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铜雀簪与猪胆膏（二）
他回身从我肩头取下医笥，从针囊中随便挑了一枚银针，向杨三郎挥了挥手：“你且拿住她，莫教她乱挣。”
杨三郎千恩万谢地请徒弟上马车，说的谢辞却还是中规中矩，一听便知是那礼乐之家感染出来的。
话音未落，外头一阵风地冲出去一人，我到门口迎他，却几乎教他撞倒，扶住门框昂首一望，竟是那杨三郎亲身来了，只是他神采煞是丢脸，白里透着青，一双眼倒是红红的。
这便是谢御史家的庶女谢景娘了？我猎奇地打量着她，公然病得不轻。
求了数声，仿佛是头痛又起，她将脑袋“嗵”地径直砸在床架上，额角的布帛上立时氤氲出了一片新奇的艳红。
阁房一阵摔碗砸杯的闹腾，杨三郎终究气喘吁吁地反剪了她的双臂，制得她不能转动。
说着她啧啧舌，点头可惜道：“那新妇子，但是出自谢御史家，虽说是个庶出女，嫁到杨家也算得是风景无穷了，本来好好的一桩婚，唉……”
“我家娘子吃了朱先生的药，已然大好，垂白叟与主簿特命小人来奉上药资。”那家仆拿腔拿调地宣讲一番，活脱是那杨主簿的口气，我内心头忍不住想发笑，约莫是事前教过他如何回话的罢。
如许大的宅子，也不见一个奴婢婢子出来迎，杨三郎亲身引着我们吃紧地往里头去。一过二门，我不觉心生了些微骇怪，偌大的一座宅子，陈列却极简。紫檀云母镶宝的大屏风上，本该有嵌宝的处所，不见了红绿流潋的彩宝；待客堂堂中本该全套的大红酸枝交椅杌子，缺了几件，尚在的那几件上的裹金也不知去处。
张家娘子听不懂这话，一发楞的工夫，那杨主簿便说了两句客气话，带着药包告别走了。
隔了两日，恰是晌午，茱萸巷口的绣房里的绣娘玉枝，捧了一方绣帕来朱心堂找我。
“杨主簿言重了。”徒弟微微一欠身，跟着杨三郎的步子加快了几步。
我先前从未到过杨家府上，马车在一座面子的宅子前停下时，才发觉杨府远比我想得更弘大划一。
徒弟略动体味缆子，将我半挡在他身后，定定地打量了一回谢景娘惶恐过分的形状，不由挑起了眉，自语道：“这那里是大夫能瞧得了的病症。”
我偷眼去瞧徒弟，他不过是挑了挑半边眉，不置可否。
徒弟撇下在柜台前踌躇不定的张主簿，笑着向张家娘子伸谢。
杨三郎撂下我们，几步奔上前，拦腰抱住那妇人，一面死命地今后拽，一面低呼：“景娘，景娘，大夫这就来了，你且忍忍。”
我忙从柜台背面搬出徒弟的医笥，本身背着跟了畴昔。
“罢了，合该我要随你走一遭。”徒弟从柜台里绕出来，冲我一招手：“阿心，拿医笥来。”
“朱先生，还请朱先生拯救。”杨三郎进店便向徒弟哈腰长揖：“内人吃了甚么药也不济，唯独朱先生的羌活汤另有功效，可本日再吃，却再不顶用，那病情更加的沉重了。现在再没法了，只得厚着脸皮请朱先生过府诊看诊看。”
张家娘子说了一会子，见徒弟兴趣不大，同我说这些她也觉着无趣，便也不说了。徒弟正将她拿去的那副猪胆悬吊起来阴干，她奇特地瞧了一阵，也瞧不出个以是然来，忽想起家里另有些活计未做，便归家去了。
我到后院叫来了徒弟，那人便当着徒弟的面儿翻开来推送到他跟前，竟是两枚十两的金叶子。
徒弟拈着银针，上前缓慢地施了一针，快得瞧不清究竟是在那边施的针，谢景娘的身子便软了下来，渐渐阖上了眼。
待我们入屋时，杨三郎那位得病的新妇恰抱了脑袋往拔步床的木架子上撞去，缠在额头上的布帛上已显了斑斑血迹，她身边只一名小婢女，已唬得了不得，手足无措地在蹲在一旁抽泣。
我内心一慌，不由今后畏缩了半步。“她说甚么？她在同甚么人说话？”我连问了数声，无人承诺。
