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判溪里旧鬼借新尸
只为满腔冤抑声,一宵鬼括报心仇。
若使光亮如白日,即使有鬼也无灵。(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就同了竹林,一行三个一头说,一头笑,踱上山来。
何取诞怪言,阴阳等一理。
天气已明,只见山下两小我,前后走来,恰是竹林与行僮。见了直生道:“官人起得这等早!为甚惩地喘气?”直生喘气略定,道:“几乎吓死了人!”竹林道:“为何呢?”直生把夜来的事,重新说了一遍。道:“你们撇了我在施主家欢愉,岂知我在山上受如此怕惧?今我下了山,正不知此物如何样了。”竹林道:“好教官人得知,我每撞着的事,比你的还希罕哩。”直生道:“莫非还百奇似我的?”竹林道:“我们做了大半夜佛事,正要下棺,动摇灵杵,念过真言,抛个颂子,揭开海被一看,正不知死人尸骨在那边去了,百口惶恐了,前后找寻,并无影响。送敛的诸亲多吓得走了,孝子无头可奔,合座鼎沸,连我们做佛事的,没些意智,只得散了返来。你道捣蛋么?”直生摇着头道:“奇!奇!奇!人间人事改常,变怪不一,端的是天翻地覆的事。若不目睹,说着也不信。”竹林道:“官人你现在往那边去?”直生道:“要寻刘家的儿子,与他说去。”竹林道:“且安闲,昨夜未曾相陪得,又吃了如许惊骇,现在且到小庵里坐坐,吃些早餐再处。”直生道:“我现在彼苍白日,便再去寻寻昨夜风景,看是怎的。”
知县唤过刘家儿子来看了,对直生道:“如此孩子,恰好提携,现在帐目文券俱已见在,只须去交点明白,追出银两也授予他去,这已后多是先生之事了。”直生道:“大人神明,好欺莫遁。亡友有知,地府衔感。此子建立之事,是亡友幽冥见托,既仗大人申理,若小生有始无终,不但人非,尴尬鬼责。”知县道:“先生诚感幽冥,故贵友犹相托。今鬼语无一不真,亡者之员与生者之谊,可畏可敬。岂知此一场鬼怪之事,却勘出此一案来,真奇闻也!”当下就押房氏与儿子出来,照帐目交收了物事,将文契查了田房,一一结壮佥管了,多是直生与他经理。一个乞丐小厮,遂成富室之子。因是直生不负所托,也全幸亏这一夜大话。
诗曰:
元来这个房氏,奶名恩娘,身形风骚,情性淫荡。初嫁刘家,虽则家道殷厚,争奈刘生天赋赢弱,遇敌先败。极力阿谀,终不舒畅。以是得虚怯之病,三年而死。刘家并无翁姑伯叔之亲,只凭房氏作主。守孝终七,就有些耐不得,未满一年,就嫁了本处一个姓幸的,叫做幸德。到比房氏小三五岁,少年仙颜,精力强健,更善抽添之法,房氏才知有人道之乐。只恨丈夫死得迟了几年,以是一家统统,纵情拿去阿谀了晚夫,连儿子多不顾了。儿子偶然去看他,他一来怕晚夫嫌忌,二来儿子渐长。这些与晚夫尽情取乐风景,终是碍眼,只是赶了出来。“刘家”二字已怕人提起了。不料彼苍一个轰隆,县间竟来拿起刘家元妻房氏来,惊得个不知脑筋,与晚夫筹议道:“我身上无事,如何县间来掌我?他票上有‘刘家’二字,莫非有人唆哄小业种告了状么?”及问差人讨票看,竟不知被告是阿谁,倒是没处躲闪。只得跟着差人到衙门里来。幸德固然跟着同去,票上知名,不好见官,只带得房氏劈面。
话说会稽嵘县有一座山,叫做鹿胎山。为何叫得鹿胎山?当时有一个陈惠度,专以射猎谋生,到此山中,见一带胎鹿鹿,在面前走过。惠度腰袋内取出箭来,搭上了一箭射去,叫声“着”,不偏不侧,正中了鹿的头上。那只鹿带了箭,吃紧跑到林中,跳上两跳,早把个小鹿生了出来。老鹿既产,便把小鹿身上血舐个洁净了,然后倒地身故。陈惠度见了,好生不忍,深悔前业,抛弓弃失,投寺为僧。厥后鹿死以后,生出一样草来,就名“鹿胎草”。这个山原叫得剡山,为此就改做鹿胎山。
