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海上达摩山
1917年夏天,尚是标标准准的旧中国。停靠在吴淞口的几艘中国兵舰,已南下广州支撑孙中山护法。黄浦江上尽是本国兵舰,烟囱喷出团团黑烟,“装潢”着外滩大厦屋顶上的天空。
分开地宫的镇墓兽九色,顷刻间认出了这张脸!
现在,这尊幼麒麟镇墓兽,已被清理结束,装入特制的玻璃柜子。
欧阳安娜有些惊骇,在这古墓般的房间里,仿佛每个西汉陪葬木俑都瞪大眼睛盯着她的后背。她关上玻璃柜门,拢紧了睡裙衣领,仓促回身拜别。
卡车停在虹口一栋洋房前,三层的坚毅修建,有着玄色外墙与狭小窗格,巴洛克式大门口,吊挂一幅匾额――海上达摩山。
欧阳思聪精确地叫出了这件宝贝的名字。
俄然,她摸到某种液体,从这头兽的眼角分泌而出。
世人退散,只剩下几个工匠,翻开木头箱子,暴露一尊奇形怪状的金属雕像。
它是一头仍然活着的兽。
可惜的是,这幼年镇墓兽的大要,充满坑坑洼洼的弹痕,有的弹壳还嵌在内里……
欧阳思聪盯着镇墓兽的双眼,不对――这镇墓兽的眸子子,方才仿佛动了一下!他再绕一圈,莫非是幻觉?等一等,他确信刚才与现在,镇墓兽眼皮的位置分歧。他摸了摸那眸子子,感受不是金属材质,仿佛某种宝石,还是唐朝与古波斯的琉璃?
幼麒麟镇墓兽确切在看他,也确切转了眸子,眨了眼皮。
后半句的意义是“似曾了解”――每小我都有这类经历,看到一样陌生的东西或一张陌生的面孔,却仿佛是在何时何地早已见过,好像昨日……
他看到了九色的眼睛。
不过,这箱子里运来的宝贝,仍然令他满脸惊奇。伸手摸了摸怪物的脑袋,另有乌黑的鹿角。这一起上都用木屑和废纸包着,就是怕震碎了这双角。
像统统女人看到标致金饰一样,她也不成顺从地翻开玻璃柜,葱玉手指触摸小镇墓兽的鬃毛、鳞甲,另有鼻头……
“似龙非龙、似凤非凤、似麒非麒、似龟非龟!”
九色看着乌黑的大厅,看着劈面的唐三彩军人与侍女、北朝的石刻佛像、很多张沉默的凝固了一千年的面孔……从它被钢铁包裹的身材内部,收回某种“吱吱”的声响,就像一只被仆人丢弃的小植物。
俄然,门开了。
欧阳安娜指了指小镇墓兽。秦北洋走到玻璃柜子前,哈腰凝睇这头沉默的幼兽。
又一个酷热的午后,窗外大树上的蝉没完没了地聒噪。她又来了,穿戴红色的门生服,身后跟着个年青男人。
他与安娜的年纪相若,身长超越六尺,比女孩高了一头。他穿戴白布小褂,满身短打,像船埠上的夫役,肩上背着个木箱子,手里提着锤子,又似走街串户的工匠。在他胸口的衣服下,模糊闪现一枚赤色玉坠子,收回淡淡温热。
这帮挖墓的军阀,就爱用兵器和蛮力搞粉碎!欧阳思聪打赌,这是用加特林或马克沁构造枪打出来的,不然浅显的步枪射击不会如此麋集。或许是碰到某种可骇的构造,或者底子就是科学幽灵之说,出于保险起见就用机枪扫射。
欧阳安娜问他:“对了,我还不晓得你的名字呢!”
一其中年男人捻着拿破仑三世式的髯毛,右手掌心转着一对老核桃――正宗的平谷老树闷尖狮子头。他叫欧阳思聪,这栋楼的仆人,穿戴宝蓝色丝绸长衫,身形高大,肤色发红,留着稠密髯毛,配上咄咄逼人的眼睛,一看便知是小我物。
“幼麒麟镇墓兽!”