我收了芍药帕子，才刚送走了玉枝，门外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小我，自称是杨家的家仆，将一只小木匣子在柜面上一搁。
张家娘子冲杨主簿屈膝一福，转脸将猪胆递给我，“阿心，你家徒弟也真古怪，猪胆如许的东西，也能作药来用？”
呆怔了足有好几息的工夫，谢景娘俄然甩脱了杨三郎的臂膀，惊骇万分地自床榻上站起家，摸索着往床架子背面躲藏，一面极力扯着已沙哑的嗓子，哀声哭求：“你恕过我罢，你究竟要甚么……尽管拿去……莫再来缠我……”
才刚说罢，对街张屠户家的娘子出去，手里提着了一副猪胆。
我虽不体贴杨家与谢家的那桩婚事，听着也非常替那位新妇子可惜。
那杨主簿手里捧着纸包，一脸难堪：“羌活汤也不知吃了多少下去，涓滴不见效。”
杨三郎身子又往下压了压，再三恳请，话语中带了哭腔。
待门前的马车走远了，张家娘子抬高了声音同我碎语：“那是杨家的三郎罢，他家的新妇过门不敷一月，便遭了大病，脑袋痛得受不住，多少大夫请了去也瞧不出甚么来。传闻，发作起来，模样非常骇人呐。”
徒弟天然不会对那些感兴趣，自顾自顺手清算着散落在柜面上的药材。
徒弟将手一摊，面上仍旧笑得一团和蔼：“我也未收你药钱不是，都说了得用再来付账，不得用我分文不取。若愿吃，便吃上几剂，如果不肯吃，也不碍甚么。”
杨三郎仓猝叫上了那蹲在地下抽泣的小婢女，接扶过谢景娘，安设在了床榻上。
她家中有个十岁的弟弟，只这一个独子，爷娘保重非常，前些日子家中裹了几个粽子，她弟弟贪食，一口气儿将玉枝那一枚也一并吃了，午后便嚷起腹痛。玉枝到朱心堂来求药，徒弟顺手给了两枚挨积丸，好予他消食化积。
徒弟朝那小匣子瞧了一会儿，俄然笑着推回到家仆跟前，“几剂羌活汤罢了，也不是甚么宝贵的药，那里就值这些了，杨主簿太……”
张家娘子意犹未尽，又道：“我听人说，杨家本来在北方也是个大流派，南迁后式微了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杨三郎是独子，在县尉衙门里领了个主簿的职，总算还能吃上一口官家的米粮。可他家气运当真是差了些，南迁过来未几久，杨三郎的原配便病逝了，好轻易另娶了个好的，偏又发了这个怪病。”
瓷盏落地的脆响倒将她惊了一跳，蓦地愣住了挣扭，茫然地瞪着一双全盲的眼，侧耳谛听了一会儿，转向我与徒弟的方向。
还隔着半个园子，便有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碎裂的声音中仿佛另有几声呼痛。杨三郎扭脸朝徒弟投来半是绝望半是乞助的一望，“内人她……这条性命全赖朱先生相救。”
那孩子吃了公然见好，他阿爹来付药钱，徒弟却不肯收，恰逢我在熏帕子，他瞧了一眼我手中半旧的素面帕子，指了然要玉枝绣一方带芍药图样的帕子来给我。
我一起谨慎地张望，跟着杨三郎再往里头进，直到了内宅的园子里头。这园子亦是不小，正值端五，本该最是草木扶疏的时节，却生了一园子的野树杂草，显见是少人洒扫修剪。
我提起猪胆高低打量了一眼，茶青发亮，是副好的。我一面利落地收起来，一面学着徒弟的口气道：“人间万物都各有克用，猪胆怎就不能做药了？”
那谢景娘底子听不进他的低语，只觉腰上有停滞，愈发使力挣扎起来，床架旁又一只瓷盏落地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