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叩谒嘉祥宗圣祖庙
出宗圣庙向左拐,走过百来步,便到了五经博士的家。室第占空中积倒不小,但只要两间旧屋,从空中上保存的陈迹能够看出当年鼎盛期间的概貌:高大的头门、二门,宽广的堂屋、回廊,以及约有百把丈长的围墙。但是现在一概颓毁无存。曾广莆在空坪上摆了两张桌子,上面放了些茶水、果点。曾国藩略坐一坐,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宗子的阁房。
这天上午,曾国藩在行营里忙着批阅文件。这几天的文件很使他不快。朝廷寄来的明谕中有杨岳斌在陕甘平回无功,具疏自请定罪,另简贤达的话。他为杨岳斌的处境担忧。刘松山来信,禀告捻军迩来在南阳大败新湘军郭松林部,豫军有两营也参与了这场战役,丢盔卸甲败逃许州。恰好总兵宋庆又来函,说豫军克日在南阳得胜,已向皇上请赏。曾国藩对比这两封来函,内心很不安,既为九弟出师倒霉而焦炙,又为宋庆冒功请赏而激愤。他本想在宋庆信上狠狠地批几句退归去,又怕宋庆是以而生痛恨,误了河防大事,落笔时语气又变得和缓,批驳变成了扣问。
"都做些甚么事?"
一到嘉祥县,见到嘉祥书院和书院里的教书先生以后,曾国藩就开端对宗圣庙担忧起来。走了一会,曾广莆指着前面一座小屋说:"这就是宗圣庙。"曾国藩先是一怔,不敢信赖,继而是一股苦楚哀思的情感涌出。这是一栋鲁西南常见的庄稼人的室第。正面一扇矮檐木门,四周围着一道一人高的土墙,墙顶糊着用来挡雨水的高粱秆,墙上大大小小的洞穴到处可见。推开大门,现出一间年久失修的旧瓦房。瓦隙里长着高凹凸低的茅草,鸟雀在草丛中飞来飞去。摆布两个窗户,窗棂残破不全。大门两边的楹柱仿佛漆过油漆,但已剥落得差未几了,暴露黑黑的干裂的柱身。倘若不是门顶上挂着一块"宗圣庙"的竖匾,如何也不成能令人想起这便是建于曾参故乡的圣庙。不要说远远不如孔庙,就是比起孟庙、颜庙来也相差得太远了。但这毕竟是祭奠先祖的古刹,曾国藩仍整肃衣冠,对着正面那座色采斑剥、通体不成比例的泥塑曾参像,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曾广莆带着族人跟在前面跪满一大片。
"叔祖在上,孙儿不知,罪该万死!"曾广莆说着,仓猝分开座席,端端方正地站在曾国藩面前,整肃衣帽,然后行一跪三叩礼。
刚走出几步,只见一小我从门房里走出,吃紧忙忙劈面向他走来。在离他另有十多步远的处所便跪了下来,口里念叨:"嘉祥县宗圣宗子五经博士曾广莆拜见中堂大人。"关于在山东嘉祥祭宗圣祖庙的事,曾氏在同治五年六月初七日、初八日两天的日记中记录甚详,现全文誊写于下。
初七日
孔祥珂伴随曾国藩观光了金丝堂所藏各种古乐器,又把他领进了金丝堂旁一座修建坚毅的屋子里,这里收藏着孔府的重宝。那是乾隆天子当年亲来曲阜祭孔时,赐给孔府的十件周朝青铜器:木鼎、亚尊、牺尊、伯彝、册卣、蟠夔敦、宝簠、夔凤豆、贪吃甗、四足鬲。这些东西,曾国藩畴昔当京官时,也只要在大祭典礼上才气远远地窥视,明天能在本身的手里抚摩,作为一个对古礼非常尊敬的前礼部侍郎,曾国藩心中甚为欢乐。他镇静地应衍圣公所请,提笔赠联:"学绍二南,群伦宗主;道传一贯,累世通家。"