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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伤太爷承差闯大祸 讨见识御史得奇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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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金大人,请去餐厅随便用点。”

“榷场税。”

“这里但是李大人的家。”

“新来的巡税御史。”

“张老太爷,你可得给我做主。”

“你小子诚恳一点,你家欠下的税银,也不比李狗儿家少。”

“查是查出了一些,”金学曾说着就从袖笼里摸出几张纸来,递给李顺说,“你看看,这是积年来欠银环境。”

“你儿子如何了?”

“我一个属吏有多大的胆量,敢冒这个险?”李顺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何况,你就是把账查清楚了,又济甚么事?”

这李大人叫李顺,保定府人。本是秀才出身,后因家道贫寒难以持续举业,遂在人举荐下来到荆州府衙门当了一名掾吏。这一当就是二十多年,府衙六房书办他样样干过,从赋税到刑名,一应公事无不烂熟于心。从隆庆三年起,他就被拨到府同着名下帮办税关,仍然当了一名管账的师爷。这李顺大要木讷内里心眼儿透亮。堂官们做甚么如何做他从不过问。但若碰到疑问事问他,他不但有问必答,且丁是丁卯是卯让你疑窦全消。是以,历代堂官对他都甚为正视。也正因如此,前年吏部附属吏中铨选县令,他才气够在湖广道独占鳌头得以补官,当了远安县令。李顺不但办事当真,并且向来不贪不贿。和别的属吏比起来,他的日子就要艰巨很多,他这个北方人长到二十岁上还没吃过鱼,到荆州府来第一次吃鱼,他拣了一块鱼肉在嘴里品了半天,才赞叹道:“唔,这鱼的味道好,像馍。”这笑话在同僚中广为传播,每逢吃宴上了一道新菜,就有人问他,“李师爷,你看这道菜像不像馍?”李顺也只是一笑了之。按理说,在衙门里奉差也算是面子人,找个老婆应不是难事,但李顺为人谨畏不擅风月,直拖到三十岁才咀嚼到洞房花烛的兴趣。老婆是一个老私塾先生的女儿,叫瑞芝。先嫁出去给一个老御史做了侍妾,老御史身后,大夫人容不得她把她逐削发门,她这才经人拉拢跟了李顺。瑞芝是见过世面的人,总嫌李顺窝囊。她跟李顺结婚时,李顺一年的薪俸只要十二两银子,厥后调到税关,薪俸加了六两,也不过十八两银子,除了这笔正项支出,李顺毫无别的生财之道。看到别人家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本身家里门庭萧瑟,瑞芝哪能没有牢骚?李顺目睹老婆三五年也可贵购置一件头面金饰,时髦布样儿也总不能买回家中,心中也甚是过意不去。即便如此,他仍守着一份清正,不肯动心机弄不义之财。在税关办理账务,也算是肥缺,隔三岔五就有人提着礼盒儿登他的家门寻求通融,他一概拒收。还常常劝戒老婆:“奉差纳贿就像女报酬娼,一经出错断难转头,即便今后‘从良’,也终落下话柄,让人瞧不起。”瑞芝虽感觉丈夫愚不成及,但也信奉“恶有恶报,善有恶报”的事理,便笑道:“礼盒你固然退还,但我跟着你这般受穷,总得有个赔偿。”“你说如何赔偿?”李顺问。瑞芝说:“你退一次礼盒,就跪下顶一次灯台,咱俩就算扯平了。”李顺感觉老婆这类恶作剧难以接管,但转而一想:只要老婆不胡搅蛮缠,这类事又算得甚么,大丈夫连死都不怕,还怕顶灯台吗?遂一咬牙承诺了下来。今后,退一次礼盒就跪着顶一次灯台。前几天,李顺因公事从远安回到荆州府述职,在家小住,昨儿夜里,又有人登门送礼被他拦了归去。因思着夜深了,伉俪俩还要上床“话别”,瑞芝临时忍了。明天一大早,李顺起来要回远安县,瑞芝手捏着灯台赶到堂屋里来,嗔道:“如何,想逃?”李顺嘻嘻一笑道:“好好好,我且先顶了这铜灯台,再上路不迟。”顶了不大一会儿,正巧被金学曾排闼出去撞见。

“是当今首辅大人的令尊。”

“早。”

“你是说张老太爷?”

金学曾说:“实不相瞒,是为税关的事。”

“衙门按朝廷章程收税,你敢说是收黑钱?”

“你在税关管了三年账,为何向来没想到要把账清理一下?”

跪着的人一听这话,从速取了头上顶着的灯台站起来,从那妇人身后挤出一张脸来问:

“我找的就是他。”

段升骂骂咧咧,却不防李老夫身边霍地站起个黑脸壮汉,指头一伸戳着他的脸吼道:

“你但是金大人?”

李顺摇点头,说道:“你一进咱家,咱就劝你找门路回都城,为的就是这层。你想想,首辅家里的事,谁敢乱插手,太岁头上动土,那结果是甚么?话又说返来,若真的把张老太爷这块骨头啃动了,其他的困难儿,还不是小菜一碟?”

“是呀,这不是你家的家传秘方吗?”李顺没好气应了一声,又问,“早膳可弄好了?”

