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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慈宁宫中红颜动怒 文华殿上圣意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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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念了。”

孟冲翻开奏折,磕磕巴巴地念起来:

在贴身小寺人的奉侍下盥洗结束,隆庆天子脱下杏黄色的湖绸睡袍,换上一件淡紫色夹绸衬底的五爪金龙闲居吉服,系好一条白若截肪光彩如酥的玉带,这才踱出寝宫,来到阳光光辉的起居间中坐定。刚要叮咛传膳,忽见孟冲急仓促出去跪下。一瞥见他,隆庆天子就想到吃药。这王九思的丹药并不是一次炼好,而是炼一天吃一天,每天寅时前炼好三颗,交由孟冲亲身送进乾清宫。

“恰是。”

实在不消冯保挑明,李贵妃也虑到这一层,略一深思,她问道:“你晓得皇上筹算如何措置这件事?”

“南宇兄,你不要栽到我头上,惩办张居恰是皇上的意义。”

“实在真正起感化的,是王九思秘不示人的那些药粉。”

“啊?”

冯保伸谢而出。

“传膳——”

李贵妃眉头一蹙,活力地说道:“又是孟冲,王真人给皇上吃的甚么药?”冯保搓动手,嗫嚅说道:“主子不敢坦白娘娘,但又不好说。”

“啊?”隆庆天子这一惊非同小可,仓猝问道,“究竟如何回事?”

隆庆天子挥挥手,孟冲如释重负地放下折子,他两手伏地,替跪麻了的双膝撑撑力,昂首看了看在坐榻上半坐半躺的隆庆天子,只见他闭着眼睛,神采黄中泛黑已是非常尴尬。

“太子爷好眼力。”冯保啧啧奖饰,接着话锋一转,“不过,王羲之、怀素这些人的字再好,也只是臣子的字。这两幅字的仆人,可都是前朝的万岁爷啊。”

“春药?”李贵妃神采倏然一红,随即平静下来,咬着嘴唇说道,“这王九思果然有这大的胆量?”

“折子呢?”

高仪久居北京,长时候位于九卿之列。对高拱与张居正都有相称的体味。两人都有经世之才,都是长于皋牢民气,不肯与别人分权的铁腕人物。所分歧的是两人的脾气,高拱暴躁好斗,统统都写在脸上;而张居正城府甚深,喜怒不形于色。隆庆初年,高拱恰是因为他的这类褊狭脾气而被首辅徐阶架空出阁。隆庆四年他重新入阁并担负首辅,仅两年时候,内阁中前后就有三名大学士因与他难以相处而纷繁致仕回家闲住。但是,隆庆天子对他的宠任却一向未曾衰减。这一来是因为隆庆天子本来就不喜好过问朝政,二来高拱也的确是宵衣旰食的任事之臣,在他柄政期间,国度没有产生任何动乱,当局也没有一件积案。正因为如此,高拱才变得越来越放肆,甚么人都不放在眼里。对张居正,他畴昔一向比较信赖,但自从内阁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后,高拱这才发明,张居正又成了他的最大威胁。因为高拱比张居正大了十几岁,又是老资格,在他眼中,张居正底子不是甚么次辅,而只是一个“帮办”罢了。是以对张居正说话从不存甚么脸面,颐指气使,常常弄得张居正尴尬,这一点,各部院大臣早就看了出来。他们并不奇特高拱的作派,却不得不平气张居正的忍耐与让步。但是,细心的人也看得出来,张居恰是绵里藏针,大要上对高拱唯唯诺诺,从不抗争,但在很多题目上却有本身的观点,并且奇妙地与高拱周旋,常常弄得高拱顾此失彼,进退维谷。自高仪入阁后,两人都在拉拢他。张居正明晓得他是高拱保举入阁的,却仍对他显出相称的尊敬和热忱,贰内心不得不平气张居正的雅量。但平心而论,他和高拱是多年的朋友,有着更深一层的豪情。一入内阁,他就陷在“坐山观虎斗”的难堪位置上。他本来就是驰名的好好先生,一辈子淡泊名利,埋头学问,加上身材不好,从礼部尚书的官位上申请致仕后,已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不想被高拱发掘出来,保举给皇上补了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参赞机务。这在别人是梦寐以求,而在他倒是一个天大的承担。他实在不肯搅进两位阁僚的争斗,但又想不出脱身的体例,故抱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设法,诸事对付不肯拿甚么主张。对他的这类设法,高拱早就看出来了,但高拱举荐高仪入阁,本来就是为了两票对一票,哪肯让他去当“好好先生”。以是不管大事小事,还是事前找他通气并筹议对策。

