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长庚
皇后捡起那史乘翻了几页,便知此书乃文渊阁所藏,应是唐潆借阅的。她看向躺在榻上的孩子,问道:“几时对史染了兴趣?能看懂了?”
皇后分开,门扉掩上。即便深夜,宫娥内侍在外当值,如有需,随时可传唤。寝殿大是大了些,人是有的,不孤傲。唐潆躺在榻上,却感觉内心空落落的,像缺了甚么,这股莫名的缺失感折腾得她久未入眠。她翻了个身,一手握着漆色褪落的泥人,一手捏着颈间的玉锁,看着它们,脑海中闪现皇后清冷酷然的模样,空落落的心,随之一点一滴被填满,满到溢出,在唇角勾出一抹傻笑来。垂垂地,她有了睡意,耳畔忽而缭绕皇后曾与她颂读的《诗经》——
天子精力头忽好忽坏,好时与凡人无异,坏时连日辍朝。颜氏欲力挽败局,却正巧赶上天子连日辍朝,数位御史连夜拟本,却无机遇奏对,痛陈鸾仪卫之弊。王泊远府中草拟详案,拟好了,圣命在身,他高傲摇大摆地入宫,宫门处见了骄阳下苦候传召的御史,也不让步,与他们擦肩而过,鼻间哼了一声,举头阔步,极是对劲。详案经御览,可行,便颁告,召海州卫都批示使薄玉回京,吏部主谋之,重设仪鸾司、鸾仪卫。
伞面倾斜,遮了日晒,在余笙姣好的面庞上布下一片清冷,她着薄纱,身材曼妙,这画面是美的,更是静的,她檀口轻启,画面却倏尔活色生香起来:“她敢十天半月才到——门都不准她进,还打断她的腿!”
天子移驾,皇后欲亲送。天子轻咳,摆手道:“朕自去便是,你好好照看长庚,将寄名锁给她戴上。”皇后称是,扬了扬下巴,忍冬便领着宫人簇拥天子拜别。
当真,都雅极了。
杏林堂。此处是一药铺,货比三家,货好,代价不菲,布衣避之,故而人迹寥寥。
皇后点头:“需我陪你么?”两人已是分开睡的,病中小儿易害怕,她才有此一问。
报国寺的了缘大师主持了寄名典礼,寄名袋纳于寺中,成年后取回便是出家。了缘收唐潆为弟子,取法号“长庚”,另有物奉送。天子本日表情甚好,逗留至晚间,三人一道用了晚膳才拜别,临走时,天子避开唐潆的伤处,将她往上高举,畅怀笑道:“小长庚需身材安康,岁岁安然才好,有佛祖神灵庇佑,若还病怏怏的,该剃了头发到庵里当姑子去!”
唐潆判定点头:“无需的,儿长大了。”皇后陪她睡,好当然是好,她夜里踢被咳嗽,皇后总要悉心顾问,如何睡得安稳?