鬼感喟了一会,方说道:“小弟不幸归天,不上一年,山妻房氏即便再醮。嫁也罢了,凡我统统箱匣货财、田屋文券,囊括而去。我止一九岁儿子,家财分毫没分。又不看管他一些,使他温饱伶仃,在外边乞丐度日。”说到此处,岂不悲伤!便哽哽咽咽哭将起来。直生好生不忍,便道:“你今来见我之意,想是要我清算你公子么?”鬼道:“幽冥悠悠,徒见哀痛,没处奉告,特来见足下。要足下念平生之好,替我当宜一说,申此冤根。追削发财,付与吾子,使此子得以存活。我瞑目地府之下,当效结草衔坏之报。”直生听罢,义愤怒忿,便道:“既承相托,此乃我身上事了,明日即当往见县官,为兄申理此事。但兄既死无对证,只我口说有何根据?”鬼道:“我一一说来,足下须记得明白。我有钱多少,粟多少,布帛多少,在我妻身边,有一细帐在彼减妆匣内,匙钥紧系身上。田多少亩,在某乡。屋多少间,在某里。具有文契在彼房内紫漆箱中,经常放在床顶上。又有白银五百两,寄在彼亲赖某家。闻得往取几番,彼家不肯赖帐,若得官力,也可追出。此皆件件有据。足下肯为我留意,不怕他少了。只是儿子幼小无能,不是足下帮扶,到底成不得事。”直生一一服膺,恐怕忘了,又叫他说了再说,说了两三遍,把许多数目款项,俱明显白白了。直生道:“我多已记得,此事在我,不必多言。只是你一贯在那边?本日又那边来?”鬼道:“我死去无罪,不入冥司。各处浪荡,瞥见家中如此神态。既不到阴司,没处公道,阳间官府外,又不是幽灵可告的,以是含忍至今。本日偶在山下人家赴斋,满足下在此山上。故特地上来表此苦衷,求恳着力,万祈留意。”
知县叫牢内取出一名盗犯来,密密分付道:“我带你到一家去,你只说劫来银两,多寄在这家里的。只这等说,我宽你几夜锁押,赏你一顿点心。一贼犯道:“这家姓甚么?”知县道:“姓赖。”贼犯道:“姓得好!好歹赖他家娘罢了。”知县立时带了很多访拿员役,押锁了这盗犯,一径抬到这赖家来。赖家是个民户,俄然知县柏公抬进门来,先已慌做一团。只见世人役簇拥知县中间坐了,叫赖某过来,赖某战兢兢的跪倒。知县道:“你良民不要做,却窝顿盗赃么?”赖某道:“小人颇知书礼,极守本分的,怎敢干此非为之事?”知县相着盗犯道:“见有这贼招出姓名,有现银千两,寄在你家,如何赖得?”赖某正要认看何人如此诬他,那盗犯受过分付,口里便喊道:“是有很多银两藏在他家的。”赖某慌了道:“小人未曾认得这小我的,如何诬得小人?”知县道:“口说无凭,摆布脱手前后搜着!赖某也自去做眼,不准乘机抢匿物事!
直叫小胆惊欲死,任是豪杰也汗流。
三人同到庵前,一齐抬开端来。直生道:“元来还在此。”竹林看时,只见一个死人,抱住在堂柱上。行僮大呼一声,把经箱扑的掼在地上了,连声喊道:“不好!不好!”竹林啐了一口道:“有我两人在此,怕怎的?且细心看看着。”竹林把庵门大开,向亮处一看,叫声奇特!把个舌头伸了出来,缩不出来。直生道:“昨夜与我讲了半夜话厥后赶我的,恰是这个。依他说,只该是刘念嗣的尸首,今却不认得。”竹林道:“我细心看他,清楚象是张家主翁的模样。敢就是昨夜落空的,却如何走在这里?”直生道:“这等是刘念嗣借附了尸首来与我发言的了。怪道他说到山下人家赴斋来的,可也奇特得紧!我现在且把他分付我的说话,一一写了出来,免得过会健忘了些。”竹林道:“你自做你的事。现在这个尸首在此,不稳便,我且知会张家人来认一认看。若向来不是,又作计算。”赶紧叫行僮做些早餐,大师吃了,打发他下山张家去报信说:“山上有个死尸,抱有在上,有些象老施主,特来聘请亲人去看。“张家儿子见说,急约亲威几人飞也似到山上来认。邻里间闻得此说,尽道希罕,不约而同,无数的跟着来看。但见:一会子闹动了剡溪里,几乎儿踹平了鹿胎庵。
晋时有个阮修,表字宣子。他平生不信有鬼,特做一篇《无鬼论》。他说道:“古人见鬼者,多说他着活时节衣服。这等提及来,人死有鬼,衣服也有鬼了。”一日,有个墨客来拜,他极论鬼神之事。一个说无,一个说有,两下辩论多时,宣子辩才便利,墨客看看说不过了,立起家来道:“君家不信,难以置辨,只面前有一件大证见,身便是鬼,岂可说无取。”言毕,俄然不见。宣子惊得木呆,嘿但是惭,这也是他见不到处。向来圣贤多说人死为鬼,岂有没有的事理?不止是有,另有很多放生前苦衷不下,出来显灵的。所之前人说:“适时死者复活,生者能够不愧,方是忠臣义土。”而当代上的人,能够见得死者的能有几个?只为欺死鬼无知,如果见了显灵的,可也惊骇哩!
