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武昌城里,巡抚和总督大开内战
同治五年八月十二日,曾氏致九弟国荃信:"本日又接初五之信,询及帮办应否疏谢。余意似可不必具疏。近年如李世忠、陈国瑞等降将皆得帮办,刘典以臬司、吴棠以道员得之,本属极不敷珍之目,本来以来亦无此等项目。若具折,则不成辞,亦不成有微辞。忽视则可,不平则不成也。余于弟之衔不署,弟于公文似亦可不署。奏疏结衔,则不成不书帮办字样,酌之。"曾国荃畴昔一向带兵在火线兵戈,对宦海了无所知,又不熟谙本朝掌故,不知帮办军务一衔究竟有多大,应不该该专折谢恩。因而写信给大哥。曾国藩来信奉告九弟,不必疏谢。又解释说,近年如李世忠、陈国瑞等降将皆得帮办,刘典以臬司、吴棠以道员亦得之,本属极不敷珍之目,本朝以来亦无此等项目,今后公文上都不要署此衔。曾国荃接到大哥这封信,如同一燃烧星掉进油锅,当即燃起了熊熊肝火。他恨官文不但要把他架空出武昌,并且把他列为道员、降将一类人来挖苦。他气得一剑砍掉了书案一角,高叫:"我堂堂炎黄子孙,岂能仰鼻息于傀儡膻腥之辈!"吓得曾纪泽忙说:"九叔,隔墙有耳!""怕甚么!"曾国荃痛斥侄儿,"老子早就想和他们干一场了。你给九叔我草拟一篇参折,也让他们晓得曾九爷是不好欺负的!"
"粮台为甚么不供应军粮?"曾国荃顿时肝火冲天,对着粮道吼道。
不久,来武昌调查督抚胶葛的钦差回到京师,将曾国荃所列官文各条一一采纳。都察院的御史上书,奏官文为肃党余孽事既不建立,曾国荃则为诬告,例应反坐。别的各省督抚中也有人上奏,说曾国荃恃功傲物,兵戈失利,应予惩办。慈禧太后对此事颇感难堪。她既需求官文如许忠厚的家奴,也需求曾国荃如许能斗的鹰犬。眼下捻军权势强大,国事未安,曾氏兄弟和湘淮军是她依靠的柱石。但官文无过受辱,朝野物议甚烈,不压一压曾国荃也难平公愤。她想给曾国荃一个"降二级处罚",如同当年曾国藩为杨健请入乡贤祠所得的成果一样。
同治五年八月二十六日,曾国荃以五百里加急上《劾督臣疏》。现摘录几段以下--
曾国荃这份弹劾大学士的奏章,当即在朝廷和各省督抚中引发轩然大波。官文仕进的诀窍,除先前彭玉麟所指出的不管实事外,另有一个,那便是长于皋牢京官。京官职位首要,但俸禄并不高,因无处所实权,分外支出很少,端赖处所大员布施。官文自咸丰五年出任湖广总督以来,就非常正视对京官的联络。每年入夏的冰敬,入冬的炭敬,比哪省督抚都要丰厚,并且送的面广,上高低下都对劲,碰到端阳、中秋、重阳、年关这些佳节,他则有挑选地分送各部枢路。朝廷派下的大小钦差来到武昌,他的礼数最周,接待最好。官文哪来的这多钱?还不是两湖的民脂民膏!以是固然民怨沸腾,官文的位子倒是铁打的,湖督一席,一坐便是十三年。曾国荃搏命拼活打下金陵,只挣个伯爵,他在武昌落拓安闲,也得了个果威伯的隽誉。这便是官文的本领!