木箱被抬入大楼。气度的门厅有两个景德镇瓷瓶,一整套明朝嘉靖黄花梨家具,裱着董其昌的字与八大隐士的画。二楼有个阴暗的大厅,门口装潢着一对鹿头,张牙舞爪的鹿角显现出仆人的霸气。厅里几十个大玻璃柜,别离摆设西周青铜大鼎、西汉王陵兵阵俑、北朝石刻佛像、唐三彩军人与侍女、北宋汝窑天青釉碗,乃至另有西夏水月观音绢本彩绘……
它叫九色。
这辆车从插着各色国旗的大厦前驶过,仿佛检阅全部外滩,罗马柱与花岗岩条石的暗影掠过车头。颠末全钢布局的外白渡桥,桥下是姑苏河与黄浦江的交汇点,浊浪滔天,安葬多少豪杰。隔着樯橹连帆的对岸,倒是一派故乡风景的浦东。
他感到心慌,有些喘不过气,仿佛这间充满古玩文物的厅堂,顷刻间变成陵坟场宫,背后多了一组庞大的棺椁。
实在,刚才的感受不是错觉。
半个月前,他到汉口采办一批货色。本地朋友晓得他爱收古玩,便说从陕西运来一样宝贝,刚从唐朝大墓里挖出来的,还新奇热乎着呢。卖家是个军阀的副官,带着全部武装的兵士,押送一辆大车而来。欧阳思聪只看了一眼,当即点头决定要了,颠末还价还价,终究以一千块大洋成交。他从银行取了现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装箱运上轮船回上海。
不,这只幼年镇墓兽正在看着本身。
第一眼,他就被这对乌黑的鹿角征服了。
它不是一个死物,也不是一尊金属雕像,更不是一台杀人机器。
“喏,就是这个!”
而后数日,这女孩常来看它。偷偷翻开柜子抚摩,仿佛它是一头温驯的宠物。常常摸着镇墓兽大要坑坑洼洼的弹痕,她都故意疼的神采……
欧阳思聪举起放大镜,细心察看镇墓兽的每个细节。这是一头幼年的麒麟,也就是四不相,或许墓仆人还是个少年。首要质料是青铜,保存程度相称无缺,还是金光灿灿的,在分歧的灯光底下,还会收回五颜六色的反光。至于镇墓兽脖颈上的红色鬃毛,很难肯定是哪种东西。或许真是某种植物鬃毛,比如狮子。另有层层叠叠的甲片,绝对是巧夺天工,更别说头顶上的一对鹿角了。
阴暗的光芒里,十七岁的女孩,看到这尊新来的宝贝,来自唐朝小皇子地宫的镇墓兽。
夜深了,南京路与四马路的霓虹灯还没灭呢,英国俱乐部的海员仍在彻夜达旦狂欢。只是这栋名为“海上达摩山”的洋楼,充满三千年来古物的厅堂,如同重回唐朝大墓的地宫。
晚清上海大夫陆士谔,在宣统二年做了个梦,醒来竟是宣统四十三年,西历1951年。――中国实施君主立宪已四十年,上海的本国租界早已收回,高楼鳞次栉比,空中遨游无数飞艇,洋人见着中国人无不尊敬有加。万国博览会在繁华如曼哈顿的浦东停止,“把地中掘空,筑成了隧道,安设了铁轨,日夜点着电灯,电车就在里头飞翔不断。”“一座很大的铁桥,跨着黄浦,直筑到对岸浦东。”中国水兵在吴淞口大阅兵,总吨位天下第一,光一等巡洋舰就有五十八艘。黄粱一梦醒后,他写了部胡想小说,名字大气澎湃――《新中国》。
女孩翻开一盏小灯。她穿戴毛茸茸的拖鞋,一条乌黑的西式丝绸睡裙,烘托着小麦般金黄的肤色。她的眼睛竟然是琉璃色的,鼻梁和嘴唇的表面略高,略微天然卷的长发,仿佛自带椰风婆娑。九色看到这张容颜,便记起长安城里,风情万种的波斯女奴。
“我叫秦北洋。”
欧阳思聪渐渐后退,锁上厅堂的大门,擦去额头盗汗,仓猝去三楼女儿的内室。
九色也看到他的眼睛。
一艘来自汉口的江轮,带着长江下流的淤泥与水草,哭泣着停在十六铺船埠。记念一战死难者的战役女神像尚未直立,上海像一堆混乱无章的积木。长长的栈桥上,中国夫役们将一只木头箱子搬上卡车。
这是镇墓兽不成顺从的天命:一旦分开地宫,透露在人间的光芒与氛围中,统统力量转眼即逝。唯在夜深人静之时,或在完整阴暗的处所,才会规复一点点力量。它只能哀鸣,微微颤栗,展开双眼,几近泪水涟涟,谛视这与宅兆一样死寂的天下……
多么熟谙的眼睛啊,另有眉毛、鼻梁、嘴巴……这是何方来的工匠?清楚是――
入夜了。
“Bonjour.”欧阳安娜说了句法语“你好”。她凝睇很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终究收回一声赞叹,“déjà vu.”
一个女孩的脚步声。九色能够鉴定,就像一千两百多年前,那些芙蓉如面柳如眉,穿戴襦裙与大袖的女孩子。
九色很哀痛,不是因为本身被关在这富丽的监狱里,而是哀痛墓仆人黄鹤一去不复返,渺迷茫茫,不知在天涯那边。
她叫欧阳安娜,恰是欧阳思聪的独生女。
玻璃柜子里的九色,刹时规复一本端庄,重新成为幼麒麟镇墓兽,板滞地谛视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