“他娘的,有理的菩萨总供在他衙门里头!”

“你是说……”

张文明在两个仆人的伴随下,优哉游哉走到奥妙观门口,冷不丁斜刺里冲出一人,“扑通”跪倒在他面前,嘴中哀哀喊道:“张老太爷,你可得给我做主。”

“你捡到银饼子了,这么高兴!”李顺朝老婆吼道,看到老婆如许不顾面子,他实在恼了。

李老夫比张文明小一点,却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看他枞树皮一样粗糙的脸膛,反倒感觉比张文明大出很多。张文明说着就要牵李老夫起来,李老夫不肯,只焦心肠说:

“早。”张文明对付了一句,他打量着面前这位三十来岁的差人,固然横肉面熟,却也穿戴一袭九品官服,便问:“你是头儿?”

“恰是。”

金学曾倒吸一口冷气,愣了半天,才喃喃自语道:“这类事情如何会产生在他的身上?”

“没有!”李狗儿脖梗一犟。

“晓得,”绿头苍蝇满不在乎,嬉笑着说,“这笔税银是你衙门定的黑钱,我一个子儿也不会给。”

长江冲出西陵峡口,从宜昌至嘉鱼一段称作荆江。除了这一条从西南流来的荆江,另有一条从西北流来的汉江。两条江如同穿越千山万壑的两条巨龙,进入楚地以后,便一下子把围追堵截的大山甩在身后,扑向开阔荡的千里沃野,在重重稻浪与叠叠荷花之间,作大气澎湃的清闲游。“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杜甫船出南津关,不免生出如许的长叹,而安排这苍茫万顷的沃野,便是素有鱼米之乡称呼的江汉平原。江陵城坐落在江汉平原的腹心,荆江边上。据南朝刘宋期间盛宏之先生所著的《荆州记》所载,江陵城名字的由来,是因为“近州无高山,统统皆陵阜,故名江陵”。楚国当年的都城纪南城,距现在这座江陵城不过二十余里。楚成王在荆江边上建了一座富丽恢宏的江渚宫和通往纪南城的官船船埠,便是江陵城最早的修建。从那今后,历代王朝在这里或定都立国,或封王置府,江陵城是以成了天下名城。它东连吴会,南及潇湘,北据汉沔,西通巴蜀,居江汉之间,为四集之地。秦始皇同一中国以后,把天下分为十三州而治,此中就有一个荆州,府治设在江陵,是以江陵城又叫荆州城,一城二名,因循至今。历经汉唐,江陵城已成了长江中游最大的政治经济中间,与长安、洛阳、开封、益州、南京、扬州、姑苏、杭州、大划一并列为中国十大贸易都会。史称“江左大镇,莫过荆、扬”,这荆州城汉唐时的范围在扬州之上,成为中国南边湖广空中上第一多数邑。每逢一次朝代更替,便不成制止地要停止一场战役,荆州城也是屡建屡毁。到了明朝的嘉靖年间,荆州城的范围固然比盛唐期间要小一些,常住人丁仍有十几万。须知当时江南第一繁华地的留都南京,常住人丁也不过二十万摆布。荆州城东西长,南北短,呈不法则椭圆形。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密匝匝儿挤了上千家店铺。东门外的江津口,就是当年楚成王修建官船船埠的处所,现在成了长江最繁华的港埠之一。每天在这里停靠的来自长江高低各个州城的商船,大大小小数以千计。一到早晨,“气死风”的船灯次第点亮,闪闪熠熠,密如繁星,把江津口一带十多里的江岸,晖映得如同白天。贩子们都拥到城里来消遣,开酒楼茶坊的,平话唱戏的,测字打卦的,拉皮条的,乃至做皮肉买卖的,都能悄悄松松赚到货真价实的银子。天长日久,荆州城中的殷实富户就多了起来。有了钱就教诲后代读书,读书人一多,城中民风天然就会文雅起来。以是,荆州城在世人眼中是“琵琶多似饭钵,措大多过鲫鱼”的衣冠薮泽斑斓文华之地。

“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烦了,锁上!”

“你家欠了九年的匠班银,合起来也有四两多,你知不晓得?”

“查榷商的来往账目,”李顺沉吟了一下,又道,“常言道,十商九奸,商贾之至奸者,莫过于勾搭官府。你金大人名声在外,恐怕还没到荆州,这些榷商们就早有防备了。”

金学曾这时已从地上爬起来,高举那只铜灯台对瑞芝说:“嫂夫人,听李大人讲,跪着顶灯台专治偏头痛,我恰好也有偏头痛的弊端,故跟着李大人学这偏方。”

“啊,你是税关的巡栏官,”张文明点点头,指着李狗儿问段升,“你们为何锁他?”

“没有,先把他这两担蚕豆充公了。”

“荆州税关的白叟,没有一个咱不熟谙的,只要这位金大人咱没见过。”

“我还觉得光天化日之下跳了一只老虎出来,本来是一只狗儿。”段升挖苦了一句,引得在场的人一阵轰笑。段升自发长了势,又朝狗儿吼道,“你家欠赋税银八两,你知不晓得?”

