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碗榆钱羹,一纸任命书(二)
阿榆双膝跪地,重重磕下三个头,神情间是掩蔽不住的悲忿痛苦。
他家小娘子仿佛很讨厌沈家郎君,可为何又想着要嫁给他?
阿涂惊得一颤抖:“没、没有!当然没有!是柴大郎他们打劫了我,小娘子救了我!对,小娘子是我拯救仇人,以是我才志愿卖身三年,为小娘子鞍前马后!”
她头上簪的木香花跌落,鬓发也微微狼藉,整小我便似一支风雨中的木香花,飘摇而倔强,宁肯抱香而死,不肯寥落灰尘。
阿榆道:“我天然内心稀有。筹办筹办吧,上面你得替我守着食店。我要进审刑院。”
沈纶嘴唇颤抖,神情更显衰老踏实,浑浊的眼中却浮上了泪光。他慢慢道:“阿榆,好孩子,别叩首了。这事,我允了。”
“沈惟清,我瞧着秦小娘子人不错,做的饭菜也极好。不如就娶她为妻吧,今后我也能跟着口福不浅。”
“可……可你如何进得了审刑院?你一个女儿家,凭甚么啊?”
阿榆反其道而行,不说想嫁,而说不嫁,却硬生生让人看到了一个贤孝固执的秦家遗女。别说怀旧情的老祖父,连刚熟谙的安拂风都红了眼圈,不知该如何庇护她,疼惜她。
三月的柳絮漫天飘浮,似迷了谁的眼。
秦小娘子走了,但她的气味,只怕会在沈府长悠长久地留着。
目光转过,他看到了地上掉落的两朵木香花。
饭后,沈纶摸着肚子,明显撑了。沈惟清、安拂风等忙扶他到园中漫步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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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榆回到食店时已近傍晚。
阿涂靠正坐在柜台边数铜钱,忽见她沉着脸进了铺子,周身冷意森森,顿时打了个寒噤,睡意跑得一干二净。
只是这么着一转手,他的财帛就名正言顺成了小娘子的,还得报小娘子的拯救之恩。
沈纶目送她的背影消逝,转头看向沈惟清,一脸端肃。
沈惟清眉眼不动,只要唇角透露恰到好处的规矩笑意。他道:“父亲外放未归,我临时偶然结婚。秦家刚遭大难,秦小娘子一看就是贤孝之人,想来也不会考虑婚姻之事。”
沈惟清眸光微微一闪,沉默。
他在审刑院已有两年,办的案,见的人,不成谓未几。他那超乎平常的直觉,从没出错误。
沈惟清惊诧,凝眉看着她。
平日里嘻嘻哈哈谈笑无忌的老祖父,真的起火时,别说他,就是他父亲返来也扛不住。
沈氏祖孙不由屏住了呼吸,连安拂风都紧盯着她。
他忙殷勤地上前相迎,笑着号召:“小娘子,可还顺利?”
阿榆缓慢瞟他一眼,嘴角抿了抿,向他敛衽一礼:“沈郎君说的是!”
这类悍勇,令她整小我都在煜煜生辉。
沈纶问:“你待要如何?“
阿榆似看到了那夜秦家的大火,也似看到了更久更远之前的某个傍晚,迎着如血落日,在衰草连天里,步步走向离散,走向家破人亡的那些亲人。
阿榆冲着沈纶又是慎重一礼,迎向他蓦地锋锐的目光,缓缓道:“沈老,我自知蒲柳之姿,不敷攀附郎君。四十年前那一诺,并未落于纸笔,原不过打趣罢了,何必当真?何况现在秦氏家破人亡,唯余我一人。纵沈家高义,不忘昔日誓约,我也没法安然嫁入沈府。我不想结婚以后,日日所思所想,都是我那些在火海中哀嚎的亲人;夜夜半夜梦回,都是亲人的亡魂在哭着呼喊我的名字。”
声音不高不低,温温淡淡,恰到好处地传到沈纶和阿榆耳中。
因而,阿榆再如何说不嫁,都被认作是他沈惟清的未婚妻了。
安拂风感觉她的血俄然很热,心也烫了起来;沈惟清却感觉不但心脏,连掌心都一阵冷,一阵热。
阿榆又磕下头去。
小娘子的心机,他实在猜不出啊!
