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卷三 坎坷记愁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门饶舌，余出应曰，“负债不还，固应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过。”中有一人私谓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来，公且避出，当向招我者索偿也。”余曰：“我欠我偿，公等速退！”皆唯唯而去。余因呼启堂谕之曰：“兄虽不肖，并未作歹不端，若言出嗣降服，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返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产争故耶？大丈夫贵乎自主，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言已，返身入幕，不觉大恸。叩辞吾母，走告青君，即将出走深山，求赤松子于世外矣。
回煞之期，俗传是日魂必随煞而归，故居中铺设一如生前，且须铺生前旧衣于床上，置旧鞋于床下，以待魂归瞻顾，吴下相传谓之“收目光”。延羽士作法，先召于床而后遣之，谓之“接眚”。邗江俗例，设酒肴于死者之室。一家尽出，调之“避眚”。以故有因避被窃者。芸娘眚期，房东因同居而出避，邻家嘱余亦设肴远避。众冀魄归一见，姑漫应之。同亲张禹门谏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尝试也。”余曰：“以是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张曰：“回煞犯煞倒霉生人，夫人即或魂归，业已阴阳有间，窃恐欲见者无形可接，应避者反犯其锋耳。”时余痴心不昧，强对曰：“死生有命。君果体贴，伴我何如？”张口：“我当于门外守之，君有异见，一呼即入可也。”余乃张灯入室，见铺设宛但是音容已杳，不由心伤泪涌。又恐泪眼恍惚失所欲见，忍泪睁目，坐床而待。抚其所遗旧服，香泽犹存，不觉柔肠寸断，冥然昏去。转念待魂而来，何去遽睡耶？开目四现，见席上双烛青焰荧荧，缩光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因摩两手擦额，细瞩之，双焰渐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几被所焚。余正得借光四顾间，光忽又缩如前。此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魄，恐为盛阳所逼，悄呼芸名而祝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既而烛焰复明，不复腾起矣。出告禹门，服余胆壮，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
庚成之春，予又陪侍吾父于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父谓孚亭曰：“平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退役之人而不成得。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故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罕亭转述于余，密札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不决，未即禀知吾母。其来也，饰辞邻女为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定见，饰辞吾父素所合意者。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壬子容。余馆真州。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余弟启堂时亦随待。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假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余询启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弟归时。自行筹算可也。”未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覆书来，吾父拆视之，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以白叟之病留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瞩姚饰辞思家，妾适时其家父母到扬接取。实相互卸责之计也。”吾父见书怒甚，询启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遂札饬余曰：“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叔，且称姑曰令堂，翁曰白叟，悖谬之甚！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有民气，亦当知过！”余接此札，如闻彼苍轰隆，即肃书认罪，觅骑遄归。恐芸之短见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书至，历斥多过，言甚断交。芸泣曰：“妾固分歧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越数日，吾父又有手谕至，曰：“我不为已甚，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活力足矣。”乃寄芸于娘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肯往依族中，幸朋友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佳耦往居其家萧爽楼。
越两载，吾父渐知始未，适余自岭南归，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前事我已尽知，汝盍归乎？”余佳耦欣然，仍归故居，骨肉重圆。岂料又有憨园之孽障耶！
其人既退，谓余曰：“华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无妨同业，但后代携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亲又不成，必于两日内安设之。”时余有表兄王荩臣一子名韫石。愿得青君为媳妇。芸曰：“闻王郎脆弱无能，不过守成之子，而王又无成可守。幸诗礼之家，且又独子。许之可也。”余谓荩臣曰：“吾父与君有渭阳之谊，欲媳青君，谅无不允。但待长而嫁，势所不能。余佳耦往锡山后，君即禀知堂上。先为童熄；何如？”荩臣喜曰：“谨如命”。逢森亦托朋友夏揖山转荐学贸易。
安设已定，华舟适至，时庚申之腊二十五日也。芸曰：“孑然出门，不唯招邻里笑，且西人之项无着，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但是去。”余曰：“卿病中能冒晓寒耶？”芸曰；“死生有命，无多虑也。”密禀吾父，办觉得然。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两三年内，必当安插重圆。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视汝。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饰辞救治，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奉告其故，禀闻祖父可也。”旁有旧妪。即前卷中曾赁其家消暑者，愿送至乡，故是时陪傍在侧，拭泪不已。将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逢森闻声亦起，呻曰：“母何为？”芸曰：“将出门救治耳。”逢森曰：“起何早？”曰：“路远耳。汝与姊相安在家，毋讨祖母嫌。我与汝父同往，数日即归。”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青君惊骇人，急掩其口而慰之．当是时，余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匆哭”罢了。青君闭们后，芸出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将至舟次，几为逻者所执，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船夫皆华氏工人，闻声策应，相扶下船。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