李顺并不直接答复,而是四下里瞧瞧看清了无人偷听,这才抬高声音问道:

张老太爷嘴上答着,脚下并不断步。听得身后有人问:“这是哪位张老太爷?”有人答:“唁,连他你也不晓得,这就是当今首辅张居正的令尊大人。”在荆州城中,张老太爷每天都能听到这类群情,他已经风俗了。

金学曾见李顺一味推委不肯道出真情,内心头一急,竟身子一挺,大声叫道:

看着那妇人敏捷进了内屋,金学曾笑着问:“这位但是嫂夫人?”

听了这段故事,金学曾内心头酸酸的。来荆州不久,他就传闻过李顺的为人,便想着与他结识,只因李顺住在远安县隔了两百多里路,一时找不着机遇。明天他传闻李顺回荆州述职,今儿就要回县,他就起了个绝早,寻到这铁券巷来与李顺见面。现在堂屋里光芒渐亮,他打量这位李顺,四十过半的年纪,大抵小时候挨饿多了,故身材矮小,全然不像个北产之人。尖下巴颏上一绺髯毛也是稀稀少疏的,只一双眼睛不浮不肿,透出的光芒深沉有力。金学曾内心头对他生了几分敬意,言道:

段升点出绿头苍蝇来,本意是擒贼擒王打折他这根搅屎棍以压群小的气势,却不料这绿头苍蝇七窍里冒的都是邪气儿,话里带刺竟是比李狗儿还要难缠,段升不由得内心头骂一句:“日你妈的,老子明天非要把你整熄火。”接着问道:

“晓得。”

“没问你,你插甚么嘴?”张文明斥了段升一句,又细声细气问李狗儿,“到底是如何回事?”

“我是荆州税关的。”

金学曾从速把他扯住,问道:“话没说完,你如何能走?”

“鄙人晓得榷场猫腻甚大,但账上却查不出来。”

“晓得你还这么凶?”

眼下恰是阳春三月,江汉平原上草长莺飞万紫千红,已是一派朝气勃勃的仲春气象。这荆州城中,也是绿柳烟花芳菲一片。这时节长江中下流地区多雨,但明天倒是一个可贵的好天。灿艳的朝霞挤走了蓝灰色的沉云,天上地下,到处都是明丽活泼。荆州城中的大街上人流熙熙——春时一刻值令媛,趁早儿办事的人,不管是为生存还是应差,莫不行动仓促。在这些忙人中,却也有一双落拓的脚步,现在正朝小北门的奥妙观走来。

“恰是。”李顺的口气不容置疑,“隆庆二年,当时的江陵知县赵谦把长江边上一片无人认领的荒田作为礼品送给张文明,这片荒田有一千二百亩,张老太爷得了这块田,只收谷米不交赋税,也不摊丁,这是多大的一块肥肉哇。”

金学曾听出李顺话中有话,问道:“我的前任来时,你还在税关管账?”

“做何事?”

一个差人头子模样的人站出来,搡了李老夫一把,恶狠狠地说:“退归去,再如许,连你也锁了。”那人回过甚来,对着张文明深深一揖,满脸堆笑地说,“张老太爷,你老早。”

“去去去,甚么金秋银秋的,你这些画饼子的话,老子的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半路上杀出个金刚,唬得段升退了一步,喝问:“你是谁?”

“李爹爹,你这是为甚么事?”

“金大人,你既下决计捅这个马蜂窝,下官送你三句话。”

“你是谁?”

“你找谁?”

“是谁?”

“哪个金大人?”那妇人问。

金学曾早已是饥肠辘辘,随李顺去餐厅吃了一碗葱花油面,吃完回到客堂坐下,李顺正色说道:

“你如何晓得?”那闲人一愣。

“甚么,治偏头痛?”瑞芝一愣,问丈夫,“是你说的?”

绿头苍蝇念的本是荆州城中风行多年的民谣。常日里昂头一丈的税差们,焉能受此嘲骂?此时也顾不得甚么,簇拥而上刀棍齐加,绿头苍蝇一见不是势头,把张老太爷朝前一推,本身今后一退,脚底抹油跑得缓慢。不幸张老太爷,趔趄一步尚未站稳,头上早挨了税差的一闷棍,额上顿时裂开一条两寸多长的口儿。老太爷“啊呀”一声倒在地上,慌得世人俯身一看,只见他头上鲜血如注,已是昏死畴昔。

见金学曾较起真来,李顺内心头悄悄欢畅。在税关三年,他对此中的黑幕已是摸得清清楚楚,只是苦于本身人微言轻没法措置,他一向盼着有人来捅这个马蜂窝。但为了谨慎起见,他用心泼冷水:

人多口杂,说东道西指桑骂槐不一而足。张文明平常到处都是礼遇,多少人指甲剪得光光的捧着他还怕磕着,却不成这些子编氓口无遮拦打牙犯嘴,骂官府差人竟把他也捎了出来。他肚子里顿时升起知名火,却又无处发作。段升看出张老太爷的难堪,便指着一个帮腔的闲人斥道:

“他抗……”

“就是首辅的令尊大人。”

“不然,如何叫庙小妖风盛,池浅王八多?”李顺说着苦笑了起来,“金大人,尽早打退堂鼓吧。”

“依你说,真正的逃税漏税在那里?”

