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春风/她的美是淬了毒的锋刃(5)
韩玿安排了人早等在站台上接站,等车子开到青榆里,却只能在巷口停下,婉凝要排闼下车,霍仲祺赶紧抬手虚拦了一下:“外头雨大,我畴昔接你。”说着,推开车门从侍从手里接了伞绕到这边来。
“婉儿,你的性子比你母亲和缓多了。”外婆提及这些事,老是忍不住感慨。是吗?她想起父亲给她改名字时说过的话:“‘婉’者,顺也;‘凝’者,定也。”父亲说,但愿她“脾气婉顺,平生安宁”。
母亲承诺他在园子里养一阵,肯定没甚么弊端再放进家里,可他却不放心,怕本身一分开,它又被旁人吓走了。因而,偷偷揣在衣裳里带回房去,一起上唯恐叫人撞见,空荡荡的走廊静得贰心慌,那猫也懂事似的,极循分地蜷在他怀里,略有些发烫的身子用力贴在他肋下。
她方才回到江宁的时候同外婆并不靠近,但装出一副灵巧和婉的模样是她修了十年的功课,她常常陪着外婆哄白叟家欢畅,为的不过是听外婆讲一讲母亲的事情,比方母亲七岁的时候,被外公冤枉磕破了他的镇纸,母亲只辩了一句“不是我”,就再也不肯开口,足足一个月没有同外公说话;比方母亲少时学画,一幅工笔的雁渡寒潭画了三个月,不防娘舅一时髦起替她添了两笔,母亲一声不响地将画收了起来,本身又重新画过。
“外婆如何样了?”顾婉凝边走边问,旭明却低了头不出声,固然内心已经有了筹办,但是进到外婆房里,婉凝还是一惊,白叟竟干枯到脱了形,搁在被子内里的一只右手几近只剩下皮包着骨头,她眼里一热,握着外婆的手蹲下身子,俯在白叟耳边:“外婆,我是婉凝。”
顾婉凝素知霍仲祺行事不拘,此时被他遮在怀里,看不见他的神采,又急着回家,便跟着他往前走。隔着几层衣裳,霍仲祺仍然能感受出臂弯里的身子在悄悄震颤,雨水从伞下穿出去,湿冷狼籍地扑在他脸上,他却浑身都在发烫。
约莫是旧积年的时候,一家人盛了饺子来吃,外婆说她盛得太少,又从本身碗里捞了两个给她。她刚吃第二个就吓了一跳,那只饺子里头竟裹了一枚乌黑闪亮的小银毫,她惊奇地吐在手里,唯恐吃了甚么不洁净的东西,却见阿林镇静地举着筷子朝她一晃:“哈,婉姐姐本年最有福分!”她恍然明白过来,转眼瞥见外婆满眼的疼惜欣喜,心头忍不住就出现一阵忸捏。
外婆的手指动了动,拼力展开眼去看她,嘴唇嗫嚅了几次,却毕竟说不出话来。
婉聆听他俄然问起syne,微微一笑,点头道:“在的。平时放在梁姐姐家,不过,我也常常把它带到黉舍。和我一间宿舍的女同窗也很喜好它,我们就偷偷把它放在宿舍里。”
霍仲祺见她不声不响一向捧动手里的奶茶杯子入迷,怕她过分思虑家里的事情,暗自悲伤,便拣着最不相干的话来和她说:“致轩给你的那只狗,现在你还养着吗?”
顾婉凝晓得他是偶然,若无其事地点头一笑:“不消了,也不会很都雅。”
霍仲祺笑道:“客岁杨云枫他们在乌旺打过一只,下回如果谁再碰上,我号召他们留着,给你看看。”言毕却见顾婉凝沉默不该,转念间脸上便有些讪讪。
车门一开,冷风裹着横斜乱闯的雨丝劈面而来,婉凝侧脸一避,霍仲祺想也不想就拉开大衣将她裹在了怀里。顾婉凝一惊,伸手要去推他,不防霍仲祺揽了她便往前走,她被小霍向前一带,赶紧拉住他的衣衿,霍仲祺发觉她步子踉跄,低头问她:“我走得快了?”
火车开出去快两个钟点,她都闲坐着一动不动,霍仲祺悄悄出去叮咛人从餐车送了瓶红酒和乳酪蛋糕过来,衡量着倒了一些给她。婉凝茫然接在手里,噙着杯沿一口接一口不断地渐渐咽出来,酸涩的酒液有幽辛的木香味,从舌尖一起微热地滑下去,给人一种轻缓的刺激。
大抵是俄然发觉喝不到了,她擎起酒杯看了看,见杯子空了便独自倒了半杯,又往嘴边送,霍仲祺悄悄按住她的杯子:“你匀给我一点,我陪你喝。”一边说一边就着她的手倒了一半出来。婉凝悄悄喝了剩下的,还要伸手去倒酒,霍仲祺赶紧拦道:“好了,再喝要难受了。”
“也不晓得它现在还认不认得我了?”霍仲祺陪着她聊了一阵,看表已经快十点钟了,就同她道了晚安。
她的发辫打散了,微微起着波纹的一头长发倾泻下来,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温和的咖色光芒,繁密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了一片暗影,霍仲祺敛了敛心神,柔声道:“得停十多分钟呢,要不要下去透透气?”