一宵两地捣蛋,闻说也须惊坏。
那一干如狼似虎的人,得了口气,打进房来,只除地盘不翻转,把箱笼多搬到官面前来。内里一箱沉重,知县叫翻开来看。赖某晓得有银子在里头的,着了急,就喊道:“此是亲眷所寄。”知县道:“也要开看。”打将开来,公然满箱白物,约有四五百两。知县道:“这个明是盗赃了。”盗犯也趁口喊道:“这恰是我劫来的东西。”赖某道:“此非小人统统,乃是亲眷人家孀妇房氏之物,他起家再醮,权寄在此,岂是盗赃?”知县道:“信你不得,你写个口词到县验看!”赖某当下写了个或人寄顿银两数量明白,押了个字,跟着到县间来。却好房氏押出来,寻着了儿子,直生也撞见了,一同进县里回话。知县叫赖某过来道:“你方才说银两不是盗赃,是房氏寄的么?”赖某道:“是。”知县道:“寄主今在此,可还了他,公然盗情与你无干,赶出去罢。”赖某见了房氏,对口无言,只好直看。用了很多欺心,却被嫌了出来,又吃了一个虚惊,没兴自去了。
且说张家儿子走到庵中一看,在上的公然是他父亲尸首。号天拍地。哭了一场。哭罢,拜道:“父亲,何不好好入殓,怎的走到这个地点。如此捣蛋?便请到家里去罢!”叫世人帮了,脱手解他下来,怎当得双手紧抱,牢木可脱。欲用力拆开,又恐怕折坏了些肢体。心中不忍。舞弄了多时,再不得计算。此时山下来看的人越多了,内里有的道:“新尸强魂必不成脱,除非连柱子弄了家去。”张家是有力之家,便依着说话,叫些匠人把几枝木头,将屋梁支架起来,截断半在,然后连在连尸,倒了下来。挺在木板上了,才偷得柱子出来。一面将木板扎缚了绳索,正要打抬他下山去,内里走出一个里正来道:“各位不成冒昧!听小人一句说话,此事大奇,干系处所奇特,须得报知知县相公,眼同验看方可。”世人齐住了手,道:“恁地时你自报去。”里正道:“报时须说此尸在本家如何样不见了,几时走到这庵里。如何样抱在这柱子上,说得备细,方可对于知县相公。”张家人道:“我们只知下棺时,揭开被来。不见了尸首。已后倒是唐里师父来报,才寻得着。这里的事,我们不知。”竹林道:“小僧也因做佛事,同在张家,不知这里的事。今早回庵,方才晓得。这用里自有个秀才官人。晚间在此歇宿,见他尸首来的。”此时直生已写完了帐,走将出来道:“晚间的事,多在小生肚里。”里正道:“这等,也要烦官人见一见知县相公,做个证见。”直生道:“我正要见知县相公,有话说。”
一时候睡不去,还在翻覆之际,忽听得扣门晌。直生自念庵僧此时正未返来。邻旁别无人迹,有何人到此?必是山魑木魅,不去理他。那门外扣得转急,直生本有胆气,毫无怖畏,大声道:“汝是何物。敢来捣蛋!”门外道:“小弟是山下刘念嗣,不是甚么怪。”直生见说出话来,侧耳去听,公然是刘念嗣声音,原是他相好的旧朋友,恍忽当中,要起开门。想一想道:“刘念嗣已死过几时,这清楚是鬼了。”不定起来。门夕外道:“你不肯起来放我,我自家会走出去。”说罢,只听得房门矻矻有声,一向走进房来。玉轮里边看去,公然是一小我,踞在禅椅之上,肆然坐下。大喊道:“公言!公言!故交到此,怎不起来相揖?”直生道:“你死了,为何到此?”鬼道:“与足下来往甚久,我元未曾死,今身子见在,如何把死来戏我?”直生道:“我现在想起来,你是某年某月某日死的,我于某日到你家送葬,葬过了才回家的。你现在却来这里捣蛋,你敢道我怕鬼,故戏我么?我是铁汉字,胆气极壮,随你甚么千妖百怪,我决不怕的!”鬼笑道:“不必多言!实对足下说,小弟公然死久了,以是不避幽明,昏夜到此寻足下者,有一腔苦衷,要诉与足下,求足下出一臂之力。足下许我,方才敢说。”直生道:“有何苦衷?快对我说。我念常日相与之情,倘可用力,必定经心。”