人生盘曲何为乎来哉？常常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快不羁，转因之为累。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抚人之儿，指不堪屈，挥金如土，多为别人。余佳耦居家，偶有需用，不免抵押。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决绌。谚云：“处家情面，非钱不可。”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余虽居长而行三，故高低呼芸为“三娘”。后忽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风俗，乃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欤？
时天颇暖，织绒袍哗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是夜宿锡山客旅，赁被而卧。晨起趁江阴航船，一起顺风，继以微雨。夜至江阴江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迟疑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由惨淡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正心寒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了解者。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沟壑矣！今小女无恙，时诵公德。不料本日相逢，何逗留于此？”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寒微，一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权势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许，曹即投入公们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余告以探亲遇雪之由，曹曰：“明日晴和，我当顺途相送。”出钱沽酒，备极款洽。二旬日晓钟初动，即闻江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曹曰：“勿急，宜饱食登舟。”乃代偿房饭钱，拉余出沽。余以连日逗留，急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枚。及登舟，江风如箭。四肢发战。曹曰：“闻江阴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来始渡耳。”空腹忍寒，午始解缆。至靖。暮烟四合矣。曹曰：“靖有公堂两处，所访者城内耶？城外耶？”余踉跄随厥后，且行且对曰：“实不知其表里也。”曹曰：“但是且止宿，明日往访耳。”进旅店，鞋袜已为泥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熟睡。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钱。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舅何狼狈至此？”余曰：“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惠来以香饼二圆授余，即以赠曹。曹力却，受一圆而去。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惠来曰：“郎舅至戚，即无宿逋，亦应竭尽绵力，无如帆海盐船新被盗，合法盘帐之时，不能挪移丰赠，当勉描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余本无期望，遂诺之．
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唤华家人来，我强起问之。”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华使问曰：“汝主母特遗来耶？抑便道来耶？”曰：“主母久闻夫人卧病，本欲亲来看望，因从未登门，不敢冒昧，临行叮嘱：“倘夫人不嫌乡居简亵，无妨到乡保养，践幼时灯下之言。”盖芸与同绣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嘱之曰：“烦汝速归，禀知主母，于两今后放舟密来。”
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神态度渐可复元。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何如？”芸曰：“妾亦筹之矣。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盐公堂司管帐，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适数不敷，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余曰：“忘之矣。”芸曰：“闻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余如其言。
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复念子病没，哀痛过火而至，自识憨园，年余未发，余方幸其得良药。而憨为有力者夺去，以令媛作聘，且许养其母。才子已属沙叱利矣！余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芸往探始知之，归而哭泣，谓余口：“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余曰：“卿自情痴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况锦衣玉食者，一定能安于荆钗布裙也，雨其悔怨，莫若无成。”因安抚之再三。而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床席支离，刀圭无效，时发时止，骨瘦形销。不数年而逋负曰增，物议日起，老亲又以盟妓一端，仇恨日甚，余则补救中立。已非生人之境矣。
卷三 盘曲记愁
乾隆乙巳，陪侍吾父于海宁官舍。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书付彼司之。”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仍不令代笔。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余即作札问之，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迨余归，探知勉强，欲为婉剖，芸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竟不自白。