“那是一时的气话,”金学曾咧嘴一笑,顺手拿起那只铜灯台,晃了晃说,“李大人,你若再不肯指导迷津,本官也要跪灯台了。”

“请讲。”

李顺猝不及防吓得身子一颤,几欲跪下,金学曾指着他的鼻子斥道:

段升答道:“回老太爷,我是税关的巡栏。”

“我爷爷死了九年了,骨头都烂成了灰,你们还要收他的匠班银,不是黑钱又是甚么?”

承差一见他,赶紧禀道:“金大人,出了大事了。咱税关的人把张老太爷打得血流满面,当街昏死了畴昔。”

李老夫知他又是为了那八两欠银的事儿,只得哈着腰求道:“段大人,你老恩情……”

“你如何晓得?”

几句话把段升噎得差一点没背过气去,他一顿脚,咬牙骂道:“你欠税不交反倒恶语伤人,我就不信你小子还能翻天,来人!”

“张老太爷,你的儿子当了首辅,这不公道的税法,你怎不让他改改?”

“如何,难堪吧?”

只见一小我气喘吁吁跨进门来,焦心肠问:“叨教李大人,金大人在不在贵府上?”

“哦,有这等事?”

“税关税关,催命判官,本日横行,明日偏瘫,阔老迈爷,见着就软,逮着百姓,牢底坐穿。”

“就凭你抗税这一条,”段升肝火冲冲,“不锁你也能够,现在就把欠银交来。”

“金大人,事有可为可不为者,荆州税关之事便是不成为者,你何必赌这口气呢?”

奥妙观门前菜市出事时,荆州税关堂官金学曾正在城南铁券巷。两个多月前,金学曾还在户部员外郎任上调查宛平籽粒田,为何又俄然跑来荆州当上了巡税御史?这里头有一段故事:

“鄙人记着了,第二句话呢?”

李顺对这位金学曾也不陌生,他斗蟋蟀赢一万两银子捐给国库以及去礼部查账等事都上了邸报。比来一期邸报上,还登了他去宛平县稽查籽粒田获得李太后嘉奖的事,算是宦海上的闻人,只是不知他为何大朝晨登门拜访,便回道:

“把这小子锁了。”

金学曾指了指还跪在那边的人问:“他但是远安县令李大人?”

“下官是个懵懂人,总免不了闹笑话,金大人这早跑来,不知有何事承教?”

“荆州真正的逃税漏税,并不在甚么田赋银和匠班银这些常设科目上,这些税牵涉千家万户,朝廷额有定规,想逃也不轻易。再说,此中税制多有分歧道理之处,官府逼收,苦的是老百姓。”

段升手一挥,几个差役如饿虎扑羊。绿头苍蝇手脚跳窜,竟一下子绕到张文明的身后,他把老太爷当作樊篱,戏道:

“有一件事情我想问你。”

建国初年,朝廷在首要互市港口及南北冲要富庶之地如南京、扬州、姑苏、松江、杭州、荆州、大同、德州以及北京近畿通州张家湾等处设立十大税关。这些税关堂官,都由地点州府的佐贰官同知担负。前年,新任户部尚书王国光履职之初,鉴于十大税关征税不力,税政受制于处所不易展布等弊端,就向张居正建议将这十大税关的官员改由户部直接任命,张居正欣然同意。十大税关不但离开处所当局而伶仃建制,并且行政级别也进步到四品衙门。税关堂官职衔巡税御史,与知府平级,都身着四品云雁补服。这一改弦更张,结果立竿见影,客岁一年,大部分税关所收税银增幅过半,但也有税关水行旧路不尽如人意,一年排榜下来,绩效最差的就是这个荆州税关。

“甚么?哪个张老太爷?”

金学曾认出是税关承差,赶紧走出客堂,问:“你有何事?”

张文明这才重视到奥妙观门前广场上,已是人头攒动一片嚣杂——这里早已被辟为露水菜市。荆州城外的农户,每天天不亮就解缆进城,把自家莳植的蔬菜挑来这里叫卖。这时只见约有一两百名菜农手持扁担,团团围住十几名身着皂衣的差人。差人中间,有一小我被铁链锁了,此人便是李老夫的儿子李狗儿。

众差役一起山吼一声。

李狗儿眼红红的,不平气说道:“他们凭甚么要抢走我的菜担子?”

“你不是要参我吗?”

一见这小我,李老夫就内心头悄悄叫苦。税关曾因欠税事向他发过几次传票,每次来都是这位段升欢迎。他被这位横肉面熟的活阎王骂怕了,故老是设法躲着他。此次狭路相逢,李老夫没法避闪,只得佯装笑容凑趣道:

“这是为何?”

“下官在。”

“李顺!”

“恩情,哼,再恩情你我这饭碗就砸了,”段升打断李老夫的恳求,问道,“说,你那八两欠银究竟啥时还?”

“恰是。”

“荆州税关客岁征税在十大税关中倒数第一,巡税御史罢免,这个邸报上都登了。金大人,你莫非就没有想到,你的前任为何落到这个了局?”