刘秀才念着郑氏。感喟不已,不觉泪下。正在凄惶间,忽见这个养娘走出去,道:“不必哀痛。我自来了!”看着行动举止,声音笑容,宛然与郑氏普通无二。世人多道是这养娘风发了。到晚回家,竟走到郑氏房中,开了箱匣。把冠裳钗钏服饰之类,尽多拿出来,悉照郑氏常日打扮起来。家人正皆惶恐,他竟走出来,对刘秀才说道:我去得三月,你在家中做的事,那件不是,那件不是,某妾说甚么话,某仆做甚活动。——数来。件件不虚。刘秀才晓得是郑氏附身,把这养娘信做是郑氏,与他说话,全然无异。也只道附几时要去的,不想自此声音不改了,到夜深竟登郑氏之床,拉了刘秀才同睡。云雨欢爱,竟与郑氏生时普通。明日夙起来,区处家事,简较庄租簿书。分毫不爽。亲眷家闻知,多来看他,他与人寒温接待,一如常日。人多叫他鬼小娘。养娘的父亲就是刘家庄仆。见说此事,急来看看女儿。女儿见了,不认是父亲,叫他的名字骂道:“你客岁还欠谷多少斛,何为不还?”叫当直的掌住了要打,告饶才住。
直生与他言来语去,感觉更深了。内心动念叨:“他是个鬼,我与他说话已久,不要为鬼气所侵,被他迷了。称内心清时,打发他去罢。”因对他道:“刘兄所托既完。能够去了。我身子已倦,不要妨了我睡觉。”说罢,就不闻声声晌了,叫两声刘兄,刘念嗣!并不承诺了。直生想道已去,揭帐看时,月光昏黄,禅椅之上,仍然有小我坐着不动。直生道:“可又捣蛋,鬼既已去。此又何物?”大咳嗽,禅椅之物也依样咳嗽。直生不睬他,冒充鼾呼,椅上之物也依样鼾呼。及至仍前叫刘兄,他却不承诺。直生初时胆小,与刘鬼相问答之时,竟把生人待他普通,毫不为异,此时精力既已少倦,又不见说话了。却只如此作影响,内心就怕将起来。道:“万必然上床来,却倒霉害?”吃紧走了下床,往外便跑。椅上之物。从背后一起赶来。直生走到佛堂中,听得背后脚步晌,想道:“曾闻得人说,鬼物行步,但会直前,不能盘曲。我今环抱而走。必定赶不着。”遂在堂在边,绕了一转。那鬼物跟路走不迭了,扑在柱上,就抱住不动。直生见他抱了柱,叫声忸捏!一道烟望门外溜了,两三步并作一步,一口气奔到山脚下。
直生接了钥匙。一径踱上山来,端的好夜景:栖鸦争树,宿鸟归林。模糊钟声,知是禅关清梵;纷繁烟色,看他比屋晚炊。径僻少人行。唯有樵夫肩担下;山深无客至,并稀冲弱侯门迎。微茫几点疏星,户前相引,光辉一钩新月,木末来邀。室内知音,只是合座木偶;庭前好伴,不过对座金刚。若非德重鬼神钦,也要心疑魑魅至。直生走进庵门,竟趋禅室。此时明月如昼,将钥匙开了房门。在佛前长明灯内点个火起来,点在房中了。到灶下看时,钵头内有炊下的饭,将来锅内热一热,又去倾瓶倒罐,寻出些笋干木耳之类好些物事来。笑道:“只可惜没处得几杯酒吃吃。”把饭吃饱了,又去烧些汤,点些茶起来吃了,走入房中。掩上了门,展一展被卧伏贴。息了灯,倒头便睡。
晋人颇通玄,我怪阮宣子。
何缘世上多神鬼?只为民气有不平。
