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紫禁城响彻登闻鼓 西暖阁惊听劾奸疏
李贵妃顿时感觉头晕目炫,双腿酸软。这么些个蛇蛇蝎蝎的事接踵而至,确切叫她抵挡不住。她挥挥手号令众主子退下。当屋子里只剩下她母子二人时,她把朱翊钧一把揽在怀里,叹道:“先帝啊,你为何要走得如许早,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受此惊吓。”说罢,母子二人抱作一团,已是泪下如雨。
“是新版的。”张鲸说着抬开端来看了一眼犹自兀坐的朱翊钧,持续说道,“皇上即位以后,都城紫云轩赶印了一千本,两天内被抢购一空。卖主多数是京职官员,传闻六科廊的官员是人手一册。”
“这紫云轩有何背景?”
平心而论,李贵妃对这位老奴一向深为信赖并倚为亲信。早上刚收到折子时,她本想马上开折念读,但旋即窜改动机,让冯保把折子携回司礼监。她这么做基于两点设法,一是事情来得俄然,她得留点时候给本身安闲思虑应当如何措置;二是让冯保先看折子,也好就折子中所弹劾之事预先想好辩论之辞。应当说她这么做,先已存了一份包庇冯保之情。现在,她见读完折子的冯保伏在地上,抽搐哀哭,更是动了怜悯之心。她乃至想亲身上前扶起冯保好生安抚,但想了想又撤销了这个动机。她固然压根儿没想到整治冯保,但为了皋牢民气,让这位老奴更加断念塌地为她母子两人当都雅家狗,她决定起首还是恐吓他一下。
这突然产生的景象让李贵妃大为打动,也有点不知所措。正在这时,门别传来了邱得用的声音:“启禀皇上,启禀李娘娘,主子邱得用有事禀报。”
少顷,邱得用急仓促跑返来跪下禀告:“启禀娘娘,是六科廊的一帮言官,在皇极门外敲响了登闻鼓。”
“大要上看是这么个理儿,但李娘娘非等闲女流,心机有不成猜度之处,粗心不得,粗心不得。”
秦雍西点点头,喊过随行班头让他畴昔谈判。那班头走畴昔,隔着梐枑行马与东厂一名身穿十二颗布纽扣的青色圆领襕衫、足蹬玄色皂靴的掌帖谈判一番,只见那掌帖挥挥手,立即就有十几个番役脱手搬开梐枑行马。班头返来陈述说:“那位掌爷请两位大人进公堂会话。”
“六科廊的言官,本日有甚么要紧的折子?”这回是李贵妃在发问。
“启禀娘娘,主子把这三道折子反几次复读了好几遍。”
“说!”
“这登闻鼓本为永乐天子爷所创,原意就是怕司礼监不及时传折,故给呈折的外官造了这面鼓。只要一敲鼓,不要说紫禁城,就是皇城外的棋盘街也听得见。皇上一听到鼓声,就晓得有告急奏折到了。”
“你们担忧我和皇上不能秉公而断?”
李贵妃淡淡一笑,说道:“实与不实,你先念给我们听听再下结论。”
全部上午,位于东安门外戎当局街的东厂都如临大敌,数百名头戴圆帽身穿旋褶直裰足蹬白靴的番役,都在执刀肃队拱卫。
朱翊钧犹自沉浸在刚才的惊诧中没有回过神来,这会儿主子们锐声存候,更让他成了惊弓之鸟。李贵妃发觉到儿子的惊骇之状,她伸手握住儿子的手,然后问跪着的三个主子:
“别说了,”李贵妃打断冯保的话头,轻视地说,“我晓得你要说甚么,按端方,伐鼓传折,皇上立即就得看折子收回旨意来。言官们欺我们孤儿寡母不谙朝政,故弄出这么个噱头来。俗话说,打狗欺主,这一点莫非他们不懂?你现在先归去,俺娘儿俩才对峙了几天的端方不能变,我现在去抄一遍《心经》,皇上还得温一个时候的书。过了这时候,你再来读折子吧。”
“李娘娘……”
冯保叩首问安,李贵妃给他赐坐,问他:“六科廊的言官,把登闻鼓敲得这么响,究竟递了甚么折子?”
