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吴淞口
“是!”军法官用嘴巴呵气敲下图章,让书记官记录,“兹有特工齐远山、秦北洋,按照日内瓦条约,穿戴布衣打扮刺探军情者,不属于战俘之列。本临时军事法庭讯断:认定二逆贼犯有间谍罪,判正法刑,当即履行!”
军法官拍了拍桌子:“你们身着便服,从长江里爬上来,潜入我军战线火线,清楚是劈面浙军的特工!”
齐远山正要挣扎,已被强行推到一张长条案前,前面坐着戴袖章的军法官与书记官。
齐远山原已闭眼等死,还阳般喘出一口气,眯起眼睛,看清楚战顿时的男人,立时嘶吼狂叫:“伯父救我!”
王士珍叫来军法官,狠狠抽了一顿马鞭,严禁再草率处决任何人,不管特工或逃兵。
国务总理王士珍捋着两撇胡子,让秦北洋想起欧阳思聪的气度,只不过这个来头更大,把握千军万马与亿万国人的身家性命。
“草菅性命的世道!”秦北洋回绝绑上蒙眼布,更回绝下跪,“只可惜!没有死在抵抗外寇的疆场上,竟死于本身同胞的枪口,就让我看着你们的眼睛站着死吧。”
军法官都没再看他们一样,轻描淡写地挥挥手,就像拍死两只苍蝇。
叶克难、欧阳安娜、阿幽、羽田大树都在船头叫唤,梢公们却不敢下水。
枪弹上膛,枪栓拉动,正待扣下扳机,有个骑马的甲士颠末说:“停!”
浑身湿透的秦北洋,胸口的暖血玉逼退寒气。
“下一个。”
风起于青萍之末,秦北洋坐在颠簸的船尾,望向中国大陆的赤县神州。正火线是吴淞口的殛毙疆场,眼看本身要被投入这滚滚大水。
秦北洋趴在死人堆里问:“远山,是谁在向北洋军开炮啊?”
单桅渔船上的搭客,另有北京差人厅的名侦察叶克难、十七岁的齐远山、日本羽田商社少店主羽田大树,以及十四岁孤苦伶仃的阿幽。从达摩山救下来的一对童男童女,瑟瑟地缩在船舱内。
行刑队筹办结束,十只汉阳造步枪对准他们胸口。十七岁的秦北洋,站姿如矗立松树,贴着心头的玉坠子开端发热,面前掠过九色与安娜一样琉璃色的眼睛。
枪弹在枪膛中待命,铅灰色的苍穹之上,飞过无数只巨大的乌鸦,等候啄食死人的精神。
十仲春的长江极寒,吴淞口三夹水有激流旋涡,水情庞大凶恶,凡是跳下去救溺水者的,十有八九同归于尽,被淹死鬼活活拖死。打捞尸身的划子围拢过来,已筹办开价捞尸了。
“冤枉!”
齐远山瞪大了眸子:“你们是江苏省的直军吗?北洋陆军第六师?”
北洋龙碰到了北洋之龙。
军法官只昂首看了一眼,不耐烦地问:“名字?”
“这是谁的军队?”
齐远山的双腿不再颤栗,大声叫唤:“北洋陆军第六师,当年我爹就是你们的长官啊!”
看到齐远山浑身湿透,夏季里瑟瑟颤栗,王士珍给他换上一身和缓的北洋军大衣。帽徽上的五色旗金星,陆军少尉的肩章,仿佛当世风骚人物。
对方五十多岁,上唇留着两把刷子般的髯毛,蓝色戎服的肩章上有三颗金星,恰是北洋当局最高的大将军衔。他迷惑地上马,拧起眉毛走近。
吴淞要塞,五色旗高高飘荡。
齐远山连连点头,喜不自禁:“伯父,辛亥年,袁世凯的寿宴上,我全文背诵了北洋步兵操典。您还嘉奖过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必将逐鹿中原,介入天下,为中国开疆拓土!”
“那一年,我身为末代陆军大臣,与你父亲一样尽忠清廷。他被袁世凯暗害,我也解甲归田,未能帮上你们孤儿寡母,实在惭愧。我也寻访过你,却传闻在工兵团退役,客岁进太行山全军淹没,觉得你已不在人间了。”
将军亲手为他解开绳索。齐远山还没来得及伸谢,又为秦北洋也松绑了。
秦北洋与齐远山被绑上一辆马拉的大车,送入防备森严的宝山县城。前面跟着十几辆大车,装满缺胳膊断腿的伤兵,嗟叹与哀嚎冲天,沿着车辙洒下男儿碧血。
齐远山还在冒死挣扎,眼眶里又迸出泪花了:“记得七岁那年,您来我家做客,您还亲手抱过我呢?”
听到对本身的极刑讯断,齐远山血脉贲张地狂吼起来,掉进长江里的浑身寒意都没了。
“也是北洋军!”
“这他娘的太乱了!”
秦北洋低声问道,齐远山就差唱出来了:“中华民国现任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北洋之龙’王士珍!”