冯保便把王九思通过孟冲媚谄皇上炼丹治病的颠末大抵说过。李贵妃住在慈宁宫中,除了带太子去慈庆宫向陈皇后问安以外,很少去别处走动,以是对宫中产生的大小事情都不甚清楚。眼下听了王九思这件事,不由勃然大怒,把手中那串“菩提达摩佛珠”朝手边茶几上一掼,恨恨骂道:

“大伴,这两个天子的字,你说哪个的好?”

隆庆天子并不答话。趁这空儿,张贵谨慎奏道:“万岁爷,早膳已备好。”

“冯公公,”李贵妃慢悠悠开口说话,听得出,她并不把冯保当“主子”,语气中显现出尊敬,“太子本日学的甚么?”

“请李娘娘援救张居正。”

冯保毕恭毕敬答复:“回娘娘,主子让太子爷看了梁武帝和宋太宗的字帖。”

“有何结果?”

隆庆天子因王九思事件告急约见高拱,是想向这位多年的教员及首辅请教,此事应如何措置。实在,昨日这件事产生不久,高拱就得知了这一动静。当时他尚未回家,正在吏部与魏学曾会商一批候缺官员的补职。乍一传闻张居合法街把王九思绑了,他的第一个感受是这一下张居正闯了大祸,不由得幸灾乐祸说道:“我们正在想方设法绞尽脑汁对于这个张居正,没想到他自惹其祸,捅了这个马蜂窝。”魏学曾听了这话,愣愣神,以挖苦的口气问道:“元辅,你如何对待王九思这小我?”高拱脱口答道:“这家伙颠三倒四乱来皇上,也不是个好东西。”魏学曾说:“这就对了,张居正把他抓了,是大快民气的事。他若因这件事下台,必将留下千古清名。”高拱一听不再说话。当夜回到家中,便传闻都城很多官员闻讯都赶往张居正府邸看望。明天早上,兵部尚书杨博与左都御史葛守礼这两个素负重望的朝中老臣也都来到内阁看望张居正,又是奖饰又是安抚,直让高拱感觉这些“戏”是做给他看的,民气向背由此可知。高拱此时的表情是既妒忌又愤怒。平常传闻皇上召见,他老是满心高兴,但是这一回却分歧,从内阁到文华殿那几步路,虽顶着四月的和煦阳光,他却走得周身发冷头昏目炫。

冯保顿时如释重负,赶紧作揖打拱推却出来。穿过游廊,对站在那边的一名女官说:“烦请通报李娘娘,说冯保有急事求见。”

高拱的这几句话,隆庆天子固然听了内心舒畅,但仍然感到不着边沿,是以顺水推舟说道:“爱卿所言极是,你既把事体分解明白,这件事就交由你来办。第一,王九思要当即开释,持续为朕炼丹。第二,张居正此举是鄙弃皇权,要严惩。究竟如何惩办,你拟票上来。”隆庆天子说罢旨意,再也不肯与高拱多言,便命起驾回宫。高拱跪在地上,目送皇上由寺人搀扶登轿望御道而去,这才怏怏地从地上爬起来,魂不守舍返回内阁值房。斯时张居正已返回府邸,按朝廷大法,凡遭弹劾或涉案之人都需引咎躲避,不必入值办公而在家听候旨意措置。高拱叮咛吏员把新入阁的高仪喊了过来。移时,只见一个又矮又瘦的老头子走了出去。此人便是高仪。他与高拱同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年纪也与高拱相仿,只是神采蕉萃,看上去要比高拱衰老很多。

这场说话又是不欢而散。

“冯公公,依你之见,这个王九思的阴阳大补丸,究竟是甚么药?莫非那些童男童女的尿溲经水真能治病?”