山上有个小庵,人只叫做鹿胎庵。这个庵,苦不甚大。宋淳熙年间,有一僧号竹林,同一行者在里头居住。山下村里,名剡溪里,就是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的地点。里中有个张姓的人家,家长新死,将入殡殓,来请庵僧竹林去做入棺功德。是夜里的事。竹林叫行僮挑了法事经箱,跟着就去。时已日暮,走到半山中,只见前面一小我叫道:“天气晚了,师父下山,到甚处去?”昂首偶然,倒是常日与他相好的,一个秀才,姓直名谅,字公言。两人相揖已毕,竹林道:“官人从那边来?小僧要山下人家去,如何好?”直生道:“小生从县间到此,见天气已晚,将来投宿庵中,与师父清话。师父不下山去罢。”竹林道:“山下张家主翁入殓,特请去做佛事,事在彻夜。多年施仆人家,怎好不去得?只是官人已来到此,又没有不留在庵中宿歇的。【ㄨ】事出两难,如何是好?”直生道:“我不宿此,别无去处。”竹林道:“只不知官人有胆气独住否?”直生道:“我辈大丈夫,气吞湖海,鬼物所畏,有甚没胆气处!你每自去,我竟到用中自宿罢。”竹林道:“如此却好,只是小僧心上过意不去,明日返来,罚做一个东道请罪罢。”直生道:“快去,快去,免得为我少得了衬钱,明日就将衬钱来废除也好。”竹林就在腰间解下钥匙来付与直生,道:“官人,你可自去开了门歇宿去,肚中饥饿时,厨中有糕饼,灶下有见成米饭,食品多有,随你权宜吃用,姑息过了彻夜,明日绝早,小僧就回。托在相知,敢如此大胆,幸勿见怪。”直生讽刺道:“不要开进门去,撞着了甚么避讳的人在里头,你放心不下。”竹林也笑道:“山庵浅薄,料没有妇女藏得,无妨。无妨。”直生道:“如有在里头,恰好我受用他一夜。”竹林道:“但凭受用,小僧再不妒忌。”大笑而别,竹林自下山去了。
里正就齐了一班处所人,张家孝子扶从了扛尸的,宜秀才自带了写的帐,一拥下山,同到县里来,此时看的何止人隐士海?嚷满了县堂。知县出堂,问道:“何事吵嚷?”里正同两到处所一齐跪下,道:“处所奇特,将来告明。”知县道:“有何奇特?”里正道:“剡溪里民家张某,新死入殓,尸首俄然不见。第二日却在鹿胎山上庵中,抱住佛堂柱子。见有个直秀才在山中歇宿,见得来时明白。今本家连在取下,将要归家。小人们见此奇特,干系处所,不敢不报。故连捣蛋之尸,并一干人等,多送到相公台前,凭相公发落。”知县道:“我曾读过别史,死人能起,唤名尸蹶,也是人间统统之事。本日偶尔在此,不敷为异。只是直秀才所见来的风景,是如何样的?“直生道:“大人所言尸蹶固是,但其间另有好些原因。此尸非能捣蛋,乃一不平之鬼,借此尸来托小生求申理的。今见大人,当以备陈。只是此言未可走泄,望大人主张,发落去了这一干人,小生别有下情实告。”
彼时晚夫幸德见房氏说是前夫托梦与知县相公,故知得这等明白,心中先有些惊骇,伉俪二人怎敢违扬一些?厥后晓得鬼来活现了一夜,托与直秀才的,一发打了好些寒噤。略略有些头疼脑热,就生迷惑,厥后破钞了些钱钞,荐度了几番,方得放心。可见人虽已死之鬼,不成轻负也。有诗为证:
宋时福州黄闾人刘监税的儿子四九秀才,取郑司业明仲的女儿为妻,厥后死了,三个月,将去葬于郑家先陇之旁。既掩圹,刘秀才聘请送葬来的亲朋在坟庵喝酒。俄然一个大蝶飞来,可有三寸乡长,在刘秀才摆布回旋飞舞,赶逐不去。刘秀才道是奇特,戏言道:“莫非我妻之灵乎?倘阳间有知,当集我掌上。”刚说得罢,那蝶回声而下,竟飞在刘秀才右手内。将有一刻风景,然后飞去。细看手内已生下一卵,坐客多来旁观,刘秀才恐失掉了,将纸包着,叫房里一个养娘,托付与他藏。
昔日眉山翁,无事强说鬼。
