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萃六州之铁，不能铸此一错

曾国藩把这统统都看在眼里，忸捏、羞赧、懊悔、哀思一齐在心头奔涌，如同面前浑浊急湍的海河水，撞击着他的心灵，震惊着他的灵魂，啮咬着他的肢体，抽打着他的双颊。他不敢走出门外，只是倚着门框，呆呆地凝睇面前这一幅极其罕见的令人揪心的送别图。

问："闻威妥玛快来了，你闻声说没有?"对："夏间见消息纸言，威妥玛秋后解缆，厥后未闻的确信。"旨："威妥玛人甚奸刁。"对："威酋能通汉文华言，人极奸刁，抑且脾气暴躁，本国人也说他脾气不好。"旨："办洋务甚不轻易，闻福建又有焚毁教堂房屋之案，将来必又调皮。"对："办洋务难处，在本国人不讲理，中国人不明局势。中国臣民常寸艮洋人，不消说了，但须徐图自强，乃能为济，断非毁一教堂、杀一洋人，便算报仇雪耻。现在中国人多不明此理，以是有云南马嘉理一事，致太后、皇上宵旰勤奋。"旨："可不是么!我们此仇何能一日健忘，但是要渐渐自强起来。你方才的话说得很明白，断非杀一人烧一屋就算报了仇的。"对："是。''旨："这些人明白这理的少。你替国度办这等事，将来这些人必有骂你的时候，你却要任劳任怨。"对："臣畴前读书到'事君能致其身'一语，觉得人臣忠则尽命，是到了极处。观迩来时势，见得中交际涉事件，偶然须看得性命尚在第二层，竟须拼得将申明看得不要紧，方能替国度保全大局。即如前天津一案，臣的父亲先臣曾国藩，在保定解缆，恰是卧病之时，即写了遗言分付家里人，安排将性命不要了。及至到了天津，又见事件严峻，非一死所能了事，因而勉强责备，以保和局。当时都城士大夫骂者颇多，臣父亲引咎自责，寄朋友的信常写'外惭清议，惭愧神明'八字，恰是拼却申明以顾大局。实在当时势势，舍曾国藩之所办，更无体例。"旨："曾国藩真是公忠体国之人。"免冠叩首，未对。

"三位能够如此谅解，对老夫是个很大的安抚。"曾国藩终究拿开了蒙在眼皮上的手绢，嗓音更加沙哑衰老了，"你们先且宽解前去。按刑部法律，三位必然会受放逐处罚。我已写信给恭王，请他给刑部打个号召，尽量不去伊犁，到东北去。白山黑水之间，是我大清发源地，你们去看看体验一下也好。只要老夫不死，两年后，我必然为诸位上个保折，请太后、皇大将诸位官复原职。"周家勋等人非常打动，一齐说："多谢老中堂关照。""别的，督署衙门诸公一起凑了点银子，虽未几，倒是他们的一点情意，将来到戍后收赎及盘费都可敷用。惠甫，你拿给他们吧！"赵烈文从靴页子里取出三张银票来，每张五千两，分送给周、张、刘一人一张，说："老中堂一人拿了七千两，幕府世人受老中堂打动，也凑了一点。"周家勋等人再也忍不住，拿银票的手抖个不断，水夺眶而出，终究一齐跪在曾国藩面前："谢老中堂天高地厚之恩！""起来，时候不早了，上路吧！一起上多多保重，家里有放心不下的事，写封信来奉告老夫。"三个撤职的官员如同远行的游子流告别父母似的，对着曾国藩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家走出接官署。出大门一看，世人都惊呆了。京津古道两旁，已跪下数百津郡百姓，有的面前摆着小几，上面插着红烛线香，有的前面摆着一只煮熟的母鸡，有的提着酒壶，端着酒杯，特别是那三把杏黄软绸万民伞，格外令人谛视。见周家勋等出来，人群中一声声高喊："老公祖委曲了！""老父台，你们是彼苍大老爷呀！""老爷，你们不能走哇！"场面甚是酸楚。周家勋等刚抹去的泪水又滚滚不断地滚了下来。持万民伞的三人走出行列，来到他们面前，双手将伞献上。周、张、刘一人接了一把，哽咽着说："感谢父老乡亲！"几个头发斑白的老太太走出来，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件东西：熟鸡、煮肉、鸡蛋、煎饼等等，硬要他们收下。周家勋等人也只得接了一点。