“有甚么不好说的,直说好了。”

“在。”

文华殿的中书房里,收藏了很多前代驰名的法帖,朱翊钧抚玩临摹过很多。明天,冯保又从中书房借来了梁武帝的《异趣帖》和宋太宗的《敕蔡行》两帖,请朱翊钧观赏。

“药呢?”隆庆天子问。

“大伴,你看甚么?”朱翊钧不满地诘问。

这一问倒真把高拱问住了,想了想,答道:“也只仿佛张居正这么做了。”

孟冲哭丧着脸,伏在地上不敢昂首。隆庆天子惊愣地盯着他,问道:“为何没有药?”

见高仪长时候沉默不语,高拱急得嚷起来:“南宇兄,都甚么时候了,你还像个扎嘴葫芦!”

“看来,皇上是鬼迷心窍了,如许下去,他的病……”

“回万岁爷,小的该死,明天没有药。”

挨了几句骂,高拱内心头有些窝火,性子一急,思路反而通透了,他嘟哝一句:“皇上,恕老臣直言,天子并忘我事!”

“梁武帝有甚么功劳?”

“大伴,”朱翊钧游移地问,“写好字是不是就必然能当好天子?”

“还关在刑部大牢里。”孟冲伸着颈子,眼巴巴说道,“请万岁爷降旨放王九思出狱,归去从速炼丹,不成迟误万岁爷明天的吃药。”

隆庆天子的意义再明白不过了,他要高拱给他找个放人的来由。高拱固然宦海历事多年,满脑筋都是主张,但这时仍不免有黔驴技穷之感。搜肠刮肚思忖半刻,说道:“皇上,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老臣一时也想不出甚么好主张,是否可请高仪、杨博、葛守礼等几个大臣前来廷议,筹议一个战略?”

冯保答道:“皇上态度我还不得而知,但主子一早来到司礼监,就传闻张先生为此事专门给皇上上了抄本。孟冲急得猫掉爪子似的,往乾清宫跑了五六趟要面奏皇上,只不过我来时,皇上尚未起床。主子这头在想,王九思是孟冲举荐给皇上的,他见皇上,还能说出甚么好话来?”

高仪斩钉截铁地答复,一下子把高拱噎住了,随即愤恚地顶回一句:“为戋戋小事而撂挑子不干,这岂不是妇人之举!”

“甚么事?”

文华殿西室中,隆庆天子与高拱君臣间的一场对话正在停止。

“有这等事?”

巳牌时分,在乾清宫重帷深幕的寝宫中酣然高卧的隆庆天子朱载垕迷含混糊醒来。

“这个是必然的,”冯保口气果断,“一个好皇上,是武功武功,样样来得,这武功里头,书法是第一招牌。”

“奉上。”

“张居正,他如何了?”李贵妃一惊。

“这个王九思,明显是一个禽兽不如的妖道,皇上万乘之尊,如何就会上他的贼船。”

“你前次说,这个梁武帝平生修建了数百座寺庙?”