芸没后，忆和靖“妻梅子鹤”语，自号梅逸。权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家宝塔。买一棺之地，从遗言寄于此。携木主回籍，吾母亦为哀悼，青君、逢森返来，痛哭成服。启堂进言曰：“严君怒犹未息，兄宜仍往扬州，俟严君归里。直言安慰，再当专札相招。”余遂拜母别后代，痛哭一场，复至扬州。卖画度日。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影单形只，备极苦楚，且偶经故居，悲伤惨目。重阳日。邻冢皆黄，芸墓独青，守坟者曰：“此好穴场，故地气旺也。”余暗祝曰：“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如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以持故家书息。”未几，江都幕客章驭庵先生欲回浙江葬亲。倩余代庖三月，得备御寒之具。封篆出署，张禹门招寓其家。张亦失馆，度岁艰巨，商于余，即以余资二十金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为亡荆扶柩之费，一俟得有乡音，偿我可也。”是年即寓张度岁，晨占夕卜。乡音殊杳。
寺僧安设予于大悲阁。阁南向，向东设神像，隔西首一间，设月窗，紧对佛龛，中为作佛事者斋食之地。余即设榻此中，临门有关圣提刀立像，极威武。院中有银杏一株，大三抱，荫覆满阁，夜静风声如吼。揖山常携酒果来对酌，曰：“足下一人独处，夜深不寐，得恐惧怖耶？”余口：“仆平生爽直，胸无秽念，何怖之有？”居未几，大雨滂湃，连宵达旦三十条天，时虑银杏折枝，压梁倾屋。赖神默佑，竟得无恙。而外之墙坍屋倒者不成胜计，近处田禾俱被漂没。余则日与和尚作画，不见不闻。七月初，天始霁，揖山尊人号几莼芗有买卖赴崇明，偕余往，代笔书券得二十金。归，值吾父将安葬，启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余拟倾囊与之，揖山不允，分帮其半。余即携青君先至墓所，葬既毕，仍返大悲阁。玄月杪，揖山有田在东海永寨沙，又偕余往收其息。盘桓两月，归已残冬，移寓其家雪鸿草堂度岁。真异姓骨肉也。
芸生一女名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达，质钗典服，幸赖辛苦。子名逢森，时年十二，从师读书。余比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以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寒冬无裘，挺身而过，青君亦衣中股栗，犹强曰“不寒”。因是芸誓不医药。偶能起床，适余有朋友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能够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而春煦行色仓促，不能久待，旬日胜利，弱者骤劳，致增腰酸头晕之疾。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
绣经以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高低厌之。有西人赁屋于余画铺之左，放利债为业，时倩余作画，因识之。朋友某间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难却，允焉，而某竟挟资远遁。西人惟保是问，时来饶舌，初以笔墨为抵，渐至无物可偿。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吼怒于门。吾父闻之，召余诃责曰：“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正剖诉间，适芸有自幼联盟姊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堂上误觉得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缔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退必首汝逆矣！”
仲春初，日暖风和，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交胡肯堂于邗江盐署，有贡局众司事公延入局，代司笔墨，身心稍定。至来岁壬戌八月，接芸书曰：“病体全廖，惟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终觉非悠长之策了，愿亦来邗，一睹平山之胜。”余乃赁屋于邗江先春门外，临河两椽，自至华氏接芸同业。华夫人赠一小奚奴曰阿双，帮司炊爨，并订他年结邻之约。
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满望散心调摄，徐图骨肉重圆。不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闲。芸始犹百计代余筹划，强颜安慰，何尝稍涉痛恨。至癸亥仲春，血疾大发。余欲再至靖江作将伯之呼，芸曰：“求亲不如求友。”余曰：“此言虽是，亲朋虽体贴，现皆闲处，自顾不遑。”芸曰：“幸天时已暖，前程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回，勿以病报酬念。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矣。”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四望无村庄。至更许，但见黄戈壁漠，明星闪闪，得一地盘祠，高约五尺许，环以短墙，植以双柏，因向神叩首，祝曰：“姑苏沈某探亲迷途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怜佑。”因而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以风帽反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轻风萧萧罢了。足疲神倦，昏然睡去。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集经此也。问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即靖江，皆康庄也。”余乃反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过泰兴，即有小车可附。申刻抵靖。进谒焉。很久，司阍者曰：“范爷因公平常州去矣。”察其辞色，似有推托，余诘之曰：“何日可归？”曰：“不知也。”余曰：“虽一年亦将待之。”阍者会余意，私问曰：“公与范爷嫡郎舅耶？”余曰：“苟非嫡者，不待其归矣。”阍者曰：“公姑待之。”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
留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二十五日仍回华宅。芸曰：“君遇雪乎？”余告以所苦。因惨淡曰：“雪时。妾以君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二十四日将伊接去。后代之事粗能了了，但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
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统统，变卖一空，亲为成殓。呜呼！芸一女流，具男人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驰驱衣食，中馈贫乏，芸能纤悉不介怀。及余家居，惟以笔墨相辩析罢了。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朋，又何可胜道哉？！劝说人间佳耦，固不成相互相仇，亦不成过于情笃。话云“恩爱伉俪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
