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故事新编 (12)
刚到内院，他便见嫦娥（3）在圆窗里探了一探头。他晓得她眼睛快，必然早瞧见那几匹乌鸦的了，不觉一吓，脚步顿时也一停，――但只得往里走。使女们都迎出来，给他卸了弓箭，解下网兜。他仿佛感觉她们都在苦笑。
“哼。”嫦娥微微一笑。
还没有走完高粱田，天气已经昏黑；蓝的空中现出明星来，长庚在西方格外光辉。马只能认着红色的田塍走，并且早已筋疲力竭，天然走得更慢了。幸而玉轮却在天涯垂垂吐出乌黑的清辉。
“哼。”嫦娥已经喝完水，渐渐躺下，合上眼睛了。
“瞎了你的眼睛！看你也有四十多岁了罢。”
残膏的灯火照着残妆，粉有些褪了，眼圈显得微黄，眉毛的黛色也仿佛两边不一样。但嘴唇仍然红得如火；固然并不笑，颊上也另有浅浅的酒窝。
“阿呀！鸡么？我只道是一只鹁鸪。”他惶恐地说。
奔？月（1）
“老太太，你瞧我这模样，是不耕不织的，那边来的锄头和纺锤。我身边又没有钱，只要五个炊饼，倒是白面做的，就拿来赔了你的鸡，还添上五株葱和一包甜辣酱。你觉得如何？……”他一只手去网兜里掏炊饼，伸出那一只手去取鸡。
“哼！”她瞥了一眼，渐渐地伸手一捏，不欢畅地说，“一团糟！不是全都粉碎了么？肉在那边？”
羿并不勒住马，任它跑着，一面却也拈弓搭箭，只一发，只听得铮的一声，箭尖正触着箭尖，在空中收回几燃烧花，两枝箭便向上挤成一个“人”字，又翻身落在地上了。第一箭方才相触，两面立即又来了第二箭，还是铮的一声，相触在半空中。那样地射了九箭，羿的箭都用尽了；但他这时已经看清逢蒙对劲地站在劈面，却另有一枝箭搭在弦上，正在对准他的咽喉。
“我没有小的。自从我射封豕长蛇（5）……”
“喳……”他一面承诺着，一面去接马缰和马鞭。
“有些人是一听就晓得的。尧爷的时候，我曾经射死过几匹野猪，几条蛇……”
“明天的运气仍旧不见佳，还是只要乌鸦……”
聪明的牲口确乎晓得人意，方才瞥见宅门，那马便立即放缓脚步了，并且和它背上的仆人同时垂了头，一步一顿，像捣米一样。
过了一夜就是第二天。
这是不必游移的，向来有发必中；他只要策马跟着箭路飞跑前去，便能够拾得猎物。谁晓得他将要邻近，却已有一个老婆子捧着带箭的大鸽子，大声嚷着，正对着他的马头抢过来。
“这是封豕长蛇么？”她说着，一面回转头去对着女辛道，“放一碗汤罢！”便又退回房里去了。
逢蒙见羿已死，便渐渐地过来，浅笑着去看他的死脸，当作喝一杯胜利的白干。
（26）捐献救国队：暗射当时百姓党当局的棍骗行动。在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犯面前，百姓党当局实施卖国投降政策；同时却用“救国”的名义，策划各地它所节制的所谓“公众个人”强行捐献，欺哄群众，停止搜括。
“太太……”他掠过手脸，走进内房去，一面叫。
“你真是枉长白大！连母鸡也不熟谙，会当作鹁鸪！你究竟是谁哪？”
暮霭覆盖了大宅，邻屋上都腾起浓黑的炊烟，已经是晚餐时候。家将们听得马蹄声，早已迎了出来，都在宅门外垂动手直挺挺地站着。羿（2）在渣滓堆边懒懒地下了马，家将们便接过缰绳和鞭子去。他刚要跨进大门，低头看看挂在腰间的满壶的崭新的箭和网里的三匹乌老鸦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内心就非常踌躇。但到底硬着头皮，大踏步走出来了；箭在壶里豁朗豁朗地响着。
“王升到姚家找太太去了。”
“是么？”嫦娥仿佛不大记得。
“阿阿，老太太。逢蒙那人，不过近几年经常到我那边来逛逛，我并没有和他合股，全不相干的。”
“讨厌！”羿听到本身的肚子里骨碌骨碌地响了一阵，便在顿时烦躁了起来。“偏是餬口忙，便偏是多碰到些无聊事，白搭工夫！”他将两腿在马肚子上一磕，催它快走，但马却只将后半身一扭，还是地慢腾腾。
他瞥见人家的灯火已在前面，一欢畅便不再想下去了。马也不待催促，天然飞奔。圆的乌黑的玉轮照着前程，冷风吹脸，真是比大猎返来时还风趣。
“即以其人之道，反诸其人之身……”胜者低声说。