为酬谢钦差大臣的厚意,孔祥珂又将孔府宝藏的画圣吴道子所画的至圣像、赵子昂所画的至圣像,另有一册前明君臣画像集,集合绘有太祖、成祖、世宗、宪宗、徐达、常遇春、汤和、刘基、宋濂、方孝孺、杨士奇、于谦、王守仁、李东阳等人像,另有大轴元世祖、明太祖像二幅,以及元、明两朝衍圣公及孔氏达官所遗留之冠带衣履,拿出来让曾国藩看。这些东西全都保存得色采如新。曾国藩大开了眼界。他还在曲阜城拜见了复圣颜子庙。然后恋恋不舍地分开曲阜,住进了济宁城。
未正谒庙。先拜莱芜侯庙,在正殿之西,后有寝。旋拜宗圣庙,庙修不知始于何时,初系宗圣在前殿,莱芜侯在后寝殿,明正统间重修,始改成宗圣在中,莱芜在西。至万历间重修,有太仆少卿刘不息碑记,载曾质粹之孙名承业者,秉承时髦官司,碑立于万历七年,在庙庭之东南。至国朝雍正七年,请帑重修,范围始大。后有寝殿,前有御碑亭,刻纯天子《宗圣赞》。两庑祀弟子阳肤、乐正子春,东西各五人。中有宗圣门,前有石坊三座。酉刻谒林墓,在庙西南里许。北、东、西三面皆石山,墓在高山。今雨后,墓道被淹,石马、翁仲皆在水中,仅坟未淹耳。享堂及门衰颓非常,几于片瓦无存。有碑曰"郧国公宗圣曾子之墓",缘宗圣公墓久已佚亡,不知地点。明成化初,山东守臣奏:嘉祥县南武山有渔者堕入一穴中,得悬棺,有石镌"曾参之墓"。弘治十八年,山东巡抚金洪奏请建享堂、石坊,即今林也。余观山石顽犷,阵势涣散,不似葬圣贤者,殊觉得疑。傍晚归,补行四千步。是日在舆中阅《丧大记》、《祭法》二十五叶。申刻写日记。夜在庭中乘凉。二更三点睡,不甚成寐。
阁房局促阴暗,安排粗陋不堪,就连雍正天子亲赐的"省身念祖"匾也无吊挂之处,只庋置于一张旧桌上。曾国藩在内心感喟不已;宗子家尚且如此,宗圣后嗣的状况可想而知了。他不想再在嘉祥县呆下去,拟明早就回济宁州,经不住曾广莆和别的几个曾氏父老的苦劝,第二天只好又到了嘉祥城外四十里的南武山曾参的坟场。
"畴昔都种庄稼,从道光末开端,不种庄稼,改种鸦片了。""种鸦片?"曾国藩摇了点头,"赢利大吗?""固然有些收益,但县里官吏讹诈太多,比种庄稼强不了多少。"曾广莆说,"不过要安逸点。"曾国藩不再问话了。他登上一个小山坡,极目望去,只见四周山石顽犷,阵势涣散,全无一点山川环绕、气势团聚之象,对墓里葬的是不是真正的宗圣遗骸甚表思疑,但他没有说出来。
此处也有一个宗圣庙,比起县城里阿谁庙来要强多了。庙在南武山下,四周一带满是顽石,不生草木,因此庙表里二百多株嘉庆年间所植的柏树,显得特别贵重,烘托出一派森森古柏绕圣庙的庄严氛围,令曾国藩稍觉欣喜。古刹保管得还算是无缺,曾参的泥像无破坏,两庑另有弟子阳肤、乐正、子春等人的泥像,中有宗圣门,前有石坊三座,另有两座碑亭。一座是明万积年间太仆少卿刘不息的《重修宗圣庙记》,一座是乾隆天子亲撰的《宗圣赞》。从庙里走出来,曾国藩又去看了看曾参的墓。
"岂敢,岂敢!"曾老先生慌得忙打躬作揖。
曾国藩问:"南武山一带住着多少宗圣先人?" "三百来户。"曾广莆答。
河防计谋摆设后,曾国藩将钦差大臣行营由徐州迁到济宁。在赴济宁途中,他检察了利国驿煤矿、运河、微山湖。在邹县,拜见亚圣孟子庙,访问孟氏宗子孟广钧。在曲阜,拜见至圣先师庙,会晤衍圣公孔祥珂。