婉凝低低道:“没有,我睡了一会儿的。要泊车多久,你晓得吗?”
“没有。”顾婉凝的声音有些慌乱,霍仲祺亦反应过来两人景象含混,一颗心几近要跳出来,撑着伞的右手不断颤抖,面上想要绷出一副若无其事竟也不能,却不管如何也不肯意放开她,只搂紧了她往巷子里走。
顾婉凝点了点头,霍仲祺便归去拿了大衣陪她下车,四下里夜色深沉,站外灯光照不到的处所更是乌黑一片。凌晨时分,氛围清冽,寒意却重,婉凝站了一会儿,忍不住搓了搓双手,霍仲祺脱了本身的手套递畴昔给她,婉凝松松套在手上,摊在面前比了一比,俄然感觉有些风趣,抬眼对霍仲祺道:“仿佛熊。”
五岁那年,母亲最后一次抱她。从那以后,她独一的希冀就是有那么一天,或者是她下了跳舞课返来,betty给她开门的顷刻,她从betty手臂下头的空地看畴昔——;或者是睡到深夜,betty将她从梦中唤醒,她惺忪地展开眼,却瞥见她身后——他和母亲含着笑并肩而立,展开双臂,只等着她扑出来。如许的场景她胡想过很多次,还找了一个带锁扣的皮面本子偷偷写下来,一篇一篇煞有介事地填了日期、气候,仿佛那些真的都产生过。
顾婉凝怔了怔,想到本身确切是没有见过,面上一红:“没有。”
她这一天都忧心忡忡,此时浅浅一笑,格外动听心弦,那一句“仿佛熊”又让霍仲祺有些好笑:“你在哪儿见过熊?”
霍仲祺送过奠仪以后,晓得本身不便陪着婉凝,便日日寻着事由差人到梅家来。过了头七,顾婉凝要回旧京,霍仲祺订了车票又亲身来接她,婉凝一起上都不言不语,连他一起上了车,她也沉默不问。
他强作平静地一步一步往前走,氛围里有雨水冲刷过的草木清芬,世上仿佛甚么事都不剩了,只剩下他狂乱的心跳和怀中震颤的轻软。
婉凝熄了灯,和衣躺了一阵,翻来覆去好久方才睡着,蒙眬中俄然感觉面前时暗时亮,起家检察倒是窗帘没有放下,外头的灯光照了出去,看景象火车是在进站,只不晓得是到了那里。这一醒,便更加没有睡意了,她披了大衣拧开包厢门出来,见霍仲祺正面朝车窗站着,听到身后的响动,转转头来看她:“才刚到定邑。在车上睡不好吗?”
他想起小时候,也是个雨天,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小猫躲在花圃的茶桌底下。那样团团小小的一只,脑袋还没有个网球大,玻璃球似的眼睛一只淡蓝,一只榄绿,乌黑的绒毛全都湿答答地贴在身上,愈发显得瘦骨伶仃,怯怯地贴着桌腿,被他捡在手里也毫不抵当,只是血管脉动般微微震颤,连喉咙里的哭泣都弱不成闻。
外婆是第二天早晨过世的,病人沉疴已久,梅家诸般事件早有筹办。婉聆听着舅母的叮咛换过丧服,门楣上贴出了白纸黑字的“慈竹风凄”,旭明和表弟表妹都在哭,只她没有眼泪。那年在伦敦,父亲罹难的动静传来,她也没有眼泪,只是恍恍忽惚却又非常复苏地清算父亲的遗物,具名领了抚恤寄回湄东,订船票返国……一向到上船的第三天夜里,她从梦中惊醒,才发觉本身满脸是泪。
直到betty辞工结婚的那一年,父亲慎重地奉告她和旭明,母亲不在了。她晓得,她想的那些永久都不会有了。她从抽屉底下翻出那本昔日记,重新到尾看过一遍,然后就撑了伞出门,走着走着,顺手一扬,将那日记丢进了塞纳河,再未曾转头看过一眼。
幸亏巷子不深,很快就到了梅家门前,霍仲祺看着侍从上前叫门,方才站定,缓缓放松了顾婉凝。梅家人闻声这个时候外头有人叩门,便猜度是婉凝返来了,顾旭明抖了伞跑出来开门,刚叫了一声“姐”,一眼瞥见犹自揽着她的霍仲祺,不由一愣。
火车越向南行车,窗外垂垂有了绿影,顾婉凝的话却越来越少。行至江宁地界,暮色苍茫,稀少的雨点打在车窗上,几颗碰在一起便汇成一线水流缓慢地流滴下来。她望着一道一道叠上去的水痕,正入迷间,俄然有人用手指悄悄拍了拍她的手背,她这才发觉,不知甚么时候,本身的手指竟紧紧攥着身边的桌旗流苏。她赶紧松了手,仓促一笑,小霍却不说甚么,只递给她一杯温热的红茶。她把杯子捧在手里,茶热透过瓷杯披收回淡淡的暖意,悄悄呷了一口,心境垂垂沉寂下来,外头的雨势却越来越紧了。
她是甚么时候才同外婆真正靠近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