“哈哈，骗子！那是逢蒙（9）老爷和别人合股射死的。或许有你在内罢；但你倒说是你本身了，好不识羞！”
“嫦娥必然活力了，你看明天多么晚。”他想。“说不定要装如何的脸给我看哩。但幸而有这一只小母鸡，能够引她欢畅。我只要说：太太，这是我来回跑了二百里路才找来的。不，不好，这话仿佛太逞能。”
“哈哈哈！”他一面大笑，一面站了起来，“又是引经据典。但这些话你只能够哄哄老婆子，本人面前捣甚么鬼？俺向来就只是打猎，没有弄过你似的剪径的玩艺儿……”他说着，又看看网兜里的母鸡，倒并没有压坏，便跨上马，独自走了。
“那也好。我们且谈端庄事罢。这鸡如何办呢？”
“哈哈，我觉得他早到海边摸鱼去了，本来还在这些处所干这些活动，怪不得那老婆子有那些话……”羿想。
“怎的？王升呢？”他奇特地问。
羿低了头，想着，往内里走，三个使女都惶惑地聚在堂前。他便很惊奇，大声的问道――
“对。太太。我也如许想。明天我想起得早些。倘若你醒得早，那就唤醒我。我筹办再远走五十里，看看可有些獐子兔子。……但是，怕也难。当我射封豕长蛇的时候，野兽是那么多。你还该记得罢，丈母的门前就常有黑熊走过，叫我去射了好几次……”
到二更时，她仿佛和蔼一些了，静坐在床沿上喝水。羿就坐在中间的木榻上，手摩着脱毛的旧豹皮。
“你不能走得更远一点的么？！”
女乙来点灯了，劈面墙上挂着的彤弓，彤矢，卢弓，卢矢，弩机（6），长剑，短剑，便都在暗淡的灯光中呈现。羿看了一眼，就低了头，叹一口气；只见女辛搬进夜饭来，放在中间的案上，左边是五大碗白面；右边两大碗，一碗汤；中心是一大碗乌鸦肉做的炸酱。
只要羿呆呆地留在堂屋里，靠壁坐下，听着厨房里柴草爆炸的声音。他回想半年的封豕是多么大，远了望去就像一坐小土冈，如果当时不去射杀它，留到现在，足能够吃半年，又何用每天愁饭菜。另有长蛇，也能够做羹喝……
“我就是夷羿。”他说着，看看本身所射的箭，是正贯了母鸡的心，当然死了，末后的两个字便说得不大清脆；一面从顿时跨下来。
马自但是然地停在渣滓堆边；羿一看，仿佛感觉非常，不知怎地仿佛家里乱毵毵。迎出来的也只要一个赵富。
“你真是白来了一百多回。”他吐出箭，笑着说，“莫非连我的‘啮镞法’都没有晓得么？这如何行。你闹这些小玩艺（11）儿是不可的，偷去的拳头打不死本人，要本身练练才好。”
“夷羿？……谁呢？我不晓得。”她看着他的脸，说。
他快步出门，跨上马，将站班的家将们扔在脑后，不一会便跑出村落了。前面是每天走熟的高粱田，他毫不重视，早晓得甚么也没有的。加上两鞭，一径飞奔前去，一气就跑了六十里高低，瞥见前面有一簇很富强的树林，马也喘气不迭，浑身流汗，天然慢下去了。约莫又走了十多里，这才靠近树林，但是满眼是胡蜂，粉蝶，蚂蚁，蚱蜢，那边有一点禽兽的踪迹。他瞥见这一块新处所时，本觉得起码总能够有一两匹狐儿兔儿的，现在才晓得又是胡想。他只得绕出树林，看那前面却又是碧绿的高粱田，远处散点着几间小小的土屋。风和日暖，鸦雀无声。
羿这才趴上马来，跨进门，想了一想，又回过甚去问道――
“是的。老太太。我客岁就有四十五岁了（8）。”
“哼！”嫦娥将柳眉一扬，俄然站起来，风似的往外走，嘴里咕噜着，“又是乌鸦的炸酱面，又是乌鸦的炸酱面！你去问问去，谁家是一年到头只吃乌鸦肉的炸酱面的？我真不晓得是走了甚么运，竟嫁到这里来，整年的就吃乌鸦的炸酱面！”
老婆子瞥见白面的炊饼，倒有些情愿了，但是定要十五个。筹议的成果，好轻易才定为十个，约好至迟明天中午送到，就用那射鸡的箭作抵押。羿这时才放了心，将死鸡塞进网兜里，跨上鞍鞒，回马就走，固然肚饿，内心却很喜好，他们不喝鸡汤实在已经有一年多了。
“是的，”羿很惶恐，“射碎的。我的弓太强，箭头太大了。”
“真不料有如许没出息。青青年纪，倒学会了谩骂，怪不得那老婆子会那么信赖他。”羿想着，不觉在顿时绝望地摇了点头。
羿转了两个圆圈，才瞥见王升站在门内里。
“唉，”他驯良地说，“这西山的文豹，还是我们结婚之前射得的，当时多么都雅，全部黄金光。”他因而回想当年的食品，熊是只吃四个掌，驼留峰，其他的就都赐给使女和家将们。厥后大植物射完了，就吃野猪，兔，山鸡；射法又高强，要多少有多少。“唉，”他不觉感喟，“我的箭法真太奇妙了，竟射得各处精光。当时谁推测只剩下乌鸦做菜……”