济宁州到嘉祥县只要四十八里。午正时分,曾广莆以及随行保护队员簇拥着一顶简朴布轿停在嘉祥书院。曾国藩青衣布履走出轿门,进了书院。嘉祥书院为着欢迎曾国藩,特为放了几天假,书院里冷冷僻清的,只要一个老者鹄立在门口。曾广莆先容:"这是在书院里教书的曾老先生,也是宗圣的先人。他是兴字辈的。""老先生是我的叔辈了。"曾国藩和蔼地说。
心境苦楚的曾国藩本想对着宗圣说:"曾氏后嗣式微,导致先人蒙尘,与孔、孟、颜族比拟,惭愧难容,拟捐银二万两,重修圣庙、书院,复兴曾氏家属。"转念一想,二万两银子从那边拿出?本身的养廉费大部分都分寄给了那些阵亡将领的遗孤,残剩部分也周济给各地书院,供那些穷民小户的士子学费之资。大半生的积储也最多不过二万余两银子,另有很多必不成少的开消,不能都用在这里。军饷虽多,但那是绝对不能用来修曾氏一族先人古刹的。再说,宗圣出世之地贫苦到如此境地,宗圣先人衰敝到这等模样,也是天数,非人力所能遽振。曾国藩在曾参泥像前深思多时,最后祝道:"宗圣在天之灵稳妥,七十代不肖孙国藩虔诚祷告,愿我圣祖保佑剿捻军事顺利,捻乱早日停歇,百姓早得安乐,国度早得升平,待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之时,不肖孙再来叩谒我圣祖,率合族人重修古刹,扩建书院,让圣祖品德文章世代相传,永不间断。"祷完起立,曾广莆翻开后门。前面另有一间屋,名曰启圣庙。传说当年曾参在这里"吾日三省吾身",并为之取名曰养志楼。曾国藩见启圣庙更不如宗圣庙,半边墙已倾圮,未倒的部分也朽敝不庇风雨。他在院中站了站便出来了。曾广莆说:"孙子家就在庙边不远,已备下凉茶,请叔祖赏光,到孙子屋里坐坐。"曾国藩也想见见宗子家的环境,便点头同意了。
曾国藩如许想着想着,便更加顾虑武昌城里的九弟。河防的成败,很大程度取决于新湘军在鄂北豫西对捻军的作战。但是,曾国藩此时做梦都未想到,恰是这个曾经给他带来庞大光荣的九弟,眼下与湖广总督官文完整闹翻了,终究导致河防之捷成为画饼一张。
"我曾氏族谱已有三代没有修了。大师都说,现在我们曾家出了一名顶天登时的巨人,不但是宗圣以后无第二人可比,就是由宗圣上溯到轩辕黄帝那六十六代中,也只要黄帝、颛顼、大禹等几位先祖能够比得。如许一名使我曾家列祖列宗大增光辉的功臣未上族谱,如何行?嘉祥曾氏家属几个头面人物集会,要重修一次族谱。世人说,畴昔的族谱只载明宗圣以后第十五代曾据生于西汉末造,封关内侯,王莽篡位时因耻事新莽,于庚午年十一月十一日挈家迁庐陵之吉阳乡,曾氏一族自此南迁。叔祖这一支必然是此次南迁的,但南迁后的派系就不清楚了。孙子此次来,就想问问这个事。""哦,你问的这个事,我能够答复你。"曾广莆刚才的歌颂使曾国藩满腹镇静,嘉祥的族人竟然把他与黄帝、颛顼、大禹、曾参来比拟,作为曾氏先人,还能有甚么比得上这类光荣!"道光十九年,我从京师回家,湘乡曾氏正在重修家谱,族里公推我为主持人,是以我对湘乡曾氏的来龙去脉比较清楚。南迁的曾氏鼻祖为曾据。据私有二子,二房名阐。阐公传二十七世到孟鲁公。孟鲁公这一支在北宋庆积年间,由江西吉安始迁湖南茶陵。再传四代到南宋绍兴年间,由茶陵迁到衡阳唐福。再传十八代到了孟学公手里,先由衡阳迁衡山白果,继迁湘乡荷叶塘。孟学公以后第四代元吉公,定居于荷叶塘大界。荷叶塘曾氏奉元吉公为鼻祖,建有专祠。