秦北洋和齐远山被五花大绑,毫无还手逃窜能够。背后插着木头牌子,用红笔写上各自姓名,再打个大叉,加上特工二字。他们被推到宝山县城的城墙下,恰是枪毙处决的好处所,城砖上已充满弹孔,地上流着尚未干枯的血。
“秦北洋。”
王士珍搂着齐远山的胳膊,连声感喟:“庚子年,北洋军驻扎山东。我领一支偏师被数万拳匪包抄,命在朝夕,幸亏你父亲将我救出,还为我而负伤。我和令尊都是直隶正定县的老乡,今后结拜为同性兄弟。”
行刑队当即放下枪,齐刷刷敬上军礼。
俄然,渔船上的人们神采大变,叶克难大声呼喊。秦北洋正在迷惑,一支刺刀已顶在后背心上。
“自古豪杰出少年!这支北洋陆军第六师,原是你父亲统领过的老军队,军官都是我们直隶老乡。远山侄儿,我命你担负我的秘书官。”
白天焰火般的弹幕,射向百年以来中国最坚毅的炮台。一全部师的军队,一样在五色旗下展开散兵队形,策动乃木希典式的肉弹进犯。北风萧瑟的江南郊野,马克沁与加特林构造枪舔着火舌,像死神收割麦田的镰刀,撕破无数中国青年的胸膛,仿佛空运到欧战西线堑壕疆场,个人大搏斗的人间天国……
“我们就是老百姓。”
有人给秦北洋也递来一套戎服。他正要推让,头顶一声巨响。无数发炮弹,坠落到宝山城墙,炸得耳边嗡嗡直响,天上残肢与头颅横飞,行刑队已被炸死一半。
“伯父,我是北洋陆军第六镇步兵协统齐重兵之子齐远山!”
齐远山的眼泪与鼻涕直流,大声呼喊:“拯救啊!我们不是特工!”
大片枯黄的芦苇与石头堤岸间,秦北洋的头发滴水,面朝渔船上的欧阳安娜,连喊带跳地让她放心。齐远山跪在地上喘气,痛苦地咳出吃入肺里的水,两天内的第二次溺水,让他下定决计要学会泅水!
他是旱鸭子,加上晕船呕吐有力,眼看要被浪涛淹没。秦北洋立时脱去外套,跳下冰冷的江水。
“真是远山!”
“那一年,我刚出世,我爹跟我说过那件事。”
化身为大狗的镇墓兽九色,迎着长江北岸吹来的北风,正襟端坐,枕戈待旦。
冒着热气的波浪中,秦北洋忽隐忽现,腋下拖着挣扎的齐远山。两个少年奋力扑腾,竟然克服了冰冷长江,踏上宝山江岸的石头大堤。
齐远山在北洋军当过兵,但他也丈二和尚摸不着脑筋:“这年初的军阀,明天是拜把兄弟,明天就真刀真枪干上,谁搞得清楚?不过嘛,听口音,很多都是我们直隶省的老乡。”
“这是谁啊?”
想想明天在海岛上,秦北洋刚被安娜封为“达摩山伯爵”,成为百万白银的仆人。急仓促,夜航船,赶回吴淞口,想要逃过租界的赏格通缉令,奔赴北京寻觅小皇子棺椁。谁曾料,落到北洋军阀手里,竟被当作敌军特工……
民国六年,西历1917年12月7日,下午三点。
“伯父,我早已是个布衣,克日流浪,不想竟被误认作特工。”
芦苇丛中冒出无数荷枪实弹的兵士,蓝色戎服的北洋军。面对寒光闪闪的刺刀,秦北洋已知断无胜算,刚想解释几句,脑袋被枪托砸了一下。兵士们杀红了眼,刺刀上滴着血,向江上船只开仗,警告不要靠近交兵地区。
一样十七岁的欧阳安娜,靠在他滚烫的肩头,左手中指套着玉指环。在她琉璃色的眼眸中,倒映一座熊熊燃烧的堡垒。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叶克难当机立断,让梢公持续西行。长江口,夏季风高浪大,轮船轻易碰撞。而这小小的渔船,如同蚍蜉撼大树,万一撞上就会立即散架。
“贤侄,你从小耳聪目明,能听风辨音,打靶弹无虚发。”
全部县城驻满了兵士,他俩被押入关帝庙,有块不起眼的牌子“中华民国江苏省陆军临时军事法庭”。
“地点军队的番号?”
“糟糕!”
“你……齐重兵的孩子?”
“齐远山。”
渔船扬帆疾行,驶过宝山炮台湾。扼守长江的吴淞要塞,已在火海当中。靠近芦花飞舞的堤岸,大师集合船头。
遽然间,一个转头浪拍来,竟把齐远山落空均衡,坠入滚滚长江!
吴淞口,百舸争流的长江波澜上,东海达摩山的一叶渔船,挤在兵舰巨轮之间……有的来自中上游的汉口重庆,有的带着东洋横滨神户的水草,另有的穿过苏伊士运河或巴拿马运河乃兰交望角与麦哲伦角,超越大半个地球等候进入上海港。
这位将军的脸孔严肃,一看便知是北洋的老臣,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大将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