羿吃着炸酱面，本身感觉确也不好吃；偷眼去看嫦娥，她炸酱是看也不看，只用汤泡了面，吃了半碗，又放下了。他感觉她脸上仿佛比平常黄瘦些，恐怕她生了病。
“不是等不迭了，本身上饭店去了么？”
但再前行了十多步，他马上心花怒放了，远远地瞥见一间土屋内里的高山上，的确停着一匹飞禽，一步一啄，像是很大的鸽子。他仓猝拈弓搭箭，引满弦，将手一放，那箭便流星般出去了。
他绕出树林时，还是下午，因而从速加鞭向家里走；但是马力乏了，刚到走惯的高粱田近旁，已是傍晚时候。只见劈面远处有人影子一闪，接着就有一枝箭忽地向他飞来。（10）
这类景象，羿倒久已风俗的了，起码已有一年多。他仍旧走近去，坐在劈面的铺着脱毛的旧豹皮的木榻上，搔着头皮，支支梧梧地说――
“你不能用小一点的箭头的么？”
羿的心不觉跳了一跳，从速勒住马。
嫦娥正在看着圆窗外的暮天，渐渐回过甚来，似理不睬的向他看了一眼，没有承诺。
“甚么？太太到姚家去了么？”羿还呆坐在顿时，问。
羿俄然展开眼睛，只见一道阳光斜射在西壁上，晓得时候不早了；看看嫦娥，兀自摊开了四肢甜睡着。他悄悄地披上衣服，趴下豹皮榻，出堂前，一面洗脸，一面叫女庚去叮咛王升备马。
“……你打了丧钟！……”远远地还送来叫骂。
刚在定睛看时，只见羿伸开眼，俄然直坐起来。
“赔。这是我家最好的母鸡，天天生蛋。你得赔我两柄锄头，三个纺锤。”
野味已经拿到厨房里去了，女辛便跑去挑出来，两手捧着，送在嫦娥的面前。
（25）关于木鹊，见《墨子・鲁问》：“公输子削竹木觉得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公输子自发得至巧。子墨子谓公输子曰：‘子之为鹊也，不如匠之为车辖，斯须刘（刻，斫）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为功，利于人谓之巧，倒霉于人谓之拙。’”
“太太，”羿从速也站起，跟在前面，低声说，“不过明天倒还好，别的还射了一匹麻雀，能够给你做菜的。女辛（4）！”他大声地叫使女，“你把那一匹麻雀拿过来请太太看！”
（19）告帮：在旧社会，向有干系的人祈求钱物帮忙。 (2)
“明天总还要算运气的，”羿也欢畅起来，“竟然猎到一只麻雀。这是远绕了三十里路才找到的。”
“谁推测现在竟至于精光的呢。想起来，真不晓得将来如何过日子。我呢，倒不要紧，只要将那羽士送给我的金丹吃下去，就会飞升，但是我第一先得替你筹算，……以是我决计明天再走得远一点……”
他因为事情忙，是早就废除了朝食（7）的；女乙将五个炊饼，五株葱和一包辣酱都放在网兜里，并弓箭一齐替他系在腰间。他将腰带紧了一紧，悄悄地跨出堂内里，一面奉告那正从劈面出去的女庚道――
“你是谁哪？如何把我家的顶好的黑母鸡射死了？你的手怎的有这么闲哪？……”
“不利！”他尽量地大呼了一声，出出闷气。
“说诳。迩来常有人说，我一月就听到四五回。”
“唉唉，如许的人，我就整年地只给她吃乌鸦的炸酱面……”羿想着，感觉忸捏，两颊连耳根都热起来。
当时快，劈面是弓如满月，箭似流星。飕的一声，径向羿的咽喉飞过来。或许是对准差了一点了，却正中了他的嘴；一个筋斗，他带箭掉上马去了，马也就站住。
她们不答复，只看看他的脸，便来给他解下弓袋和箭壶和装着小母鸡的网兜。羿俄然心惊肉跳起来，感觉嫦娥是因为愤怒寻了短见了，便叫女庚去叫赵富来，要他到后园的池里树上去看一遍。但他一跨进房，便晓得这猜测是不确的了：房里也很乱，衣箱是开着，向床里一看，起首就看出失少了金饰箱。他这时正如头上淋了一盆冷水，金珠天然不算甚么，但是那羽士送给他的仙药，也就放在这金饰箱里的。
“喳。三个饭店，小的都去问过了，没有在。”
“我明天筹算到远处所去寻食品去，返来或许晚一些。看太太醒后，用过早点心，有些欢畅的时候，你便去禀告，说晚餐请她等一等，对不起得很。记得么？你说：对不起得很。”
“你们都在家么？姚家，太太一小我不是向来不去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