元吉公以后为辅臣公,辅臣公以后为竟希公,竟希公以后为星冈公,星冈公以后为竹亭公,竹亭公生我兄弟五人。""经叔祖这一细说,曾氏南迁今后这一千八百多年代代相传的汗青,我们就大抵清楚了。下半年,孙子派人到叔祖故乡荷叶塘去,把这份族谱抄下来。""伯仕,我也正要问问你嘉祥宗圣庙的环境。"曾国藩望着显得寒伧的宗圣宗子,驯良地说,"我此次由徐州来济宁,沿途叩谒了至圣、亚圣和复圣三庙,了结了平生一大心愿。至圣庙气度光辉,令人直欲不敢俯视。亚圣庙虽不及至圣庙之气势,但古刹整肃,古柏森森,亚圣及其父母之墓都庇护无缺,孟氏先人在墓旁筑室读书。书声朗朗,传诗礼家风,也令人敬佩。复圣庙范围比亚圣庙又略小一点,平静喧闹。陋巷井旁唐人植的大桧,仍枝叶苍翠,两庑所配享的颜歆、颜子推、颜真卿兄弟的泥像也都无缺。兵火年代,三圣庙都能保持到这个模样,已足令天下读书人欣喜了。明天阎抚台、丁藩台来,我还实在赞美了他们一番。我内心一向在牵挂着嘉祥的宗圣庙,不知它现在保存得如何了,总想抽暇叩谒,只是军务太忙,抽不出身来。伯仕,你先对我讲讲吧!"曾广莆来济宁城拜见曾国藩,明里说是问曾氏一族南迁后的派系,其本色就是为着先祖宗圣庙而来的,但听了曾国藩刚才的话,他又有点严峻起来:宗圣庙阿谁模样,说出来会不会引发这位大人物的愤怒呢?半晌之间,曾广莆脑中浮起了嘉祥曾氏族人的一再叮咛:"你必然要把这个财神菩萨接到嘉祥县来住两天!""若能求得他恩赐几万两银子,把宗圣庙补缀得堂堂皇皇,超越亚圣庙复圣庙,你就是我们曾氏家属的大功臣!"曾广莆定定神,说:"回禀叔祖,嘉祥的宗圣庙也庇护无缺。孙子此次来,就是受嘉祥统统宗圣先人的拜托,恭请叔祖大人回故乡住两天,聊表曾氏族人对叔祖的敬意,同时也请叔祖看看宗圣庙。""嘉祥曾氏族人的厚意,国藩深为感激。"曾国藩想了想说,"不过现在实在太忙,过一段期间军务稍闲时再去如何?"曾广莆急了,忙说:"叔祖负担剿捻重担,被皇上倚为长城。要说余暇,孙子想一年四时都能够没有,不如干脆把公事暂搁一下,到宗圣庙去烧烧香,求宗圣在天之灵保佑叔祖早平捻乱,国度早得安宁,孙子觉得其感化会比办两天公事大很多。"这番话说到曾国藩的内内心去了。早在安庆时,曾国荃围攻金陵,曾国藩一颗心每天顾虑着金陵战事。每天傍晚时,他便单独一人跪在衙门三楼的斗室间里,冷静地对天祷告,呼喊着他最崇拜的豪杰--祖父星冈公,向祖父的在天之灵诉说着心中的忧愁。说来也真有灵,每颠末一番祷告诉说以后,再走下楼来,曾国藩的内心舒坦很多了。他仿佛在冥冥当中获得了祖父的唆使,信心加强了,主张增加了。曾国荃围金陵整整两年,在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曾国藩就靠这类体例保持了心灵上的均衡。曾国藩由此信赖,只要心诚,便能够与先人相相同,便能够获得他们的庇护。他想,为甚么几千年来人们都要虔诚地祭奠祖宗,其启事大抵就在于此吧。
初八日
这一夜,曾国藩在嘉祥书院里想了很多很多:嘉祥县曾氏后嗣如此陵夷,宗圣公在天之灵何能心安!湘乡曾氏现在虽说有天下臣民第一家之称,但世人那里晓得,这"第一家"实在是空的。且不说其中的酸楚苦辣,就说目前的剿捻战局,前程未卜,倘若河防之策再不能取胜,这第一家便要当即中落了。杀人攻城得来的光荣毕竟是长久的,这中间有着很多偶尔性,家属传之悠长的畅旺,靠的是礼义诗书!