知县见他说得有些起因,便叫该房与处所取词备案,打发张家支属领尸归殓,各自散去。单留着直生问说备细。直生道:“小生有个旧友刘念嗣,家事尽也温饱,身故未几时,其妻房氏囊括家资,再醮后夫,致九岁一子流浪门路。昨夜鬼扣山庵,与小生抱怨,各言其妻所掩没之数及寄顿之家,朗朗明白,要小生出身代告大人台下,求理此项。小生义气所激,一力答允,此鬼放心而去。不想他是借张家新尸附了来的,鬼去尸存,小生感觉有异,离了房门走出,那尸就来赶逐小生,遇柱而抱。幸已天明,小生得脱。故处所见此异事,实在乃朋友这一点不平之怨气而至。今小生记其所言,满录一纸,大人台鉴,照此单款为小生一追,使此子建立。不在此鬼苦苦见托之意,亦是大人申冤理在,救困存孤之大德也。”知县听罢,道:“人间有此薄行之妇,官府不知,乃使鬼来求申,有愧民牧矣!今有烦先生做个证明,待下官尽数追取出来。”直生道:“待小生去寻着其子,才有主脑。”知县道:“追了然家财,然后寻其子来给还,未为迟也,不成先漏构造。”直生道:“大人主张极当。”知县叫直生出外边伺侯,密地佥个小票,竟拿刘念嗣元妻房氏到官。
如此者五年。直到厥后刘秀才死了,养娘大呼一声,蓦地倒地,醒来仍旧如常。问他五年间事,分毫不知。看了身上衣服,不堪忸捏,急脱卸了,原做养娘本等去。可见人间鬼附生人的事极多,然只不过一时候事,没有几年价竟做了生人与人相处的。也是他阴中撇刘秀才不下,又要看管家事,故此现出这般奇特来。怎说得个没鬼?这个是借生人的了,另有个借死人的。说来时:
知县见了房氏。问道:“你是刘念嗣的元妻么?”房氏道:“抢先在刘家,现在的丈夫,叫做幸德。”知县道:“谁问你后夫!你只说前夫刘念嗣身故,他的家事如何样了?”房氏道:“原没甚么大师事,身后儿子小,养小妇人不活。只得再醮了。”知县道:“你丈夫托梦于我,说你卷掳家私,嫁了后夫。他有很多在你手里,我一一记得的,你可实招来。”房氏心中不信,赖道:“委实一些没有。”知县叫把拶来拶了指,房氏忍着痛还说没有。知县道:“我且逐件问你:你丈夫说,有钱多少,粟多少,布多少在你家,可有么?”房氏道:“没有。”知县道:“田在某乡,屋在某里,可有么?”房氏道:“没有。”知县道:“你丈夫说,钱物细帐,在减妆匣内,匙钥在你身边;田房文契在紫漆箱中,放于床顶上。如此明白的,你还要赖?”房氏开初见说着数量,已自心慌,还勉强只说没有,今见如此说出海底服来,心中惶恐道:“是丈夫梦中奉告明白了!”便就遮饰不出了,只得叩首道:“谁想老爷知得如此备细,委实件件真有的。”知县就唤松了拶,顿时押去,取了那减妆与紫漆箱来,当堂开看,与直生所写的无一不对。又问道:“另有白银五百两寄在亲眷赖某家,可有的么?”房氏道:“也是有的,只为赖家欺小妇人是偷寄的东西,已后去取,推三阻四,不肯拿出来还了。”知县道:“这个我自有处。”当下点一个差役,押了那妇人去寻他刘家儿子同来回话。又分付请直秀寸讲来,知县对直生道:“多被下官问将出来了,与先生所写一一皆同,可见鬼之有灵矣。今已押此妇寻他儿子去了,先生也去,大师一寻,若见了,同到其间,劈面追给家则与他,也完先生一场为友的事。”直生谢道:“此乃小生分内事,就当出去找寻他来。”直生去了。
惟令死可生,不教生愧死。
禅师不见不闻,一定心无挂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