她本想问“你给先帝购献淫器与春药可否是真”,但因碍着十岁的小皇上坐在身边,故问得含混委宛一些。对于李贵妃所问之事,冯保的脑海里闪出四年前的一幕:
“真的,老爷,李娘娘在本日这类情势之下,不依托您又能靠着谁呢?”
“这些个我都晓得,但是无风不起浪啊!”
冯保话中的弦外之音,是说高拱底子不把十岁的小皇上放在眼里,李贵妃小巧剔透的心窍,哪有她听不懂的话?自隆庆天子归天,她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把她母子二人当作孤儿寡母来看。这会儿只见她脸上像是落了一层霜,冷冷问道:“折子你看过了吗?”
东厂这边早就获得了动静,冯保固然不在,但他的得力帮手掌帖刑千户陈应凤早就踞坐公堂等待。徐爵也赶在秦雍西、王篆到来之前到了东厂,与陈应凤奥妙会晤传达冯公公唆使。两人又严峻计议一番,然后静等秦雍西一行的到来。
李贵妃喜怒不形于色,问话的口气也平淡寡淡,冯保却感到盘石压心。他瞟了李贵妃一眼,又勾头答道:“回娘娘,浪是必定有的,但主子大胆说一句,我姓冯的毫不是掀浪之人。再说,主子本日就是冤死了,也决不辩白。”
冯保神采煞白,常日那股子不紧不慢雍和安闲之气已是不见,只见他瞳人里明灭的是一片惊慌慌乱。他尽量粉饰窘态,干咳了几声,答道:“启禀李娘娘,一共三道折子,满是弹劾主子的。”说着,便将拿在手上的三道折子递了上去。
“出去吧。”李贵妃回道,接着对邱得用说,“你且出去。”
李贵妃声音不大却极具严肃。三位大珰都情不自禁抖了一下身子。这回轮到司礼监秉笔寺人张鲸跪前奏事。
“这个小的晓得,但本日景象有所分歧,皇上是个孩子,统统听李娘娘的,而李娘娘又对老爷如此信赖。她方才在乾清宫对老爷说的那番话,等因而给老爷吃了放心丸。”
李贵妃咬着银牙,沉默不语,西暖阁中的氛围已是非常严峻,这时,邱得用又出去禀告说有人求见。
王篆从张居正处获得秘示,晓得如何对付这趟差事。是以说道:“东厂这帮人,是狗头上长角,到处要充大王。我们且不管这些小喽喽的气势,只找他们当家的论事。”
“回皇上话。”李贵妃号令邱得用。
徐爵读完奏折,也是心惊肉跳,他跟从冯保多年,主子的所作所为没有他不晓得的。程文折子中所列十大罪行,固然也有捕风捉影之处,但绝大部分都有根有据。如“私进诲淫之器”、“谗谄内官监供用库本管寺人翟廷玉致死”等条,徐爵都曾参与,如果坐实,哪一条罪行都得凌迟正法。但徐爵更晓得冯保眼下圣眷正隆,衡量一番,他又感觉这场风波固然来势汹汹,但并不如何可骇。因而说道:“老爷,我看这班言官如同一群落林的麻雀,别看唧唧喳喳非常热烈,只要有一个石头扔畴昔,保管都吓得扑翅儿飞走。”
“那你说咋办?”王篆顺势气鼓鼓地拿架子。
李贵妃的声音冷冰冰的。一半悲伤一半演戏的冯保听了,不由打了一个寒噤,也就止住抽泣,回到凳子上双手按着膝头坐了。
“来自六科廊?”李贵妃又是一惊,又把那本书拿起来扬了扬,惊奇地说,“我看这本书还是新版的。”
“谁构造你们来乾清宫下跪的?”