不孝男曾国藩罪孽深重，不自陨灭，祸延显考徐汉龙、刘尊夏、冯护华，痛于同治九年八月谷旦捐躯殉难而亡。凡属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之士，莫不哀此讣闻。孤哀子曾国藩泣血稽颡、期服侄崇厚痛心顿首、护丧功服弟赵烈文、吴汝纶、薛福成等拭泪拜。

曾国藩本因丁日昌为官不廉而对他印象不佳，这一下子，反倒为他的力排众议敢作敢为的气势所慑服，本身也不知不觉地胆气壮了起来。他不再自怨自艾，过分自我怒斥了。手札言谈之间，也常说些"宁获咎于清议，不敢贻祸于君父"一类的话。气度一宽，身材也好多了。这时他才明白李鸿章赏识丁日昌，明知其操守不严也要重用的原因。曾国藩感觉李鸿章、丁日昌的身上有着别的一些特性，而这些特性又恰是他本身所不具有的。

"老中堂想得殷勤，只怕洋人不会同意。"署知县萧世本说了一句泄气话。

"萧明府的担忧不是多余的，我也只是尽我的职责罢了。"曾国藩并不对这句话活力。他又一次举起酒杯，对周家勋等人说，"这是第三杯酒，请诸位赏光喝下，我另有一件首要的事要说。"　　大师都喝下，寂然聆听。

说到这里，曾国藩又举起酒杯："这些都已畴昔，不说了，请诸位喝下这第二杯酒。"大师都服从喝下。曾国藩望着周家勋等人，接着说："雷霆雨露，皆是东风。诸位都是国度的美才良吏，这年把两年临时受点委曲，不久必当起复，再肩重担。前人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你我？我们都要于此事接收经验。这经验是甚么？就是我大清国必须自强。三十多年来，我们与洋人之间的抵触，都是我理直，彼理曲，但恒以我亏损彼叨光而告终。这启事便是我弱彼强。洋人不讲事理，只论强弱，我们如果不自强，便永久会受洋人的欺负。"接官署一片沉寂，桌子上摆的几个菜早已凉了，大师都不想去动它，几颗苦涩的心在猜疑：老中堂的话说出了与洋人订交的关键，但我们大清国如许一盘散沙，它何时才气够自主自强呢？

"各位再履任时，必然要在本身的辖地内重视洋务，办起一两个工厂，多造一些机器出来，如果各县各府都如许，渐渐地，我们也就和洋人一样地强大起来了，这是我们自强的底子。毁教堂，杀洋人，是达不到这个目标的。""老中堂，办机器厂，一无人才，二无母机，如何办呢？"刘杰问。他本年只要四十几岁，还很有一番大志，他信赖曾国藩的话，暂委曲一两年后必会起复，此后的宦途还长得很哩！此次事件对他的刺激太深了。他好歹也是一个正七品县太爷，却连本身的侄儿都不能庇护，到头来，还得抛妻别子，远戍军台。说来讲去，还不是本身的国度太弱了吗？他公开发了狠心，一旦起复，即谋自强！

"大人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也受尽了委曲。"刘杰说。

俄然，一个十六七岁的读书人装束的小青年出人群，手中捧着一张明白纸，直向接官署奔来。赵烈文怕是刺客，忙上前拦住。那小青年高喊："天津满城都贴满了讣告，我怕曾大人看不到，特为送他一张。""惠甫，放他过来。"曾国藩有气有力地招了一动手。

"此次三位进京受审，老夫内心深感对不起。只是法国公使罗淑亚对峙要你们抵命，并出动多量兵舰，扬言将天津炸成焦土，还要轰倒紫禁城。也是老夫一时失了主意，让你们遭此不该有的委曲。这些日子，老夫忸捏清议，抱歉神明，悔怨万分。"曾国藩又取脱手绢来擦拭眼睛。手绢在眼皮上逗留着，好久没有拿开。周家勋等人都流出了眼，丁启睿等人也很伤感。赵烈文劝道："大人不必过于哀痛。大人的苦心，周察看他们都是能够谅解的。""这都是卑职等咎由自取，老中堂不必难过。"周家勋说。