朱翊钧固然是十岁的孩子,但已跟着冯保练了五年书法,加上另有内阁制敕房的几位书法妙手的指导,书法成就天然也就分歧凡响,一笔字写脱手竟看不出甚么孩子气。这会儿,他小大人似的眯缝了两只眼,把展在面前的两幅字帖左瞧瞧,右看看,然后,仿佛是揣摩出甚么道道儿来了,这才开口问侍立在身边的冯保。

仰惟吾皇陛下,臣张居正诚惶诚恐伏奏:

“是啊,凡朝中秉节大臣,都会这么做的,”高仪说着愤恚起来,“光天化日之下,乱棍打死性命,身为朝廷命官,岂能袖手旁观!张居正此举深得民气,深得官心。玄兄,不消愚弟申明,这一点你也是清楚的。”

“依主子之见,王九思给万岁爷炼制的阴阳大补丹,八成儿是春药。”

“王九思被张居正命令抓了。”

冯保对孙海并不如何体味,这时候听他说这一句话,心想这个小人物还是个机警鬼,因而点头一笑,接着说:“孙海这小主子说得是,只是比方不得当,铁画银钩,只能是臣子的字,万岁爷的字,是龙翔凤舞。”

“难为娘娘如此评价,张先生若得知,也必然感激不尽,”冯保说着竟哽咽起来,“只是美意人不必然会获得好报,张先生现在的处境,已是非常伤害。”

“主子的话句句是真。”

“啊?没看甚么,”冯保又从速回过甚来,赔着笑容问道,“太子爷方才问的甚么?”

待高拱看过张居正的抄本以后,隆庆天子问道:“你看这件事应如何措置?”

“谢娘娘。”

高拱看皇上的神情是踌躇不决。他猜透了皇上的心机,想保全王九思惩办张居正,又顾忌满朝文武官员的谈吐,以是下不了决计。实在高拱一门心机也在这个难明的冲突上头。皇上向他讨计发问,他一时答不上来,只含混说道:“依愚臣之见,还是先把王九思从牢里放出来。”

查此命案,皆因王九思擅以钦差之名,强索方老夫孙女云枝……

李贵妃眉头一蹙,活力地说道:“又是孟冲,王真人给皇上吃的甚么药?”

隆庆天子叮咛,现在他半躺在坐榻上。早有一个小寺人出去,搬过一只春凳,让隆庆天子一双腿搁上,替他按摩揉捏。

高仪勉强一笑算是歉意,接着慢条斯理问道:“玄兄,如果明天产生在东二胡同的事,不是张居正,而是刚好被你碰上了,你将如何措置?”

听完孟冲奏报,隆庆天子怒不成遏,一挺成分开坐榻,本来就浮肿发暗的脸颊顿时变成了猪肝色。一向候在门外的张贵得见此景,恐怕隆庆天子又犯病,赶紧跑出去跪下奏道:

站在一边奉养纸墨的孙海,这时凑上来夸了一句。因为朱翊钧很喜好孙海和那只“大丫环”白鹦鹉,前几日,陈皇后便把孙海和鹦鹉一并赐给了朱翊钧。孙海本是慈宁宫一个弄鸟儿的小火者,一旦升任太子的贴身寺人,行头立即就变了。一件豆青贴里的襕衫换成了圆领曳衫,悬在腰间的荷叶头乌木牌子也换成了用篆文书刻的牙牌。

昨日臣散班回邸,路经王府井二条胡同口,见千百围观公众堵塞路途,并有老夫名方立德者拦轿哀哭告状,言其子方大林被王九思命令皂隶用乱棍打死,伏尸街头。臣遂下轿勘问,见王九思一行亦被怨民围困。

冯保固然安闲对答,但仍看得出贰心不在焉。而在一旁服侍笔墨的孙海,也是急得抓耳挠腮。本来明天夜里,他曾奉告太子,御花圃靠近更鼓房的处所,那棵枝叶蔽天的老柏树上结了一个鸟窝儿,春季来了,那窝儿里必定有鸟蛋。太子当时就来了兴趣,商定本日巳时一过,就一起去御花圃里掏鸟蛋。可现在中午都快到了,太子仿佛健忘了这事儿。情急当中,孙海看到了挂在窗外游廊上的那只白鹦鹉“大丫环”。他便轻手重脚走到窗前,隔着窗子,对“大丫环”扮了一个鬼脸。正迷迷怔怔蹲在纯金锻制的横柱儿上无事可做的“大丫环”,顿时一个激灵,扑了扑翅膀,伸着颈子,朝屋子里委宛喊了一声:

朱翊钧反复了一句,他再次望了望面前的两幅帖和书案上几大摞已经写过的宣纸,那都是本身练字留下的。

“这么一件小事也值得发兵动众?”隆庆天子看出高拱有推委之意,故不满地怒斥,“又不是荐拔部院大臣,会商朝中大政,为何要廷议?这只是朕的一件私事,你出出主张就成。”

“但部院大臣们都晓得,你和张居正早就在闹意气了,这件事如果措置不当,你就有落井下石之嫌。”

隆庆天子一边喝粥,一边对孟冲说:“你去传旨,着高拱文华殿候见。”

“这倒也一定,”冯保难堪一笑,指着面前的这两幅字帖说道,“不过,这两帖字,的确也可圈可点。”

“请万岁爷息怒。”

孟冲从怀里取出一份奏折,双手呈上,隆庆天子却不接,一屁股坐回到坐榻上,阴沉说道:“念。”

“我辞职,不当这个首辅。”

“太子爷!”

“这不是私事,皇上!”高拱侃侃而论,“皇上以万乘之尊,一言一行,皆为天下垂范。皇上圣体安康,是百姓社稷之洪福,圣躬不佳,天下禄位之人草民百姓莫不提心吊胆。以皇上一人之病,牵动百官万民之心,如何能说是私事?”

“这类妖道,甚么事做不出来?”

“是。”

“这是无上功德啊。”李贵妃感慨地说,“皇上化育万民,恰好借助我佛慈悲。”

李贵妃点点头,叮咛说道:“你现在归去,看皇上那边如何措置,再速来告。”

冯保两道稀少的淡眉一挑,固然贰心中有事,大要上却仍乐呵呵说道:“太子爷考主子,主子正想考考太子爷呢。”

“取童男童女的尿溲经水,只不过是掩耳盗铃。”冯保愤然答道。

“主子小时候读唐诗,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之句,这写的就是梁武帝的功劳。他平生信佛,造了好多好多的寺庙。”

孟冲身躯肥胖,跪得久了,膝下虽垫了套着锦缎的软棕蒲团,双腿仍感酸麻,他趁机扭了扭腰,挪动一下跪姿,又一字一顿念了起来:

李贵妃说到这里打住话头,她的心头已经升起了不祥之兆。长叹一声,眼睛里噙起晶莹的泪花。

……查王九思并非崆峒道人。早在嘉靖末年就混迹京师,与妖言邪术惑乱先帝的陶世宗、王金之流攀附笼络,沆瀣一气。陶王之流被圣上裁旨放逐塞外毕生不赦,王九思避祸潜踪,敛迹六年。但秽行不改,还是招摇撞骗。客岁春季重返京师,倚陶王之余党,交代大珰,再以陶王之乱术,进谗邪于圣上。搜求童男童女以其尿溲经水炼制阴阳大补丹,在药理则怪诞不经,在官方则怨声载道……

女官出来不消半晌,便出来告诉:“李娘娘请冯公公花厅相见。”

朱翊钧抬杠问道:“按大伴的话说,能当万岁爷的人,就必然是书法大师?”

“反了,的确反了!”

“龙翔凤舞?”