曾纪泽的文章做得好,在父亲的指导下,也成心识地读过很多名奏章,但本身独立拟稿,这还是第一次。他关起门来咬了几天笔杆子,冥思苦想,写了一篇近三千字的长奏,列举了官文几大罪行:贪庸骄蹇、欺罔秉公、宠任仆人、贻误军政、皋牢军机、肃党遗孽。最后这一条虽证据不充分,但性子严峻,便也加上去了。曾纪泽写好后,本身感觉有点惴惴不安,拿给九叔看。曾国荃却非常对劲:"写得好!看来你这几年在父切身边长进不小。就如许吧,叫案牍房安排誊抄,明日拜发。""九叔,官文是太后、皇上的亲信,且官居大学士,非普通人可比。为慎重起见,先抄一份送到济宁州,让父亲看看后再拜发如何?""你父亲身从咸丰八年复出后,胆量是越来越小,顾虑则越来越多,事事谨慎,到处谨慎。这篇奏疏如给他晓得,那必然发不出去,不如不奉告他,此后即便有费事事,也免得连累到他的头上,由我一人卖力算了。"奏疏拜发了。曾纪泽仍不放心,他本身誊抄一份,派人送往济宁州。
这天深夜,粮道丁守存悄悄进了抚台衙门,奥妙会晤了曾国荃。
济宁州里,曾国藩接到曾纪泽的禀帖,将奏疏仔细心细地读了一遍。老九的负气率性,办事孟浪,使他深为痛心。他顿足感喟,预感此事将招致严峻的结果。必须给老九明白地指出:不能走得太远!他提笔作函:
"卑职这里有官中堂的亲笔唆使。"丁守存从靴页里抽出一张纸来,双手递给曾国荃。丁守存并不是曾国荃汲引的人,他为何对曾国荃如此忠心呢?
这时,代替杨岳斌任陕甘总督的左宗棠,给朝廷来了一份词气亢厉的奏疏,奖饰曾国荃劾官文一疏,是当今天下第一篇好文章,第一等功德,民气大快,正气大张,并以本身在湖南抚幕多年的身份为证,指责官文贪劣庸碌,不堪封疆重寄,要求太后、皇上撤官文之职,以昭朝廷公道之心。左宗棠正处在平回民之乱的火线,他这封奏折的分量,远胜他省督抚和都察院的御史。曾国藩密保官文的奏折此时也到了慈禧的手中。慈禧是个夺目的人,她深知曾国藩不早不迟,刚好这时来封保官的折子,无疑是在为弟弟弥缝,但愿这件事不要水火不容地闹下去。曾国藩的这个态度很使慈禧欣喜。她想:倘若曾国藩和弟弟站在一边,果断与官文为敌,那就更费事了;曾国藩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慈禧决定按督抚反面的措置成例来个和稀泥。因而将官文内调京师,以大学士掌管刑部,兼正白旗蒙古都统,调李鸿章为湖广总督。因苏抚一职暂不能分开,遂调湖南巡抚李瀚章暂署湖督,由刘昆代替李瀚章。对曾国荃则未加任何指责。一场大风波就如许停歇了。
接到大哥的信后,曾国荃的脑筋开端沉着了点,原拟的第二份参折临时搁下未发。曾纪泽则遵父命分开武昌南下,跳出这个是非圈子。
刚好这时李鸿章来徐州观察军务,曾国藩打发赵烈文到徐州去跟李鸿章筹议。李鸿章一听,也感觉老九鲁莽了。他深思很久,对赵烈文说:"现在只要一个别例,由恩师出面打圆场,密保官秀峰,并以兄长的身份攻讦九帅作事草率,尽量把事情化小。不知恩师意下如何。"赵烈文回济宁后,向曾国藩转述了李鸿章的主张,并以为这是个可行的体例。曾国藩从内心来讲并不肯意如许抑荃扬官,但考虑到老九非官文的敌手,倘若官司打败,调离湖北,新湘军便不再存在,通盘打算将会打乱。为了河防之策的顺利履行,从剿捻大局解缆,只得出此下策。几天后,一封密保官文的奏折由济宁州收回了。