"别的，为根绝此后民教复兴胶葛，我已给太后、皇上上了一个折子。"曾国藩转脸对丁启睿等人说，"折子中对洋人的布道提出了几条限定。比如说，此后上帝堂也好，育婴堂也好，都归处所官统领。堂内收一人或病故一人，必然要报名注册，由处所官随时入堂查考。如有被拐入堂，或由转卖而来，听本家查认，按价赎取。教民与布衣争讼，教士不得干预相帮。""这就好了。"丁启睿忙说，"早如许的话，那里另有民教胶葛产生！""如果先有如许的章程出来，再有百姓肇事，那就是我们的任务。朝廷惩罚，我也心甘甘心。"张光藻说。他是委曲极了，算计得好好的，平安然安过几年后就回籍享清福，安度暮年。恰好就在船要泊岸时，却遇颠覆之祸。他没有刘杰的自傲，他很悲观，他总感觉这条老命会死在谪戍的路上。

这天上午，周家勋、张光藻、刘杰就要上路了。京津古道接官署里，曾国藩带着丁启睿、马绳武、赵烈文等人摆了一桌简朴的酒菜，他要亲身为代百姓受过的天津处所官员敬酒饯行。

曾氏措置天津教案事，六年后慈禧太后在与曾纪泽的说话中还提到过。光绪四年八月，曾纪泽受命出使欧洲，离国前，慈禧召见他。曾纪泽在八月二十八的日记中记录了当时的君臣对话。此中"旨"即慈禧的发话，"对"即曾纪泽的答复。兹将这天的日记摘录以下--

旨："也是国度气运不好，曾国藩就归天了。现在各处大吏，老是瞻徇的多。"对："李鸿章、沈葆桢、丁宝桢、左宗棠均忠贞之臣。"旨："他们都是好的，但都是老班子，新的都赶不上。"对："郭嵩焘老是朴重之人，此次亦是拼却申明替国度办事，将来仍求太后、皇上恩情，始终保全。"旨："上头也深晓得郭嵩焘是个好人。其出使以后所办之事很多，但他挨这些人的骂也挨够了。"对："郭嵩焘恨不得中国马上自强起来，常常与人争辩，以是挨骂，总之系一个忠臣。幸亏太后、皇上晓得他，他就拼了申明也还值得。"旨："我们都晓得他，王大臣等也晓得他。"对："是。""民教抵触，各地都有，但结果无一处有津郡的严峻，事情弄成如许，是太令人痛心了。"曾国藩的酒量向来不大，客岁以来，因身材日坏，他几近滴酒不沾，刚才那杯酒，也只是意味性地吮了一小口。现在，戈什哈给他上了一杯热茶，他喝了一口。"民教仇杀，从底子上说，是洋人理亏，这是没有话说的了，但挖眼剖心的传闻竟然有那么多人信赖，令人费解；另有的说洋人拿眸子子熬银，这不是笨拙透顶吗？竟然也有人信赖。哎！愚民无知尚可说，周道、张守、刘令，你们都是读书明理的聪明人，不是老夫指责你们，你们早就应当和洋人联络，和他们一起出来廓清这些无稽謡传呀！""老中堂怒斥的对，卑职等是疏于职守。不过，洋人也是蛮不讲理的，他们回绝合作。"周家勋插话。

"刘明府！"曾国藩这一宣称呼，已罢免的刘杰听了非常感激。"只要你办机器厂，职员、母机，老夫全数卖力供应。"刘杰重重地点头，两眼充盈着泪水。

合法颤动国表里的天津教案就要靠近序幕的时候，江宁城又爆出一桩古怪大案--两江总督马新贻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刺死！动静传出，朝野震惊，慈禧太后速命曾国藩重担江督，并卖力查办这桩奇案；同时，将李鸿章由湖广总督任上调任直隶总督。

曾国藩只感觉面前一片暗中，身子早已瘫倒在门槛上。赵烈文、丁启睿等忙将他扶起。好半天，他才缓缓展开左目，只见周家勋、张光藻、刘杰还在与送行的百姓涕泪话别。他从心底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无穷哀伤地说："萃六州之铁，不能铸此一错！"曾国藩在接官署里对周家勋等人说的话及赠送一万五千两银票的事，很快便被崇厚晓得了。他恐怕曾国藩窜改态度，已成定局的事又起窜改，便借探病为由，摸索地提出，请朝廷增派大员前来天津，以便曾国藩有空养病。曾国藩也正感本身抱歉太深，但愿有人来与他分担任务，便当即同意。因而崇厚上折，说曾国藩旧疾复发，病势沉重，请增派大员速来天津。西太后即谕号称洋务能员的江苏巡抚丁日昌来津会办。又因丁日昌坐海轮由姑苏北上，需求旬日以火线可达到，遂又派工部尚书毛昶熙先行赴津。不久，崇厚受命出使法国，毛昶熙便代理三口互市大臣，留在天津。这时丁日昌也到了。