正在这时,亲兵来报:"大人,门外有一费事读书人模样的,自称是大人的本家,要求访问。"他感觉奇特,此地哪来的本家?莫非是湘乡有人长途跋涉来山东找?叮咛亲兵:"你叫他在门房里坐一坐,过会儿再来见我。"亲兵承诺一声出去了,曾国藩持续批阅文件。批到一半时,他蓦地想起:"是不是嘉祥县里来的人呢?若真是的话,那就怠慢了。"他忙愣住笔,起家向门房走去。
公然是宗圣的先人,获咎,获咎!曾国藩内心想着,敏捷走前几步,双手扶起那人,说:"国藩早就想到嘉祥县叩谒先祖宗圣庙,只因军务太忙,一时不能抽身。今先生不责我不敬祖之罪,亲来城里相见,令国藩忸捏,请到书房叙话。"曾广莆抬开端,曾国藩细看了一眼,只见此人五十多岁年纪,面庞黄瘦,精力委靡,全不像宗圣以后的模样,颇令他绝望。他拉起曾广莆的手,一道走进书房。亲兵献茶,曾广莆拘泥地接过,站着不动,不知坐在那里是好。曾国藩笑容可掬地指着劈面一张雕花枣木靠背椅说:"请这里坐。"待曾广莆告谢,谨慎翼翼地坐下后,他又说,"广莆先生,你到我这里来,就是在本身的家里,我们以家人相称,千万不要拘束才是。"一听这话,曾广莆的内心轻松了很多,恭敬地问:"大人尊讳不消派号,鄙人不知如何称呼才是。""国藩为传字辈,派名为传豫。"曾国藩浅笑着说。
曾国藩笑着说:"还是孔老夫子的先人发财得快呀!""是的。"曾广莆说,"孙子有一事不明白,明天特为来济宁州面问大人,求大人见教。" "甚么事,你说吧!"
"在嘉祥,现在见到哪一代了?""孙子明天从嘉祥出发,驼八爷纪霖说,他的孙媳妇生了个儿子,要我求大人给他取个名。纪、广、昭、宪,"曾广莆扳着指头数,"现在到了宪字辈。驼八爷好福分,刚好碰上叔祖驻节济宁州,请叔祖开恩,赐个名字给他吧!""好哇!"曾国藩欢畅地说,"我们受命北上剿捻,图的是天下得安宁,这孩子的名字就叫宪宁吧!""孙子代驼八爷感谢叔祖。过几年,孙子还要亲身训戒宪宁,奉告他,这名字是他的老祖宗宫保大人给他取的,要他好生读书,今后光宗耀祖,莫负宫保大人的等候。""你说得好。"曾国藩内心很欢畅,"邹县孟氏宗子也是广字派,曲阜孔氏的衍圣公已到祥字派了,不知颜氏宗子到了哪个字派?""颜氏宗子是纪字派,宗子名叫颜纪清。"曾广莆答。
早餐后漫步一千。清理文件,改信稿三百余字。辰正,由济宁启程至嘉祥县,将谒曾子林庙。大雨以后,积潦盈途,行三十里至新开河茶尖。沿途见运河堤墙概行坍卸,忧愁之至,因思一概改成板筑,与程牧绳武商讨很久。又行十八里至嘉祥县,未正始到,住嘉祥书院。见客,坐见者三次,立见者二次,在舆中阅《杂记》、《丧大记》二十五叶。中饭后连续漫步三千,小睡半时许。记录朴目。酉初至宗圣庙叩谒,行三跪九叩礼。庙中范围扁小,朽败已甚。左,子思配享;右,曾子配享。后为启圣庙,名养志楼,尤朽敝不能庇风雨。旋至宗子五经博士广莆家一坐。其头二门及大堂等一概颓毁无存,阁房亦甚残陋,即雍正间所赐 "省身念祖"扁亦无吊挂之处,仅庋置于桌上。余前闻嘉祥圣裔式微,久思有以任恤之,本日捐祭产银千两,又赠广莆银四十两。及见此情状,则又愀焉不安,怒焉不忍,而非人力所能遽振也。傍夕归。阅本日文件,改信稿一件,再阅王氏《札记章句》,温克日所已看者。