秦雍西与王篆带领一干缇马队来到东厂大门口,只见门前拦了三道梐枑行马,门里门外,也都站满了执刀的番役。秦雍西骑在顿时扫了一眼,对身边的王篆说:“王大人,看他们这架式,仿佛要打斗。”
隆庆天子驾崩以后,宫府政治格式马上产生窜改,新一轮权力图斗日趋狠恶,是以王九思也成了奇货可居,两边都想从他身上获得陷对方于倒霉的证据。冯保据东厂之便抢了先手,非常对劲。高拱虽老谋深算,毕竟棋输一着。那天传闻王九思被东厂抓走以后,当即就派人把刑部尚书刘自强叫到内阁,劈面批评他办事不力,并要他领衔上刑部公折,要求皇上准旨把王九思交由三法司拘谳。却说刑部公折发还内阁拟票后,刘自强获得动静,此次再不敢怠慢,唆使刑审司作速移文东厂要求把王九思转到刑部大牢关押,并让刑部员外郎秦雍西仍旧办理此事。
“他们恨着老主子,老主子是皇上的一条狗,他们把这条狗打死了,皇上也就孤傲了,内阁便可觉得所欲为了。”
三位大珰听出李贵妃的不满,赶紧一开端碰砖地赔罪,一向缩手缩脚坐在凳子上的冯保,这时也挪步上前,与三位大珰一起跪了。口中说道:“都是主子的不是,惹得娘娘活力。”
“你们邀来这么多主子,跪在毒日头底下,究竟为的何事?”
朱翊钧喊了一句,也是泪花闪闪。
李贵妃敞亮的眸子一闪,她看看冯保,只见这老主子还是双手捧着脸,头垂得更低了,她咬了咬红润的嘴唇,表示容儿不要再打扇了,然后问道:“这么说来六科廊言官们上的折子,你们都晓得了?”
这三位大珰常日里都与冯保干系和谐,算是一拨子死党。本日里按冯保的暗里叮咛呼喊来一批内侍,硬着头皮闯进乾清宫来替冯保讨情,内心头都想着冯保是皇上“大伴”,这么做是锦上添花,并无多大伤害。但是,从进得西暖阁,见到李贵妃一向板着脸,说话口气寒得瘆人,内心头又都镇静起来,一时候不知如何应对。这会儿,听李贵妃对待冯保的口气非常友爱,他们又大大松了一口气。张鲸本来已虚下去的胆量又壮了起来。
秦雍西晓得本身领的这份差事最是难办。东厂本来就是一个“鬼难缠”的机构,何况这件事还异化着宫府之间的争斗。他是以也就多了一个心眼,撺掇着本部堂官给巡城御史衙门王篆那边移过一道文去,要他协理帮办此案。办成了,他的功绩少不了,办不成,就多一小我来承担任务。因而两边商定日期,汇合一起,领了两百名缇马队,浩浩大荡威威武武往东厂衙门而来。
按端方,衙门之间会办公事,差官到此,本衙门堂官应当到门口拱手驱逐,东厂如此冷酷,秦雍西心中很不受用。他虽不是刑部的堂官左贰,但毕竟也是一名四品大员,他望了望双手叉腰站在门口台阶上的那位掌帖,没好气地问王篆:“王大人,这帮没根的王八蛋,如何如许不懂端方?”