"明天是三位进京受审的日子，大师的内心都不好过，也偶然喝酒，老夫借这个情势，不过说几句话罢了。我敬各位三杯酒，各位都不要推让，且听我说说内心话。我先请大师都把手中的这杯酒喝了。"世人都不敢推让，只得喝下。丁启睿说："老中堂，您坐下说吧！"大师都说："请老中堂坐下。""都坐下吧！"曾国藩坐下，也号召大师坐下，然后沉重地说，"老夫奉太后、皇上之命，来天津措置民教之案，感慨很多，经验很多，懊悔很多。"说到这里，曾国藩停下，拿起手绢揉了揉昏花的眼睛。昔日那两只给人印象极深的三角眼，因为眼皮的败坏、眼角的多皱，更因右目无光、左目目力微小，而变得如同两只干死的小泥鳅。他现在手绢已不能斯须离手，过一会儿便得擦擦，不然眼角黏糊，人物莫辨了。不要说离职的前任，就是在职的现任也都苦衷重重的，大师悄悄地听着曾国藩沙哑衰老的襟曲。

张光藻接过话头说："蒲月初，育婴堂里的小孩子大量病发，死了很多。百姓得知后，要求育婴堂把这些孩子都放出来。那次围的人也很多，修女怕出事，发起公举五个代表进堂查抄。人推举出来了，正要进堂，丰大业来了，不准中国百姓进，还破口痛骂。这事也是百姓致疑的一点。"曾国藩点点头，说："丰大业是个野蛮已极的人，这点我晓得。但关于挖眼剖心的事，跟教堂的夏福音等人讲清楚，我想他们应汇合作的，他们也要辟謡呀！再一点，发明有百姓围教堂，不要等丰大业出来，各位就要设法早点分散。常言说鱼龙稠浊、泥沙俱下，那么多的人内里，能包管没有败类暴徒吗？他们就但愿乱，乱则对他们有大利。我们为父母官的，第一大职责就在于保持处所温馨，倘若那天早点遣散人群，也就不会有厥后的统统了。"世人都点头，内心想：是的，早点遣散就没事了，现在悔怨已晚了。

丁日昌在途中便给朝廷上折，奏报："自古以来，局外之群情不谅局中之艰巨，然一唱百和，亦足以荧视听而挠大计，卒之局势分裂，国度受无穷之累，而局外不与其祸，反得力持清议之名。臣每读书至此，不由痛哭流涕。"他一到天津，便大张旗鼓地重修教堂，补葺育婴堂，酷刑审判在逃职员，好言安抚洋人，全然不顾清议言论，大刀阔斧地推行本身的企图。天津士民大家骂他"丁鬼子"、"丁小人"。又四周张贴无头布告，揭露他在苏抚任上贪污纳贿的犯警情事。丁日昌全不在乎，一笑置之。他对身边的人说："仕进的谁不被人骂？官越大，骂的人越多。宰相肚里能撑船，他骂他的，我行我的。"他又为曾国藩请来两个洋大夫，给他治眩晕，治目疾，安慰他放心养病，天塌下来都不要管，统统事都由他顶着，杀头放逐他不怕。

"中堂也莫难受了，这都怪我们的命不好。"张光藻说。

小青年大步走过来，把纸塞给曾国藩，当即回身跑了。曾国藩看时，那上面写着：

与普通的犯官分歧，周家勋等人并没有套上桎梏，只是摘掉了顶翎，褫去了官服，一个个满脸阴暗，颓废不振，穿戴便服的曾国藩亲出厅外，将三人迎进阁房，然后恭请他们上座。周家勋忙说："老中堂亲来送行，已使犯官感激不尽，岂敢再僭越上座。"张光藻、刘杰也说："犯官不敢！""本日事与普通分歧，你们临时坐一回，老夫另有几句话要说。"看着骨瘦如柴的总督那副恳挚的模样，周家勋等人只得告罪坐下。戈什哈上来，给每人斟了一杯酒。曾国藩端起酒杯颤巍巍地站起，慌得座上的人全数起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