听了然原委,张文明这才感到碰上一件毒手事,他原觉得只不过是李狗儿和差人们负气打斗,凭他的面子让差人放人。现在看来不这么简朴,李狗儿抗税打人证据确实。打人事小,关头在这“抗税”上头。赋税向来是国度大法,谁也不敢草率。李老夫家五亩田交十亩田的赋税,的确是明白日撞鬼的倒霉事。在江陵县沾上这等倒霉的也不但李老夫一家,曾听江陵县令讲过,眼下全县征收赋税的田亩数,还是正德年间定下来的,这其间已是过了六十多年,积年水打沙压,地步已是少了三千多亩,但朝廷按照当年核定的田亩征收赋税,一升一斗一厘一毫也不成减少,这就苦了那些损田折地的农户。每年,县衙都会收到这些农户的诉状但愿能照实征税。县令明晓得他们的要求合情公道,却也做不了这个主。仓促间,他想不出一个既不获咎税关又能救下李狗儿的分身之策,只得抱怨李狗儿:

“阃政如此之严,李大人家声特别啊!”

“牵住牛鼻子。”

段升一说,差人顿时就去搬菜筐,李狗儿一听到阿谁“税”字本来就有气,再遐想到哥哥李虎儿躺在床上等着铜板抓药治病,更加气上加气,顿时扑了过来搡了那差人一把,吼道:“看你们谁敢抢,我跟他冒死!”差人见这小子真的黑煞星似的较努力儿来,仗着人多也不怕他,一差人道:“咱还怕治不了你这头犟牛?”说着又去抓他。李狗儿被扯急了,便撂下担子抽出扁担,扫了骂他的阿谁差人一下,差人顿时倒地,半真半假地“哎哟哎哟”满地乱滚。李狗儿这下闯了大祸,七八个差人一拥而上,把他扑翻在地,一顿拳打脚踢,然后拿一根铁链子把他锁了。看到火伴挨打,菜农们的气愤这才发作出来,因而大家操起扁担一拥而上,把一干差人团团围住。段升是老差头,明天上街之前,便估摸着会有不测产生,叮咛随行差人带了兵器和刑具,这会儿派上了用处。见他们个个凶神恶煞,手提砍刀,菜农们也不敢冒然上前,两边就如许对峙住了。正在这时候,张文明漫步到了这里。

围观的人都替李狗儿打抱不平,七嘴八舌讲开了理:

李顺一听这话,反而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答道:“要参就参。”说罢一拂袖子抽身要走。

“抗税?”张文明一惊,问锁着的李狗儿,“狗儿,你奉告我,你抗了甚么税?”

长命白叟多数有夙起的风俗,乡里种田老夫,顶着启明星放牛吃露水草或侍弄菜园子。权势人家里的老太爷,早上起来,在院庭花圃里打一趟太极拳,或提着鸟笼子遛遛鸟儿。张文明不好这两样,只要不刮风下雨,他每天夙起的功课,就是沿着荆州城的大街冷巷走一圈。他每天漫步有一条牢固的线路:他住在东门,从家里出来折向城中的十字街,那边有一座关帝庙,从关帝庙往北走到靠近小北门的奥妙观,再从奥妙观往西,走到大败门跟前的铁女寺,从铁女寺往南到文庙,又从那边向东拐返来,经十字街回家。这一趟转下来五六里路,约莫个把时候。每天早上这么一圈,张文明一天身材通泰。

“狗儿,别胡来,”李老夫赶紧管住儿子,对段升赔谨慎说,“这是犬子狗儿,乡野人不懂端方。”

“是。”金学曾点头承认。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文明不想为管闲事把本身搅进是非当中,正想开口说几句两面光的话抽身离场,偏这时只见段升嗓门儿吊起来像打雷似的,吼道:

“他被税关的差人锁了。”

“牛鼻子,”金学曾咂摸了半天,又问,“谁是牛鼻子?”

传闻来了一个大官,那妇人从速放下鸡毛掸子,把金学曾让进屋来坐下,端茶倒水忙乎了一阵子,然后没事儿人一样笑道:

唬得张文明发展一步,定睛一看,是张家台子老乡亲李老夫。张家台子在荆州城东门外八里处,张文明的故乡就在那边。张居正嘉靖二十六年会试考中进士后,父以子贵,张文明便携家带口搬进城里住了。先前住在这奥妙观四周,隆庆元年,张居正被晋封为文华殿大学士并进入内阁,身价陡涨,拍张文明马屁的人突然多了。在浩繁处所官热情筹划帮衬下,加上儿子从北京也带了些银钱返来,几头一凑,张文明盘下了东门大街上的辽王府。隆庆二年,住在荆州城中的辽王朱宪炜因被人告暗害反而被废为庶人,且拘押致死。他的产业充公,包含荆州城中这一座朱梁画栋楼阁崔嵬的辽王府。张文明的父亲张镇曾是辽王府的一名保护,帮辽王守门礅守了十几年。没想到物换星移人事代谢,当年显赫不成一世的辽王沦为死囚,而他的保护的长孙却成了天子身边的大学士。今后,辽王府变成了大学士府,街邻们喊惯了的“张爹爹”也升格为“张老太爷”,成了荆州城中第一号名流。张文明固然职位崇升,但架膀子摆谱儿的事,只在处所官员面前做做,碰到一块儿捏泥丸子掏鸟窝儿长大的老乡亲,他还是客客气气不端一点架子。这会儿,他被李老夫的一跪弄胡涂了,仓猝问道:

“李大人,愚职一到荆州就传闻你的大名,早想结识你。”

“感谢李大人指导,我金某就是钻天上天,也要设法查出一个账外账来。”

金学曾说罢,真的朝地上一跪,把那只铜灯台顶到头上,李顺正说上前拉他,赶巧儿他老婆这时候从里屋一步跨了出来,看到这景象,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人生七十古来稀,张文明老太爷离这个“古来稀”只差两个月,年寿虽高,但他精力矍铄,全然没有一点点草霜风烛的风景。若说他本人这一辈子的出息,实在是蹇滞得很。二十岁上考中秀才当了一个府门生,娶妻生子,倒也风景了几年。兹后连续赶了十几场乡试,倒是一场也未曾中得,端的是屡考屡败屡败屡考。到厥后,儿子张居正长大了,与他同为府门生,父子二人同去武昌乡试,儿子高中第一,他还是个落第秀才。儿子在都城的官越做越大,他在乡间读各种策文试帖是越读越老。最后一次赶考是五十九岁那年,还是个榜上知名的结局。看看已是六十岁的人了,揽镜自照白发如霜,只得长叹一声言道:“出息,命也,与读书无涉。”今后算是完整断绝了宦途之想,辞了学宫泮池弃了举业,回家来安享暮年。固然今后一提文战他就心惊胆战,但幸亏儿子张居正争气,把他失掉的东西更加地挣了返来。

“好,但愿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李顺也镇静起来,“再说第三句话,不过,下官先得申明,这件事你可做可不做。”

“税关的事?”李顺眸子子骨碌碌一转,“传闻金大人一来,就一头扎在账房里,可查出甚么蹊跷来了?”

“鄙人承教。”金学曾挪了挪凳儿。

“金大人,你晓得荆州城中最大的偷税户是谁?”

几个差役上前就要脱手,李狗儿跳开一步,问:“你们凭甚么抓人?”

这一日他起了个绝早,身着便服踱步到了城南铁券巷。在巷口,他问扫街的老夫:“光驾,远安知县李大人府上那边?”老夫答道:“往里走十几家,门口挂了一盏灯笼的便是。”金学曾前行走了几十步,走到挂了灯笼的门口停下。这屋子陈腐,门脸儿也窄,门上朱漆也多有脱落,如何看都不像是县太爷的府邸。金学曾担忧有错,摆布一看,唯有这家门头上挂了一盏灯笼。想那扫街老夫也不会诳人,遂上前敲了敲大门,半天无人回声。金学曾见那大门只是虚掩着,便悄悄推开走了出来,大门里是一个天井似的小小院庭,几钵时花一个荼蘼架,倒也清算得洁净利落。紧连着院庭的便是堂屋,金学曾伸头朝那堂屋里一瞄,只见一个身穿七品鸂鶒补服的人跪在地上,头上竟顶了一个铜灯台。中间椅子上坐了一个妇人,手上拿着一支鸡毛掸子,一看这景象,金学曾忍俊不由,扑哧笑出声来。屋里头的人这才发觉来了人,那妇人提了鸡毛掸子走出门来,把金学曾高低打量了一番,问道:

此人头上戴着一顶银丝起箍两片瓦的青色阳明巾,身上穿了一件细白布衬里大暗团花起底的宝蓝锦丝面料的罗衫,脚上穿了一双月白布袜儿,外蹬一双白底黑帮的浅口布鞋,瞧这身打扮,倒有几分硕儒的气质。路上行走的人见了他,都会赶紧避道,躬着腰打号召:

李顺接过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姓名,挂寄在诸如榷场税、买卖税、田亩税、匠班税等各种税种之下,张三欠几两几钱李四欠几两几钱都标写得清楚明白。底下汇总了一个数字:积年积欠总额叁拾贰万肆仟柒佰余两。

“账外账,”金学曾眼睛一亮,问,“上哪儿查去?”

“我怎地不晓得?”段升龇牙奸笑,“你住在西门纸马巷,陈八开是你老子,你外号叫绿头苍蝇,是不是?”

“你充谁的老子?”

手持扁担的菜农们撒雀儿似的散开,虽是站远了,但仍围动手持刀械锁着李狗儿的一干差人。张文明跑了几步路气喘吁吁,还来不及说话,却见李老夫从身后踉踉跄跄奔上来,一把拉住李狗儿就往外拖。

“巡栏大爷好眼力,我恰是绿头苍蝇。”

“张老太爷,你早!”