冯保顺势滚下凳子,哀号着蒲伏在地。
“出去。”李贵妃说。
“这个,这个小的不知。”邱得用支支吾吾。
冯保欠身答复:“主子还来不及看。”
冯保答得不卑不亢:“都是些不实之词,老主子怕倒不怕,只是悲伤。”
“别说了,”李贵妃打断冯保的话头,轻视地说,“我晓得你要说甚么,按端方,伐鼓传折,皇上立即就得看折子收回旨意来。”
邱得用看了看坐在凳子上犹自双手捂脸的冯保,小声说道:“回娘娘,这些主子都是为冯公公的事来的。”
“为他?”李贵妃盯了冯保一眼。冯保这时也正从指缝儿里露眼看她,只见李贵妃慢腾腾回到绣榻上坐好,咬着嘴唇思忖半晌,然后叮咛邱得用:“你去把领头的喊几个出去。”
且说这东厂乃永乐天子在位时设置,一经建立,东厂的敕谕就最为昌大。大凡内官奉差关防,铸印用的都是“某处内官关防”同一格局,唯独东厂分歧,关防大印用的是十四字篆文“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寺人关防”。既点明“钦差”,又加上“寺人”称呼,以示机构之威,圣眷之重。东厂设本厂掌帖刑千百户两名,掌帖两名,工头司房四十余名,档头办事百余名,番役千余名,机构庞大品级森严。东厂打从建立之日起,就为世人所侧目。这皆因东厂是由皇上直接把握的窥伺刑治机构。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些位列九卿威权圣重的三法司都不能辖制。东厂的权力无所不及,无远弗届,公然是大得了不得。凡三法司办案会审大狱,北镇抚司、巡城御史拷讯重犯,东厂皆有人列席记录口词,乃至连犯人被拶打次数、用刑环境,也都记录翔实,于当晚或次早呈进御览;六部各大衙门跟前,每日也都有东厂密探侦看有哪些人出入,有无搪报;都城各门皇城,各门关防出入,也皆有详细记录,某地失火,某处蒙受雷击,每月整天,在京各集市杂粮米豆油面之价,也须马上奏闻。永乐天子创设这一机构,本意就是窥伺大臣对朝廷有无贰心,办事是否公道,交友是否有营党纳贿之嫌以及民情世俗之窜改,是以东厂作为皇上的耳目,其受宠任的水平常人不难设想。士林中提及它,也莫不谈虎色变。
“既然没有,为何程文敢构陷于你?”
“程文弹劾你十大不忠,这第一件可否是真?”李贵妃问。
“主子的明净是小事,先帝的千秋英名才是大事,现在先帝方才大行,冥驾还停在仁寿宫中,就有这么多污言秽语讽刺先帝,作为先帝的老主子,我看在眼里,痛在内心,现在主子我实在是……实在是肝、肝肠寸、寸断啊!”
这几句话,冯保听了非常受用,但他不敢掉以轻心,仍哭丧着脸说:“他们敲登闻鼓,是怕主子不传折子。六科廊的这帮给事中,都是高阁老的弟子,他们仰恃首辅威权,故勇于胡作非为。先帝在位六年,这登闻鼓一次也没有被人敲过,现在倒好,新皇上即位才六天,这鼓就被敲得震天响。”
“这是为何?”李贵妃惊奇地问。
“主子们不敢!”
“东厂差人来送信,说是刑部派出缇马队去东厂抢阿谁妖道王九思。”
“你先拿归去,自个儿瞅一遍吧。”
“你真的是如许以为?”
李贵妃脱口念出来,不由倒吸一口寒气。她常日除了读抄佛经外,统统闲杂册本都未曾浏览,但这本《女诫》倒是读过好多次的。这是洪武天子建国之初就让人编写的一本书,旨在训戒统统内宫嫔妃家属只能谨守女人本分,不得干政。违令者轻者打入冷宫,重者处以极刑。历代统统入宫女子,不管贵贱,都得读这本书。现在乍一看到这本书,李贵妃蓦地想到本身这些时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干政”,顿时心惊肉跳,薄施朱粉的鼻翼上也排泄了几粒香汗,她把那本书顺手往榻旁的矮几上一扔,厉声问道:
“启禀娘娘,这是决然没有的事。”
“女诫?”
李贵妃起家走到窗子跟前,撩开窗帘一看,只见窗外砖道及草坪上已是黑压压跪了一片,怕是有一二百号人,都是宫内各监局的大小牌子,也有十几位寺人大珰跪在前头。
“啊?”
“是。”
“娘娘贤明睿断,皇上即位之初,圣聪亦传闻天下,断不会听信奸佞之词,诬办好人。主子们今儿来这里,当然有担忧冯公公受冤的心机,这是主子们的谨慎眼,是以小人之心度圣上之腹,千万不该该的,不过……”
“回娘娘,”张鲸嘎着嗓子说道,“主子们谁也没有构造,大师传闻外廷言官们要弹劾冯公公,都自发地跑来乾清宫,向皇上、李娘娘讨情。”
“啊,为的何事?”