“娘娘所言极是,”冯保此时想看看李贵妃的神采,又不敢抬眼睛,“主子信赖,当今皇上,另有太子爷做下的功德,将来必然超越梁武帝。”

孟冲答道:“别人大抵在内阁,一大早,他就亲身到皇极门外,给皇上递了一个折子。”

冯保搓动手,嗫嚅说道:“主子不敢坦白娘娘,但又不好说。”

“你考我?”朱翊钧小嘴巴一撅,非常自傲地说道,“这两个帖,比起王羲之、怀素的字来,都差了一截。王羲之号为书圣,一部《兰亭集序》,其书法之精微,可与孔贤人的半部《论语》相对抗。你看他写的一个“永”字,把笔划间架用到最简练、最神妙的境地。另有他写的一个“鹅”字,一笔写就,那气势,那融会贯穿的法力,都无人企及。另有怀素,人称草圣,顺手写来,每个字皆有法势。他的字狂,但狂得有端方,狂得有味,我也是百看不厌。这两个天子的字,固然也都中看,但还算不上书法神品。”

“他如何读得这么快?”

李贵妃坚信佛教,方才抄了一遍《心经》,这会儿正坐在花厅里歇息。谷雨以后,都城里艳阳高照,春深如海。宫里头各色人等早就换下了厚重的冬装,这时李贵妃穿了一件以绯绸滚边的玉白素色长裙,盘得极有韵致的发鬏上,斜插了一支“闹蛾”,这是自嘉靖年间才鼓起的宫眷头上金饰。所谓“闹蛾”,就是草胡蝶。偶然闹蛾也用真草虫制成,中间夹成葫芦形状,豌豆普通大,称作“草里金”,一支可值二三十金。李贵妃这身装束,让人感到既端庄又娇媚。冯保出去,只仓促一瞥,便感觉李贵妃本日如芙蓉出水,仪态万方,他再也不敢多看一眼,低了头跪下存候。李贵妃叮咛宫女搬了一只凳儿赐坐,她坐在绣榻上,手里正在拨弄着一串念珠。冯保觑眼一看,那串念珠恰是他前日贡献的“菩提达摩佛珠”。

在慈宁宫的东披檐里,传出一个孩子脆脆的问话声,这是太子朱翊钧。按端方,太子应住在乾清宫左手东二长街的钟祥宫里,但因年纪太小,便随其生母李贵妃住在乾清宫右手的西二长街的慈宁宫中。为了照顾太子的学习便利,便把宫后院的东披檐改建成一间大大的书房。除了每月规定出阁讲学的日子到文华殿听翰林院的学士们入值讲学以外,平常大部分时候,都在这东披檐的太子书房里温书习字。明天,又是他跟冯保练习书法的日子。刚过辰时,冯保就进了慈宁宫,来到东披檐指导太子的书法。

“万岁爷天生龙种,这两幅字必定也都是铁画银钩了。”

李贵妃回回身来盯着冯保,用她愁闷焦灼的眼神催促冯保说下去。冯保一进门就被李贵妃斑斓的风韵震慑,这会儿更不敢迎向她逼视的目光,只自垂着头,游移答道:

“他一天读三卷,一天也不间隔地读。”

臣服膺,陛下践祚之初,对陶王奸佞之流惑乱先帝之事,切齿悔恨,并亲降旨意一体擒拿。问谳之初,又降旨大理寺必欲斩首西市。后依内阁首辅高拱计议,顺从厚生之德,改判放逐口外。孰知六年以后,陶王阴魂重返,大内复兴邪烟……

这一问让冯保心头一惊,他没想到十岁的太子会想得这么深,脑瓜子一转,立即答道:“太子爷问得有理,依主子之见,大凡建国之君,都是武功为主。方才太子爷点出的都是建国的天子,而承平天子,则是以武功为主的,梁武帝、宋太宗都是承平天子。”

“梁武帝?”李贵妃扬了扬手中的念珠,“但是这串佛珠的第一个仆人。”