李狗儿便细讨情由:他们家原有十亩水田,十几年前,荆江溃堤,被流沙淹埋了五亩。水退后,留下五六尺深的黄沙碎石,底子没法开垦,是以家中实际的水田只剩下五亩,每年纳粮派夫,却仍然按十亩计算。李家虽多次央人写帖子到县衙申明启事,均被打了返来,因为纳粮册里的田亩,早已进入朝廷的鱼鳞册。户部每年都按照这些田亩征收粮赋,分摊丁税。如果江陵县少了五亩,就该他县令自掏腰包纳粮交税。是以这一件看似简朴的事情,想处理它却比登天还难。李家抱了这天大的委曲,却哀告无门。每年交纳皇粮一斤一两也不能缺少。丁门小户人家,日子本来就过得艰巨,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五亩田交十亩田的皇粮,若赶上丰年,多少还能够留下几斤稻谷,若赶上灾年歉收,所收稻谷全数上交尚不够数,一家人糊口就完整没有下落了。如此十几年积欠下来,李老夫一家披星戴月勤扒苦做,反倒欠下官府皇粮多少,折合税银有十一两之多。前年新皇上即位,开恩蠲免赋税,把隆庆元年之前的积欠一笔取消。如许李老夫家免除了三两,却另有八两银子的欠税。旧账难清,谁知李老夫家又添新祸。且说万里长江的水患,十之七八都在荆江发作,是以有着“万里长江,险在荆江”的说法。每到汛期,荆江边上的官民都头皮发麻。万一溃口,处所官的出息就断了,轻者丢掉乌纱帽,重者就要拘到法司兴谳问罪。老百姓的提心吊胆更胜于当官人的百倍。因为溃口对于他们来讲,重者是没顶之灾,轻者就像李狗儿家如许,活着也是受折磨。客岁汛期来得稍晚,但六月间连续半个多月的暴雨,江水腾涨,倒是比前两年来得凶悍,全省的官员几克日日夜夜都守在荆江大堤上。荆州府的老百姓,按规定五亩地步出一民夫守堤,李狗儿家名义上是十亩水田,故得有两人上堤。李狗儿和他哥哥李虎儿兄弟两个都上了堤,家中只剩得李老夫一人泥一把汗一把的忙田忙地。李家另有半亩菜园,除了自家吃,多余蔬菜便挑到荆州城中发卖。一家人平常的开消用度,就靠这半亩菜园的出产了。李老夫的大儿子李虎儿上堤二十多天,一天夜里巡堤,触霉头让毒蛇咬了一口,因当时无人替代不能下堤救治,火伴虽为他挤出了败血,但因不得法,还是留下了病根子,一条腿肿得水冬瓜似的。民夫出了工伤变乱,官府只给免差,其他一概不管。李虎儿被抬回家来,一向还躺在床上不能下地。李老夫一家穷得赤膊鱼儿似的,端的是要死不得断根,要活不得转青,那里有闲钱给李虎儿治病?如此延挨下去,拖了七八个月,李虎儿虽能下地了,但一瘸一瘸的成了个半残废。这真是破屋又遭连阴雨,行船偏遇顶头风。李老夫的家道,只是比乞丐多了三间权能遮风挡雨的破屋。初春时节,别人家还在看社戏放鹞子赶骡子混马地玩耍,李老夫就领着狗儿扑在菜园子里头种了几畦蚕豆,一心想趁早卖个好代价。忙乎了一个多月,这蚕豆倒也爆棵结荚长势敬爱。本日起个绝早,父子两人一人挑了一担青豆荚到这奥妙观前叫卖。豆荚还没有卖出去,税关的差人就来了一大群,径直走到李氏父子跟前,领头的巡栏段升双手往腰上一叉,盛气凌人问道:

不知不觉,金学曾到荆州已一月不足。来的头半个月,他先把荆州城中各衙门堂官拜访了一遍,接着就是清查积年征税账册。熬了多个彻夜,金学曾大抵搞清楚了欠税的关键地点,但查归查,若真的摆上桌面儿处理它也断非易事,是以心下忧愁。别人看他不哼不哈,猜想他这是在以静制动。殊不知他是投鼠忌器,狗咬刺猬下不了口。

“是的,小的叫段升。”

金学曾闻讯大惊,朝李顺仓促拱一拱手,飞也似的跟着承差跑去了。

“金大人,你在都城做的那些事,下官从邸报上都看到了,你实心为朝廷办事,不掺一点私心邪念,下官非常敬佩,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来荆州当这个巡税御史。”

绿头苍蝇态度梆硬乃是感觉自家占理。且说这匠班银原是在城里头征收的一种差税,凡木工、瓦匠、漆匠、裁缝、铁匠等一应百工匠户,每年需得向官府交征税银四钱五分,称为匠班银。此制定于国初,户籍一成稳定。中间如果呈现了绝户、逃户,则里甲赔付。如许一向强行征收至嘉靖年间,处所司牧里甲叫苦不迭。一名御史就匠班银征收之弊端写本上奏朝廷,经多次廷议构和,皇上才恩准变通之法。应征税的匠户不再一成稳定,而是十年一审,其间灭亡者准予刊出。这一小小鼎新虽不尽善,但留意民瘼者亦额手称快。绿头苍蝇的爷爷是名弹花匠,在前次核定匠户的第二年就归天了,他儿子陈八开与孙子绿头苍蝇,均无一人再处置弹棉花的职业。但按规定,这十年中他家还必须如数交纳匠班银。陈八开与绿头苍蝇父子凭甚么也不肯当这冤大头,就一向顺从不交。

张文明一看出了大事,叮咛仆人从速扯起跪在地上的李老夫,拔脚就往人堆里赶,那边厢早有人锐声高喊:“快散开,张老太爷来了!”