"九帅息怒。"长着一副黄瘦马脸的丁守存悄悄地说,"粮台本来储存一百万斤粮食,只因官中堂原招募的五千鄂勇被九帅撤了,欠饷一时无银兑现,官中堂命卑职将粮台统统粮米调出来,按每勇二百斤发放了。杏南将军出兵前,粮台想方设法为他筹集四万斤粮,先想随后就再运去,谁知粮路给捻匪断了,倘使彭将军再多带二万斤,都不至于军心涣散而招此败。""你说的这事有按照吗?"曾国荃两眼恶狠狠地盯着丁守存。
徐凌霄、徐一士著《凌霄一士漫笔》第二卷《曾国荃劾罢官文》:"曾国荃之为湖北巡抚,负剿捻之责,总督官文于兵事饷事颇掣其肘,既不快,复愤其庸鄙不职,而对己甚倨,因上疏劾之。而助成此举者,盖为湖北监道丁守存。前此臬司出缺,巡抚欲以丁代理,官文持不成,竟改委他员。丁自大资望当得此,恚甚,且虑官文更谋倒霉于己也。及见曾、官相失,乃搜求官文贪劣诸状,悉以告曾,力劝先发制人。曾意始决,疏稿亦丁所草。刑部尚书谭廷襄以查办大臣莅鄂,官文既解任,受命暂署督篆,微闻其事,谓官相虽有过,然监司构督抚反面,此风不生长,令人传语速自为计,丁遂先病开缺。"本来,他不是为了奉迎曾国荃,而是要抨击官文。两年前,丁守存操纵权柄贪污了一万两银子,被人告密,官文将他臭骂了一顿,声言当即参劾。丁守存吓得磕了几百个头,求朋告友,凑集了一万银子赎罪。官文仍不松口。无法,丁守存变卖了部分炊产,给官文送了一万银子的礼,官文才许他一个暂不参劾、戴罪效力的机遇。是以,丁守存恨死了官文。正因新湘军初战得胜恼羞成怒,又找不到借口推委任务的曾国荃,这下子抓到了一个大把柄。待丁守存走后,叔侄俩计议半天,决定先不作声,派人分头汇集官文这些年在湖广的劣迹,然后再重重地参他一本,以报本日之仇,以雪当年不救济三河之恨!
又给纪泽写了一封信,严责儿子不但不去劝止九叔,反而拟此言辞刻薄的奏疏,为之推波助澜,太不懂事了。
曾国荃的行动瞒不了官文的耳目。他不敢明目张胆获咎这位杀人如麻的曾九帅,便使了一个别例,给皇上上了一个折子,说鄂北捻情严峻,请赏曾国荃以帮办军务的名义带兵分开武昌,驻扎襄阳。谕旨很快下来,如官文所请。
彭毓橘是他的表弟,年纪相仿佛,脾气也相投,攻打金陵时着力最多。当萧孚泗、朱洪章、刘连捷等人都不肯再赴疆场的时候,彭毓橘慨然应邀为他组建新湘军。现在遭此了局,曾国荃怎能不悲伤,不暴怒?就连奉父母之命暂回湘乡摒挡家务,路过武昌住在抚署的曾纪泽,也为表叔的惨死而悲伤。
"九帅,杏南将军之死,是因为断粮的原因。"丁守存向曾国荃流露了一个首要谍报。
"先是,湖北残破之际,原任抚臣胡林翼振刷精力,筹兵筹饷,规复省会。当时督臣官文初任兼圻,统统听其区画,是以推贤任能之名播于世。迨后贿通肃顺,宠位日固,资望日深,巡抚屡经更易,政柄悉归督署,官文遂大露本质,秉公忘公,愈趋愈下,然尚未如近年恣肆之甚也。查官文本系汉军,由武职起家,致身将相,捐糜图报,分所应然。乃为将不能却敌,为相不能经邦。性类刻薄,而所厚者半皆阿附之流;度似优容,而所容者不过宵小之辈,但知帽嫉怀私妄自负大,不以军务为重,惟以逸豫自安,晏起早眠,压搁公事。因而小人乘机架空善类,贡媚献谀,顺其所好而投之,无不快意以相酬,导致军务吏治弊端丛出,黎庶迭被践踏而无所依,绿营日趋废弛而不成振。""臣与官文素无嫌隙,官文待臣颇尚私谊,原可随众沉浮,免招厚怨,观时附会,足保繁华,第念人臣养交之利,非公家之科也。《传》曰苟利于国死生以之,臣受恩深重,何忍顾恤其他。查律载总督贪婪巡抚不可纠参,即属私罪。今官文之恶非止于贪罢了,臣何敢以同僚之私废当官之义。察其十年之劣迹,实属日长而月滋,阴秘者虽未尽彰,败露者已难悉数。