阿涂不敢接话,陪笑道:“小娘子内心稀有就好。”
可他如果敢说,这阿榆满口谎话,演戏演得把旁人都带得入了戏,安拂风能拔剑砍他,老祖父这会儿就能打断他的腿。
阿榆却昂首看了看天气,气定神闲地说道:“沈老承诺的事,应当很快能办好。本日是来不及了,明天应当会有准信吧?我得清算清算,筹办去审刑院了!今后每天对着沈惟清阿谁矫情鬼,也真是……费事!”
如许的小娘子,他一定不被打动,但他更信赖他的直觉。
“惟清,君子修德,端方处世,自当一言九鼎!四十年一诺,岂是打趣!她就是你的老婆。这辈子,你不准负她。若敢不娶她,或凌辱她,我打断你的腿!”
阿榆瞅他,像瞅着个傻子,“拦路打劫?我劫谁了?柴大郎他们是本身送我的钱,至于你……我打劫过你吗?”
她的腔调再也没法保持平日的平和柔婉,在清风淡淡中显得尖厉;那双澄净的眼睛似被压抑的痛苦和悲惨笼住,又黑又冷。她勉强咧了咧嘴,仿佛想用含笑来粉饰甚么,但她毕竟没能笑出来。她干脆抿紧了唇,抬头盯着沈家祖孙,不再粉饰她的仇忿和悲怒。
阿榆一时笑一时愁地盘算,阿涂冷静缩了脖子装鹌鹑,不敢接话。
在几人寂然的目光中,阿榆告别而去。
“审刑院。进了审刑院,我才有机遇查秦家的案子,另有……我要查当年的那些事,究竟是如何回事。”
沈惟清浅笑道:“秦小娘子恰是悲伤之际,祖父此时问起婚事,岂不是难堪她?
阿榆拂了拂鬓间披发,微浅笑道:“我做的菜,天然是好吃的。但我的菜,也没那么好吃。”
成心偶然地,他拖长了调子,然后沉吟般顿了下。
阿榆低而沉地吐着字:“我要报仇。我要查出五年前谗谄阿爹的卑鄙之人,我要查出三个月前夷平秦家的幕后之人,我要让那些痛苦冤死的亲人亡魂,在地府之下终得安眠!我不要婚约,我不要夫婿,我也不要甚么将来、甚么繁华,但我要求一个本相,求一个公道!哪怕舍了一身骨肉去铺路,我都要去求一个公道,告慰那些在远方嗟叹惨死、骸骨难存的亲人!”
“审……审甚么?”
“就凭沈家不会听任秦家人冤死火海,就凭秦家女必然会嫁入沈家。”
他的鼻尖似闻到一阵花香,冷冽纤细,却不容忽视,不容顺从。
安拂风自认吃了小娘子的饭,沾了小娘子的光,便想着得帮人家做点甚么,因而扯了下沈惟清。
园中光阴恰好,芍药明艳,牡丹雍贵,满架荼蘼生香。
她眼底的黑和冷里,便窜出了簇簇幽火,灼灼逼人。
阿涂看看手边几十个铜钱,想想当日鲜衣怒马金银满怀的日子,一时混乱。
直觉奉告他,秦小娘子在扯谎,秦小娘子毫不是简朴的秦家遗女。
说话之际,她直直地盯着沈家祖孙,眼底的火焰焚去了面具般的温婉温和,唯余刀锋般的锋利,披发着天真而恐惧的悍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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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转头,灼烈的眸子蓦地盯向沈惟清,“沈郎君,我不会扳连你,真出了甚么事,哪怕粉身碎骨,我一小我担!”
她虽笑着,言语间却似掺了冰碴子,听着说不出的瘆人。她抓起午间捣了一半的香料,用力捣着,凶悍地像在捣着谁的脑袋。
沈惟清盯着她,一颗心也跟着她的行动沉了下去。
她颤抖却锋利地说道:“求沈老帮我!我只要一个进入审刑院的机遇,能够名正言顺去查秦家灭门案的机遇!我会亲身查出本相,亲手逮住幕后首恶!”
沈纶瞪了孙子一眼,咳了下,看向阿榆:“秦小娘子,你和沈家的婚事……”
阿榆转头看他一眼,恰好与他可贵蕴了笑意的黑眸撞到一处,神情便有些生硬。
阿榆笑意微微,却斩钉截铁。阿涂却惊得脚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一开口就拿贤孝的大帽子往下扣,底子不顾她目前是多么处境,多么表情。秦藜看上的这位……还真是看着就讨厌呢!
“小娘子,还、还真嫁?沈惟清是审刑院办案的官,你是拦路打劫的贼!你不但想进审刑院,还想嫁给每天想抓你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