二更三点睡,尚能成寐。
曾国藩方才坐定,嘉祥县令程绳武带着县衙门的官吏和曾氏家属有点头脸的人物都来了。程县令一再报歉未能远迎。曾国藩说他是回嘉祥谒祖庙,并非办公事,事前未告诉,不怪他。少顷,从县衙门抬来了两桌酒菜。程县令和曾广莆一左一右地陪着,殷勤相劝。吃完饭,稍为歇息半晌,世人簇拥着曾国藩前去宗圣庙。
回到嘉祥书院,曾国藩只是和县令程绳武谈嘉祥的经济民生以及前两年捻军在这里的活动环境,再不问及宗圣的事。曾广莆急了,他和族人们商讨着。好不轻易捱到县令告别,曾广莆忙出去,对曾国藩说:"叔祖这两天回籍朝祖,曾氏阖族倍感幸运,大师在一起计议,都说此次重修族谱,非请叔祖出面不成。"曾国藩道:"我虽是宗圣先人,但我家这一支迁到南面已近二千年了,再由我出面修嘉祥境内曾氏族谱不太合适,且我军务在身,也得空办这个事。"一开首就碰了个钉子,曾广莆大为绝望,他仍不甘心:"叔祖一族虽说早已南迁,但毕竟我们是宗圣一脉所传,骨肉之亲是改不了的。倘若叔祖过忙,何不叫两位叔父中的一名来担负呢!"曾国藩笑道:"他们年纪悄悄,晓得甚么!"曾广莆本是个木讷而无主意的人,被曾国藩这两下一堵,就不知如何说下去了,嘴里嗫嚅半天,也没有说出个以是然来。曾国藩又是气恼,又是怜悯,说:"伯仕,嘉祥县曾氏重修族谱,我们湘乡曾氏就不参与了,还是由你为头,把族谱修好。今后国度承平,我也还没死的话,我倒有个心愿,弄清楚宗圣公的后嗣,目前除嘉祥、吉安、湘乡外,还族居在哪些处所,再聘请他们一起来合修一个曾氏全族谱。如果当时族人看得起我,推我出来主理此事,我也乐意。你看呢?"曾广莆内心怏怏地,口里只得说:"那当然是我们曾家的大庆。"曾国藩说:"这两天看了嘉平和南武山两处宗圣庙和坟场,为宗圣后嗣的陵夷深感痛心。这当然是国度不安宁、嘉祥瘠薄而至,更因曾氏族人淡忘了宗圣公的教诲,也忘了雍正爷'省身念祖'的圣谕。宗庙不修,祖宗不祀,另有甚么曾氏家属可言?更不必去希冀它畅旺发财、人才辈出了。底子之事不办好,汲汲皇皇去修族谱,族谱修得再完整,又有甚么用呢?"曾广莆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这才是曾国藩不主持修族谱的启事,悔怨不该请他来嘉祥。先觉得他看到宗庙凋敝,会动心而捐巨资,谁知分文未给,还招来一顿经验。事已至此,曾广莆只得说:"叔祖经验的是,孙子作为宗子,未把全族人连合好,愧为宗圣先人。""当然,这不能怪你一人。"曾国藩叹了一口气,说,"嘉祥曾姓阖族人都有任务。曲阜的孔庙固然不成去攀附,但邹县孟庙那样的范围,是能够做获得的。邹县并不比嘉祥敷裕,但孟氏先人对先祖恭敬之心,远远超越了我们曾家。我们莫非不感觉忸捏吗?"曾广莆的脸通红通红的,低下头,无言可答。隔了好久,曾国藩才说:"我虽通籍二十多年了,官居一品,带兵这些年里,几百万两银子在手头过是常事。说来你能够不信,我所积的银子也不过就只二万来两,故意帮助你们重修宗圣庙和书院,也有力做到。