那天上午,也是在这西暖阁中,时任秉笔寺人的冯保被召来给隆庆天子读折子。公事甫毕,隆庆天子让其别人退下,伶仃留下冯保问道:“冯保,传闻你爱好保藏古玩?”冯保点头称是,皇上又问他喜好保藏一些甚么样的古玩,冯保答道:“主子喜好书画、玉器和瓷器。”隆庆天子点点头,接着问道:“你在古玩店中,可否看到过房中所用器具?”“房中器具?”冯保不知皇上指的是甚么,正自迷惑。皇上又说:“就是专门用作采战之术的器具。”冯保这才明白,本来皇上指的是男女行房时所用的“淫具”,冯保虽未见过,但传闻过。有一种银制的托子,用春药浸泡后套在阳具上,可增加阳具的长度和能力。因而答道:“主子没有见过,但传闻过。”隆庆天子俄然淫邪一笑,说道:“你若再碰上,就访求几件来,让朕见地见地。”冯保诺诺承诺。几天后就特事特办当真选购了几件偷偷携进乾清宫送给隆庆天子。此事也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断没有第三小我晓得。外头虽有传言,也只是捕风捉影并无真凭实据。是以冯保并不镇静,面对李贵妃的冷酷神采,他拭了拭眼角的余泪,按事前想好的答词回道:
如果不上朝,卯辰之间,御膳房的管事牌子就会把早餐送进乾清宫。李贵妃与万历天子母子二人用过早膳,一个回佛堂抄经,一个到东暖阁温书、习字,而冯保也会风雨无阻于辰牌时分定时来到东暖阁陪侍小皇上。不知不觉一个上午就畴昔了,然后又是午膳、歇息,到了下午未时,李贵妃又陪着儿子来到西暖阁,听冯保念念当日要紧的奏折以及内阁送呈的拟票,同时冯保还会针对奏折细心阐述应如何措置。碰到冯保吃不准的事体,才传旨召内阁或部院大臣于平台会晤,劈面详议。客观地讲,朱翊钧这时候还不能亲政,所谓“旨意”,都是听了冯保或部院大臣的建议以后,由他的母亲——李贵妃讯断定下。
……
邱得用从地上爬起来躬身退下,冯保急仓促从内里跑出去,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依冯保此时的心性,他真恨不能把这三道折子撕个粉碎。但他眼下却不得不强咽肝火,硬着头皮展开那三道折子,顺次念将下来。这时他的表情已是非常的懊丧与凄怆。方才李贵妃所说,大要上听是打趣话,但此中又仿佛暗含了某种变数。他光荣本身没有掉以轻心,早已估计到眼下正在产生的情势。遐想到本身这么多年来一向韬光养晦,对李贵妃的殷勤奉养乃至超越对隆庆天子。但是事光临头,李贵妃还是一点不给面子,硬是让他如此这般热诚本身。冯保入宫四十多年,还从未碰到这等难堪之事。越想内心越不平静,拿着折子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偏是言官们用词阴损,他每读一句,都感到有剜心剔肺之痛。比及磕磕巴巴读完折子中最后一个字,两眼中噙了多时的一泡老泪再也没法忍耐,哇地一下痛哭失声。
“这一点主子也不甚清楚,只晓得紫云轩的仆人孙春雨同六科廊一帮言官过从甚密。”
“惊骇是吧?”李贵妃的口气有些嘲弄。
“是,”邱得用挪了挪膝盖,把身子转向朱翊钧说,“启禀皇上,登闻鼓架在皇极门外,鼓面八尺见圆,大过磨盘。普通外官大臣递折子,都通过通政司,每日辰时送到皇极门交际给司礼监接管文书的中官,也有的大臣怕司礼监不及时把奏折送呈御前,便亲身照顾抄本,跑到皇极门外敲响登闻鼓。”
还是吴和答复:“登闻鼓敲得震天价响,主子们焉有不知的事理?”