朱翊钧又把问话反复了一遍。

自从吃了王九思每日呈上的三颗色如虎魄软如柿子且毫无异味的药丸子,隆庆天子又嫌夜晚太短时候不敷用。此前他一向都在吃太医的药,太医每次评脉问诊,总要委宛警告“皇上须得以龙体为重,暂避房事为好”。实在不消太医规劝,朱载垕已经如许做了。不是贰心甘甘心,而是底子没有这个才气。他整日里两腿像灌了棉花,人有一种被掏空的感受。王九思的阴阳大补丸他只吃了两天,就感到腿上有劲,食欲大增,当晚就弄来一对金童玉女欢愉一番。王九思把他配制的药丸子说得神乎其神玄之又玄。他每天取一对童男童女的尿液经水,再加进十几种秘不示人的药粉一块熬炼成糊状,然后再做成三颗蜜枣大的药丸,让隆庆天子分早、中、晚三次吃下。王九思打下包票,阴阳大补丸吃满一百日,隆庆天子就会病体病愈。如果吃药之初,隆庆天子对王九思的话还将信将疑,那么现在他则是言听计从坚信不疑。最让隆庆天子感到欣喜的是,王九思不但不像太医那样要他“不准房事”,反而教给他“采阴补阳”的房中大法,把男欢女爱巫山云雨之事当作医治手腕,于欢愉清闲中治病,这是多么的乐事!

朱翊钧循声一望,见是“大丫环”在朝他扑棱着翅膀,孙海趁机朝他做了一个爬树的行动。他顿时记起去御花圃爬树掏鸟蛋的事儿,因而对冯保说:“大伴,明天就到此为止了。”

“哪个王真人?”

跟着张贵一声呼喊,早有两个御膳房的小火者抬了一桌饮食出去,在坐榻之前摆好。张贵上前扶起隆庆天子,看到面前一应翻开的热气腾腾的食盒,隆庆天子胃口全无,他伸手指了指盛着燕窝红枣粥的瓷钵,张贵会心给他添了一小碗。

“自前次万岁爷病发,跑到内阁去寻奴儿花花,连续十几天在乾清宫独处,从没有点名让嫔妃侍寝。但是,自打吃了王九思的丹药,万岁爷竟长了好大的精力,早晨不但招了童女,偶然还招童男去侍寝。”

“张居君子呢?别人在那里?”

“太宗当政的日子,宋朝天下一片平和,老百姓安居乐业,真是一片歌舞升平的好气象,太宗本人用心学问,大范围扩大科举取士,让天下的读书人都有晋升之道。他还把朝中最有学问的人构造起来,编辑了一部大书《承平御览》,这部书有一千卷,编成后,太宗只用一年的时候就读完了。”

待高仪打横坐定,高拱便向他传达了皇上在文华殿访问时的旨意。然后两手一摊,懊丧说道:“你看看,这么一件满手扎刺的事体,皇上一甩袖子,竟然要我全权措置。”

李贵妃杏眼圆睁,咬了银牙半晌不吭声。花格窗外的天井里花树交柯,鸟鸣啾啾。李贵妃踱到窗前站定,她并不是赏识这窗外的恼人春光,而是借入室南风来复苏脑筋,稳定情感。待她重新说话时,又规复了常日的沉稳:

隆庆天子明显不对劲这个答复,他伸手摩挲着蜡黄干枯的脸颊,阴沉说道:“放王九思,朕一道旨下去就处理题目。但张居正上这道折子,口口声声说王九思是个妖道,朕若没个合法来由放人,满朝文武岂不骂朕是个昏君?”

“王九思现在那边?”隆庆天子舔了舔枯燥的嘴唇,还是闭着眼睛问道。

这个马屁拍得既得体,又入耳,李贵妃心下欢乐,但一想到皇上的病,神采又阴沉了下来。她叹了一口气,问道:“皇上这两天都在做些甚么?”