我只能捐祭产银千两,你们用它去买点地步,赡养几个办理古刹的人,一年四时给宗圣公上几道祭菜。再有点残剩,则帮助给嘉祥书院,培养几个举人、进士出来,光大嘉祥曾氏家世。伯仕,你作为嘉祥曾氏宗子,所居也太粗陋了,雍正爷的赐匾都不能吊挂,未免令人太酸楚。我再送你四十两银子,你把屋子补葺一下,再添一套新衣服,平时也好面子地会晤外来的客人。"先觉得一点但愿都没有了,现在又获得一千零四十两银子,五经博士在大绝望以后得了一点小满足。
早餐后漫步二千。旋由嘉祥至南武山,本不过四十余里,因路上到处隔水,绕道行五十余里始至南武山,未刻到。巳正在纸坊集打尖,即住宗圣庙之东省身堂。庙在南武山下,山高约五十丈,一片顽石,不生草木,庙外内柏数百株,约莫二尺围高低,殆嘉庆间所植。四周住民种五谷者少,皆种蓝及烟。曾氏阖族人丁不过三百,费事特甚。文生曾毓鉴等来,备述窘状。
墓道两旁直立着几个石马、翁仲,但享堂已片瓦无存,长着乱草的圆坟前有一块石碑,碑上刻着"郕国公宗圣曾子之墓"九个字。曾国藩对着墓碑又一次恭行三跪九叩大礼。曾广莆带着一批人在墓旁摆上供果,焚化钱纸。礼毕,曾国藩围着墓走了一圈。
曾国藩端坐不动,任他膜拜。待曾广莆拜毕,曾国藩还是笑着说:"论辈分,我是你的祖父辈,你要讲究家法,行膜拜大礼,我也受了。论年纪,你我差未几,用不着太客气,叨教你的表字?""叔祖固然这般说,孙儿岂敢坏了家规。"曾广莆诚惶诚恐地说,"回叔祖的话,孙儿贱字伯仕。""伯仕,你是广字辈,从宗圣传到你这一代,应是七十二代了。""是的,是的。"曾广莆连连点头。
曾广莆对他说:"因为年代长远,宗圣公墓早已佚亡,不知葬在那边。前明成化初,南武山有个打渔的老头子,一次走路不谨慎,掉进了一个千年古洞,不测埠在古洞中发明一具悬棺。悬棺边的石壁上刻着'曾参之墓'四个字。渔翁爬出洞后,当即把这一发明奉告了曾氏先人,并由山东守臣上奏朝廷。曾氏先人把悬棺取出来,就在古洞边为宗圣公建了一座宅兆,同时把古洞填塞了。弘治十八年,山东巡抚金洪奏请建享堂、石坊,一向到道光年间,都还保存得很好。这些年来逐步废弛,也无人再修了。" 说罢,连连感喟。
曾国藩筹办在济宁州住两三个月后,再到河南归德府,估计当时河防工事也建得差未几了。今后再由归德府到周家口,在那边召开河防胜利的祝捷大会,犒劳有功文武。
曾国藩看这老先生约有六七十岁年纪,头顶已根基秃光,几根颀长的白头发松松垮垮地扭在一起,用一根旧黑布条扎住,身上一件蓝不蓝、白不白的长衫,大大小小有七八个补丁,脚上的布鞋陈旧,鞋梁用草绳代替,左脚还暴露一只黑瘦的赤脚指。他在内心叹了一口气,昂首打量着四周。这里号称嘉祥书院,是县城里独一一个读书之处,实在只是一间正屋,供门生们上课用。另有一间低矮的偏房,是曾老先生的卧房兼厨房。墙脚边开出一块两丈长、一丈宽的菜土,种了些青菜瓜豆之类。
"好吧,你明天在济宁州玩一天,我把手上的事措置好,后天一早,你带我去叩谒宗圣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