说着说着,冯保又哽咽起来。李贵妃还是不置可否,喟然一叹后,说道:
正在这时,只听得内里有人尖着嗓子喊道:“启禀皇上,启禀李娘娘,主子冯保求见。”
邱得用神采镇静地跑出去,刚跪下就赶紧奏道:“启禀皇上,李娘娘,宫里头各监局的主子,都想入阁叩见。”
说罢,李贵妃挥手让冯保退了出去。
“主子叩见皇上,主子叩见李娘娘。”
当徐爵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跑回司礼监时,已经快到了午牌时分,冯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值房里团团转。他一来担忧李贵妃派人来喊他畴昔读折;二来担忧徐爵携折出宫被人发明,横生枝节平增费事,幸亏这两件事都没有产生。徐爵进到值房,口干舌燥茶都顾不上喝一口,便简明扼要把他拜见张居正的大抵景象陈述一遍。冯保听罢,又与徐爵计议一番,该找甚么人,该办甚么事筹议伏贴,几次考虑再也找不出缝隙时,这才叮咛徐爵如计行事快去东厂,以免那边有甚么不测产生。本身则携了这三道折子,乘肩舆来到乾清宫。
“不过甚么,说呀!”李贵妃催促。
邱得用出去不一会儿,便领着三位大珰出去,他们是内官羁系事牌子吴和,御马羁系事牌子崔元以及司礼监秉笔寺人张鲸。三人进了西暖阁,齐刷刷跪倒在李贵妃母子面前,一齐喊道:
“事情真像你说的这么简朴也就好了,”冯保伸脱手指摩挲着两眉之间的印堂穴,眼睛瞄着桌上的奏折说,“前朝历代,多少权势熏天的大人物,都败在言官的手中。”
冯保回到司礼监,闻讯赶来的徐爵早在值房里候着了。两人关起门来读完奏折,冯保又把方才在乾清宫产生的一幕奉告了徐爵。说道:“南京蒋加宽的折子,现在还放在西暖阁,高胡子又构造在京言官与我作对,阵容如此之猛,也是前所未有。看来,不把我扳倒,高胡子是决计不肯罢休。”
冯保如此说话,天然有他的隐忧:三年前,李贵妃背着隆庆天子与冯保暗害把奴儿花花弄死,冯保把这件事办得洁净利索,今后深得李贵妃信赖。以是在新皇上即位之时便让他代替孟冲当了司礼监掌印。但是,自当了这个司礼监掌印寺人,冯保就没有一天轻松过。高拱不竭递本出去,不过两大内容,一是奉迎李贵妃,二是弹劾冯保。李贵妃固然对他冯保信赖如常,好言欣喜,但仍有一些纤细的窜改被冯保发觉。比方说,自从蒋加宽的抄本进呈后,李贵妃就不再手持那串“菩提达摩佛珠”了。并且,那道抄本既不发还内阁拟票,也不传中旨,而是放在西暖阁中不置一辞。冯保想问也不敢问,他感到李贵妃已在蒋加宽的抄本上头存了一块芥蒂。女人天生猜忌心就重,李贵妃没有读到程文、雒遵、陆立德三人的奏折之前,能够水行旧路包庇冯保,如果读过奏折,天晓得她的态度会不会窜改……
“大伴!”
冯保前思后想心乱如麻,徐爵也在一旁替仆人操心焦急,俄然,他想到张居正已从天寿山回到家中,便出主张说:“前次刑部礼部两道折子送进宫中,老爷让我去天寿山找张先生请教,传闻起了感化。此次,何不再请张先生出出主张。”
自隆庆二年,冯保即以秉笔寺人身份兼掌厂印。大要上他固然在孟冲之下,但因他管领东厂,手中握有密封进奏的特权,以是孟冲不但不敢对他草率,碰到紧切大事常常还要逊让三分。自冯保掌得厂印以后,东厂上高低下全都换成了他的亲信,统统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外人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单说阿谁妖道王九思,哪怕在圣眷正隆时,其一言一行,也都在东厂的紧紧把握当中。及至隆庆天子驾崩,王九思乔装打扮意欲溜出都城,殊不知东厂早把他盯得死死的,一俟他溜削发门,便奥妙把他拘系带进东厂拘押。
“大伴!”