凡官府专控物品指定买卖者,称为榷场,真正的大宗利润都产自榷场商贾,是以,这税关也称为榷关。金学曾一向对榷商逃税心存思疑,但几个月查下来却不见一点蛛丝马迹,李顺一提,金学曾叹道:

“啊,是巡栏段大爷,小的再有眼无珠,也不会认不出大爷你来。”

“李老夫,还认得我否?”

“他抗税!”段升横了李狗儿一眼,脸上又暴露恶相。

“恰是。”李顺起家答道。

“如果收成好,今秋上……”

“李狗儿冤枉,种五亩田交十亩田的税,谁碰上这倒血霉的事,气都顺不了!”

“第一句话,打蛇不要被蛇咬。”见金学曾愣怔,李顺解释道,“税关里的巡栏承差,大部分屁股底下坐的有屎,你若翻老账,这些人要么打横炮搅你的局,要么使绊子制造费事。”

“在!”

“这如何成,我向首辅大人立过军令状,大丈夫做事,如何能半途而废。”

“我爹这一大把年纪,你凭甚么充老子,”狗儿憋了一肚子气,说话戗辣,“不要觉得身在官府,便能够仗势欺人。”

“见着我你就装孙子,平素儿你躲着我,倒像是吃了清闲散,”段升拉着脸,吼道,“我今早儿来,专是为了候你。”

“就算是吧。”

李顺的话句句在理,金学曾不住地点头,这时候大门外有人高喊:

正在大张旗鼓推行财务鼎新的张居正,看到设在他故乡的税关得了个倒数第一,自发脸上无光,一怒之下,责成王国光把仅仅当了一年的荆州巡税御史撤掉,亲身提名让方才结束了宛平籽粒田稽查差事的金学曾接任。金学曾到差之前,张居正专门在内阁访问了他,户部尚书王国光同时在坐。张居正对他讲了一番鼓励的话,最后叮咛道:“荆州是本辅的故乡,虽不及苏杭松扬等处繁华,但亦是长江边上的首要商埠,要不然国初朝廷设立税关时也不会想到它。多少年来,荆州税关所征银两,老是其中不溜秋,说不上好,但亦不算太坏。自前年税关改制,这荆州竟急转直下,不说和苏杭松扬这几个州比,竟是比德州大同还要差。别处改制都绩效斐然,为何单单就荆州大掉价?其中必有蹊跷,不成不察。你的前任,现在已撤了,他到差时信誓旦旦,表示要先察而后行。这一年来,他察了甚么,又是如何行的?前人云‘察而以达理明义,则察为福矣;察而以饰非惑愚,则察为祸矣’。不幸的是,你这前任恰好就是饰非惑愚。他遇事不敢做主,整天这个衙门阿谁衙门穿进穿出会揖请教,到头来一事无成。我如许说,不是要你到任后专和处所官作对,但统统官员都得各司其职。你的职责就是收税,这差事不好做,因为好处干系,处所官多有掣肘,你如果一味姑息,前怕狼后怕虎,到头来恐怕还是一事无成。我给你一年时候,做好了,我在皇上面前给你请功,做砸了就得撤职查办,你可明白了?”张居正一席话恩威并施。金学曾铭记在心,当下就告别出来去吏部取了关防,雇了一头骡子,离了都城望荆州而来。

“新皇上即位,下旨蠲免赋税,隆庆元年前的全免,凭甚么我们江陵县还要清缴?”

面对金学曾美意的嘲笑,李大人倒也不感到难为情,他也自嘲道:“打是亲,骂是爱,咱这老婆但是百里挑一的好女人。”接着,他就大朝晨起来头顶灯台一事,向金学曾作了解释:

“唔,段升,你是哪个衙门的?”张文明显知故问。

明天乃雨后初晴的好气候,张文明在两个仆人的伴随下,优哉游哉走到奥妙观门口,冷不丁斜刺里冲出一人,“扑通”跪倒在他面前,嘴中哀哀喊道:

李顺把清单还给金学曾,说道:“金大人不愧是查账妙手,把税关的一本乱账都理顺了,就这一点,你就比你的前任要强。”

“刚办完移交,税关就改制了,以是没有和新来的巡税御史大人见上面。”

“你这后生哥也是火气太大,讲理就讲理,为啥非得扫人家一扁担呢?”

“我如何没想到,”金学曾沉下脸来,皱着眉头说道,“不来不晓得,一来吓一跳。这荆州城虽小,但要想做点事,倒是比都城里头还费周折。”

“金大人你先坐着,同咱当家的聊侃聊侃,这大一早,想你也没吃呢,咱去给你们备下早点来。”

“如果账上查得出来,你的前任也不会被撤职了。我送你第二句话,要查账外账。”

“本官明天来,是向你稽查税关欠税之事,你若再不共同,本官就上本子参你。”

“是!”

“张老太爷,你得救救我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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