南园、北园三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偶然昧。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末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各处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籍，各已欢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但者即为买米煮之，充饥而归。芸曰：“本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盏视之，如菜装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能够随便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遍圆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到处可摆，移掇亦便。即食品省俭之一端也。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瞄淡以免垢迹，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白纸糊壁，遂亮。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浮泛无遮拦。芸曰：“有旧竹帘在，何不以帘代栏？”余曰：“如何？”姜曰：“用竹数根，乌玄色，一竖一横，留*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偶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前人所谓竹头木屑皆有效，良有以也。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条叶少量，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至剪裁盆树，先取根露鸡爪者，摆布剪成三节，然后起枝。―枝一节，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枝忌对节如肩臂，节忌痴肥如鹤膝；须回旋出枝，不成光留摆布，以避赤胸露背之病；又不成前后直出．驰名双起三起者，一根而起两三树也。如根无爪形，便成插树，故不取。然一树剪成，起码得三四十年。余平生仅见吾乡万翁名彩章者，平生剪成数树。又在扬州商家见有虞山旅客携送黄杨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见其可也。若留枝盘如宝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气矣。
杨补凡为余佳耦写载花小影，神情确肖。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余笑曰：“花影能如入影否？”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白天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宝之，各有题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