乙丑七月，琢堂始自京都回籍。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其号也，与余为总角交。乾隆庚戌殿元，出为四川重庆守。白莲教之乱，三年兵马，极著功劳。及归，相见甚欢，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庆之任，邀余同往。余即四别吾母于九妹倩陆尚吾家，盖先君故居已属别人矣。吾母嘱曰“汝弟不敷恃，汝行须尽力。重振家声，全望汝也！”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泪落不已，因嘱勿送而返。舟出京口，琢堂有旧友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绕道往晤，余与偕往，又得一顾芸娘之墓。返舟由长江溯流而上，一起旅游名胜。至湖北之荆州，得升潼关察看之信，遂留余雨其嗣君敦夫家属等，暂寓荆州，琢堂轻骑减从至重庆度岁，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丙寅仲春，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岸。途长费短，车重人多，毙马折轮，备尝辛苦。抵潼关甫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访，清风两袖。家属不能同行，暂借潼川书院作寓。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专人接眷。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呜呼！芸仅一子，不得延其嗣续耶！琢堂闻之，亦为之长叹，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今后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丁忧。哀思过火，继为感情，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尽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乃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人膏盲，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忆妾唱随二十三中，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恶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炊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气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因又哭泣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言已，泪落如豆。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接。闭目即飘然高低，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补剂，埋头保养，自能安痊。”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朝气―线。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浪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有力携妾骸骨归，无妨暂居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淡大恸。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宇，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沥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眠！时嘉庆癸亥三月三旬日也。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至甲子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即欲归苏，又恐触旧忿。正趑趄张望间。复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业已去世。砭骨痛心，呼天莫及。得空他计，即星夜驰归，触首灵前，哀号流血。呜呼！吾父平生辛苦。驰驱于外。生余不肖，既少承欢膝下，又未侍药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吾母见余哭，曰：“汝何这天始归耶？”余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吾母目余弟妇，遂沉默。余入幕守灵至七，终无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余自问人子之道已缺，故亦无颜扣问。
雇骡急返，芸正描述惨变，咻咻涕零。见余归，卒然曰：“君知昨午阿双卷逃乎？倩人大索，今犹不得。失物小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今若逃归，中有大江之阻，已觉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图诈，将奈之何？且有何颜见我盟姊？”余曰：“请勿急，卿虑过深矣。匿子图诈，诈其富有也，我佳耦两肩担一口耳，况携来半载，授衣分食，从未略加扑责，邻里咸知。此实小奴丧良，乘危窃逃。华家盟姊赠以匪人，彼无颜见卿，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今当一面呈县备案，以杜后患可也。”芸闻余言，意似稍释。然自此梦中梦话，时呼“阿双逃矣”，或呼“憨何负我”，病势日以增矣。
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华夫人已倚门而侍，率两笑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接待殷勤。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环顾，有相问讯者，有相顾恤者，交头接耳，满室啾啾。芸谓华夫人曰：“本日真如渔父入桃源矣。”华曰：“妹莫笑，村夫少所见多所怪耳。”自此相安度岁。
青君正劝止间，朋友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伯仲寻踪而至，抗声谏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动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丧而子未立，乃竟飘然出世，于心安乎。”余曰：“但是如之何？”淡安曰：“奉屈暂居舍间，闻石琢堂殿撰有乞假回籍之信，盍俟其归而往谒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余曰：“凶丧未满百日，兄等有老亲在堂，恐多不便。”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足下如执觉得不便，四邻有禅寺，方丈僧与余交最善，足下设榻于寺中，何如？”余诺之。青君曰：“祖父所遗房产，不下三四令媛，既已分毫不取。岂本身行囊亦舍去耶？我往取之，径送禅寺父亲处可也。”因是于行囊以外，转得吾父所遗图书、砚台、笔筒数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