谨粗举数端,开列清折,恭呈御览。"折后列举的数端为:滥支军饷,冒保私家,公行贿赂,添受黑钱,弥缝要路,习尚骄贵,嫉忌谠言。兹将其"弥缝要路"一节誊写:"凡过往大小京员及本省外省起复回京之员,视其位之尊卑权以轻重,莫不厚为馈送,多者千余金,少亦数百金。夫赠遗友朋,取之廉俸,原属高谊,官文乃以强半取之粮台,以少半解之己囊及派之司道各员。即如上年二三月,京官胡家玉、张晋祺从湖南查派厘金案件,案结回京,道过湖北。官文自知可议之处甚多,以胡家玉为贵近之臣,乃从粮台取银四千两,作为官文馈送之礼,冀其袒护丑恶。殊不知众目昭彰,无不共闻。厥后霆营溃叛勇丁倡言于外,营官传出匿名揭帖,以总督有钱凑趣星使,无钱发军饷为词,即谓此也。"朝廷各部对曾国荃一到武昌,便参劾总督的行动遍及不满,尤以军机处为甚,因为奏折中有"军机处用心与鄂抚难堪,凡有寄谕,从不径寄,而由督署转递"的字样,触到了军机处的把柄。军机大臣胡家玉面禀太后,说曾国荃将军事得胜的任务推给官文,用心不良,所奏情事多有分歧,宜采纳。慈禧太后命兵部派员到武昌刺探核实。
官秀峰一奇迹已奏出,但望内召不甚着迹,替代者不甚掣肘,即为至幸。弟谓运气作主,余素所坚信;谓自强者每胜一筹,则余不甚坚信。凡国之强,必须多得贤臣工;家之强,必须多出贤后辈;一身之强,当效曾、孟修身之法与孔子告仲由之强,可久可常。别的斗智斗力之强,则有强而大兴,亦有因强而大败。吾辈在自修处求强则可,在胜人处求强则不成。
对于曾国荃参劾湖广总督官文一事,曾氏一向持反对定见。同治五年八月二十四日,曾氏给国荃的信上说:"顺斋排行一节,亦请暂置缓图。此等事幸而得胜,而世人耽耽环伺,必欲寻隙一泄其忿。彼不能抨击,而世人若皆思代彼抨击者。吾阅世最久,见此甚明。寄云一疏而参抚,黄藩又一片而保抚,郭臬、李非不称心,当时即闻外议不平。厥后小蘧果代黄抨击,而云仙亦与毛水火,寄云近颇悔之。吾参竹伯时,小蘧亦代为不平,至今尚痛诋吾兄弟。去冬查办案内,密片参吴少村,河南司道非常不平,前任亦极隔阂。陈、黄非无可参之罪,余与毛之位望堆集,尚不敷以参之,火候未到,所谓燕有可伐之罪,齐非伐燕之人也。以弟而陈顺斋排行,亦是火候未到,代渠思抨击者必群起矣。苟公事不非常掣肘,何必下此毒手?汴之紫三本家于余处颇多掣肘,余顷以密片保全之,抄付弟览。吾兄弟位高功高,名誉亦高,中外指目为第一家。楼高易倒,树高易折,吾与弟不时有可危之机。专讲宽平谦巽,庶几高而不危。弟谋此举,则人指为恃武功,恃圣眷,恃家世,而巍巍招风之象见矣,请缓图之。"
合法曾国藩为九弟安然度过险境,湖督一职落入湘淮军手中而欣喜的时候,赖文光、张宗禹趁着清廷宦海这场内哄的大好机会,在禹州大败郭松林部,然后挥师北上,带领五万铁骑,轻而易举地冲破由豫军保卫的朱仙镇至开封府一带的防地,日夜急驰,挺进鲁西。苦心运营半年之久的河防大计,一夜之间便付之东流。动静传来,曾国藩在济宁州一病不起。
三个月前复出的湖北巡抚曾国荃,与他的大哥截然分歧。皇家刻薄寡恩的赋性,功臣鲜有善终的汗青经验,以及四哥几次报告的白云观丑道人的诚心规劝,都不能使他大彻大悟。他仍然是目空统统,我行我素,不把称雄皖豫多年的捻军放在眼里,也没有把朝廷的宠臣官文放在眼里。新湘军的失利使他愤激,不久又传出彭毓橘被支解、悬首示众的动静,更使他暴戾变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