冯保觑了李贵妃一眼,只见她手上还是捻动着一串念珠,但不是那串“菩提达摩佛珠”,内心头便有些发毛,回话也就特别谨慎:
秦雍西咽了一口口水,一副勉强责备的模样,恨恨说道:“我们临时咽下这口气,就这么去他的公堂,办功德情再说。”
李贵妃接过这本用绵纸印刷的书卷,只见瓷蓝封面的书签上,鲜明写了两个魏碑体的大字:女诫。
张鲸扭捏着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书卷来,膝行上前,把书举过甚顶说:“请李娘娘看看这个。”
“递折子为何必然要敲鼓呢?”朱翊钧接着问。
说罢,冯保嘴一瘪,又双手掩面失声痛哭起来。一向冷静站在李贵妃身边摇扇的容儿,受了传染,竟也小声抽泣起来。
冯保眼睛一亮,当即点头同意,让徐爵带着那三道折子敏捷赶往张学士府。
“冯公公,你且坐回到凳子上,好生回话。”
却说明天早上,李贵妃母子二人正在用膳,忽听得一阵闷雷似的鼓声传来,激越短促,一贯庄严喧闹的紫禁城顿时严峻起来。一名侍女刚添了一杯牛乳筹办端给小皇上,乍闻鼓声吓得一抖,杯子失手坠地摔得粉碎,牛乳洒了一地,还弄脏了朱翊钧的袍角。侍女从速跪到地上,嘴中连说“奴婢该死”。李贵妃倒也没有指责她,只是让她从速打扫洁净。然后叮咛侍立一旁的邱得用出去看看究竟产生了甚么事。
王篆固然与秦雍西用心不一,但受此萧瑟,也是恨得牙痒痒的,他吊起两道稀少的眉毛,骂道:“他娘的,这帮家伙狗仗人势,秦大人,这差事我没法帮办,下官就此别过了。”
“又是谁?”李贵妃烦躁地问。
说到这里,张鲸不再往下说了。
说话间,那洪大的鼓声还在紧一阵慢一阵地传来,朱翊钧用手捂了捂耳朵,问:“甚么叫登闻鼓?”
朱翊钧一声惊叫,他从未见过冯保如此失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李贵妃与朱翊钧已经坐在西暖阁里头了。李贵妃的身边,还站着她的贴身宫女容儿,帮她悄悄摇着宫扇。冯保出来磕了头,李贵妃还是客客气气地请他坐凳子,问道:“看过折子了?”
李贵妃并不伸手去接,只把绞得整整齐齐的两道修眉蹙作一堆,没好气地说:“递这类折子,也值得敲登闻鼓?一大早就瞎闹腾,这帮言官另有点端方没有?”
这张鲸三十七八岁年纪,进宫也二十多年了,因聪明聪明,被选在内书堂里读书。一帮寺人中,就他的文墨最好,是以获得冯保的赏识和正视,他本来在御用羁系事,冯保出掌司礼监,便汲引他为司礼监秉笔随堂寺人。作为冯保的亲信,这会儿只见他挺身答道:
张鲸赶紧俯下身子,诚惶诚恐答道:“启禀娘娘,主子没有任何用心,这本书来自六科廊。”
“不干你的事,你且归去坐着。”李贵妃指了指凳子,看到冯保归去坐好了,又开口问道,“张鲸,你还没有答复我的问话哪。”
“他们这是为甚么?”李贵妃回身问邱得用。
王篆说着就要上马开路,慌得秦雍西一把把他扯住,苦着脸说:“王大人,这是我们两家合办的事,你走不得。”
跪在中间的吴和,朝前膝行一步答道:“回李娘娘,主子们来为冯公公鸣冤。”
“张鲸,你呈上这本书是何用心?”
“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