与高拱比拟,高仪是宦海的另一种表率。固然官运亨通,但他却更像一名文雅的学者。嘉靖四十五年,担负礼部尚书的高拱入阁,高仪由南京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升调北京,担负高拱空下的礼部尚书一职。甫一接任,高仪就做了一件令人吃惊的大事:嘉靖天子崇尚玄门,弄了很多方士进宫。这些方士都在太常寺挂职支付俸禄,这帮人自恃皇上恩宠,常日里为所欲为,乃至欺侮朝官。高仪早就看不过眼,调查取证后,便给嘉靖天子上了一本,要求太常寺裁汰冗员四十八人,并开列了应被裁汰的名单附后。他所指出的“冗员”,几近满是嘉靖天子身边的方士。这是一个谁也不敢捅的马蜂窝,恰好被这个驰名的“好好先生”给捅了。一时候大师都对高仪刮目相看,也都为他捏了一把汗。看到这份奏折,嘉靖天子的确大怒非常,但他也只当高仪是个书白痴,倒没有特别难堪他。不久,嘉靖天子归天,隆庆天子即位,一应大典礼仪,事无大小,都由高仪考虑擘划,上承祖制,下顺圣心,没出半点忽略。大臣们都交口奖饰高仪是最为称职的礼部尚书。隆庆二年,隆庆天子诏令取光禄寺四十万两银子给宫中后妃采购珠宝金饰。高仪是礼部尚书,国库银钱归户部统领,本没有他的事儿,但他感觉国度财务空虚,便上疏力谏劝穆宗收回诏令。穆宗不听,高仪便以抱病为由,连上六疏,要求辞去礼部尚书一职。穆宗无法,只好同意他致仕。养了三年病,没想到高拱又保举他担负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办公。固然他故意推让,但看到穆宗病重,忠君之心,使他开不了口。但入阁不到一个月,倒有一半的时候是在家中养病。

朱翊钧点点头,想了想,又摇点头说道:“我看不见得,汉高祖、唐太宗,另有我大明建国的太祖天子,都是一代英主,如何就没瞥见他们的字儿留下来?”

高仪并不答话,只垂下眼睑,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茶盅入迷。

没人答复。朱翊钧昂首一看,冯保魂不守舍地朝慈宁宫精舍那边窥测。

冯保一心想把李贵妃的火气挑逗起来,便添油加醋说道:“这个王九思炼制的阴阳大补丹,万岁爷吃了很有结果。”

“啊?”隆庆天子略略一惊,反复了一句,“天子并忘我事,我得病,找人给我配药,这不是私事?”

一向眯着眼睛察言观色的冯保,这时以为机会已经成熟,便离了杌子跪到李贵妃面前,哀声求道:“李娘娘,老奴今番求见,另有一事相求。”

“此人叫王九思,自号崆峒道人,是孟冲把这个王真人举荐给万岁爷的。”

孟冲因而把事情颠末大抵陈述一遍,但把王九思打死方大林一节一语带过,而侧重衬着张居正如何飞扬放肆抓走王九思。

高仪的话句句是实,但高拱句句都不肯听,是以拉长了脸,悻悻说道:“南宇兄,张居正昨日所为,的确并无抉剔之处。但皇上为此事大怒非常,必然要惩办张居正,这件事放在你会如何措置?”

“又碰到一头犟驴子了。”高拱心中悄悄叫苦,正想着如何说话压服高仪为他分忧,只听得高仪持续说道:

“嘉靖四十五年,我刚接任礼部尚书时,给世宗天子,也就是当今皇上的父亲上一道折子要求淘汰太常寺冗员,目标就是要赶走世宗身边那四十五个妖道方士。张居正昨日所行之事,比之当年我之所为,更显得狠恶慷慨,他的这股子勇派头力,愚弟非常佩服。”

“那宋太宗呢?”

“这一段不念了,往下念。”

“是。”

高仪长叹一声说道:“玄兄,我看你是铁了心要惩办张居正了。”

冯保接着就把昨日产生在王府井二条胡同口的事说了一遍。李贵妃听罢,不由得感慨奖饰:“满朝文武,就张先生一人秉承公理,以耿耿忠心对待皇上。”

“回娘娘,这些时,万岁爷在吃王真人的丹药。”

隆庆天子肝火攻心,哪能一下子“息”得下来?他兀自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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