已成定局,无可挽回。颜氏诸人气得休假日都未曾出外玩耍,颜邕其父颜宗任兵马倥偬,甲士血性勇敢,他随了父亲,遇事烦躁。颜邕负手在后交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感喟连连,颜伶看得头晕,放动手中茶盏,命人取棋来,向颜邕招手道:“大兄莫急,待二兄返来,许有主张。行一局棋,消消光阴,磨磨性子。”
皇后惊奇,孩子一日日在她身边长大,她竟不知她已有如此进步。她看着唐潆,怔了半晌,想起族中有个兄长,幼时资质平平,某日忽而顿悟,如破瓶颈般进步神速,引得长辈咋舌称奇,不敷怪矣。皇后笑道:“你喜好,我抽暇与你讲授。这本书,”她将它放下,却未置回枕边,只随便放着,她笑了一下,“注解却不适合,昔日你阿婆曾编注一本,简易通读,在书房内,我命人取来与你。”颜逊既然再不能随便收支中宫,鸾仪卫也在筹办中,很多她以往不成教与孩子的,皆无顾忌之处。
腰间忽有一双手环上,余笙转头,薄玉将脑袋抵在她肩上,装出一副委曲的模样:“我的腿如果断了,阿笙去那边寻幸运?”此话有理,不如赏你一个吻。余笙在薄玉的耳垂上小啄一口,瞬息间,薄大将军的耳垂——金乌比之逊三分,胭脂较之浅二点,檀唇与其同一色。
皇后恰好背对她,将空锦盒交与忍冬,令她收好——及笄时便可拔袋出家,寄名锁与脚铃需摘下的。皇后闻言,笑道:“你阿婆是蜀州人,蜀州时髦打花结,她教过我数十个式样,现在,我记得的寥寥无几。你若喜好,暇时我教你,只是勿要迟误功课。”皇后提及母亲时,眸中常常掠过些许伤感,每年母亲的祭日,皇后总会斋戒以示孝心。唐潆想,阿婆故去,坟场应是在金陵吧,阿娘困于深宫,或许从未亲临祭奠,她内心定然非常遗憾。
颜伶、颜邕闻言,面面相觑,前朝后廷分歧,他们在内里,很多事需与内里相通,现在,渠道竟被一小儿截断,撒气都不知寻谁来撒。
打趣话,无人当真,满殿付之一笑。父女二人其乐融融,恍忽间只觉所处并非勾心斗角的巍峨皇城,而是炊烟袅袅的粗陋民居,粗茶淡饭,心中却最是充足。皇后的眼眸中却埋着担忧,如她所料,颜逊公然将报国寺视作可疑之处,她本日畴昔,常出入的禅房佛殿皆有鬼祟陌生之人盘桓四周,他既生疑,瞒得过一次,瞒不过三番多次。鸾仪卫虽复立,尚需时候筹建,多则三年五载,少则一年半载,期间,统统变数皆系于天子,他若在一日,便安稳一日,他若大去,便是生乱之时。
“阿笙要打断谁的腿?本将军或可效力。”余笙大惊,又大喜,她循声去望,只见十步以外,薄玉驭一高头大马,香汗淋漓,微喘着气,向她和顺地笑。她四周人来人往,余笙眼中,却只她一人,走畴昔,目光未曾离她半寸,似要将暌违多日的相处皆弥补返来。她到马下,搭上薄玉伸出的手,薄玉使力,将她扶至顿时,与本身相依。
另一面,刘铎奉敕查案,此案本是个空套子,无从动手。他便在燕京大张旗鼓,佯装毒手,于刻日日寻了个流民顶罪,又将忽视职守的主责推委副将,定案后,刘铎罚俸半年,戋戋挠痒之痛罢了。
寄名锁又称长命锁,材质或金或银,形状为锁,普通是挂在颈项上的。了缘奉送的这只,却有分歧——小儿巴掌大小,主体式样是并蒂莲,正反两面别离錾着双鱼戏水与长命繁华,绯玉红绳。唐潆虽不识玉,握在手中的玉锁光彩剔透,触感暖润,便知应是玉中佳品。
这声音如山谷清风,轻柔地拂过,伴她入眠。睡得沉了,却不知曾有人悄悄过来,走近床榻,将咯着她的泥人悄悄取出,又将她睡歪了的小脑袋搬回枕上,搭在内里的小短腿挪进衾被中,才悄悄拜别。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
因是脚踝后,唐潆看不清花扣的模样,待系好了,她将脚铃转了一转,叮铃叮铃的清脆声响中,只见那花扣烦琐庞大,红绳两端也不知如何交叉,竟编织成花蕊的模样,非常标致。她不由心道,阿娘的手好巧啊……
“阿娘的手好巧啊……”又凝睇半晌,唐潆下巴抵在膝盖上,脱口而出。话说完,乌黑的眼眸俄然一凝,小小的耳垂顷刻红透,唐潆羞怯得捂眼睛,她脑筋里都在想些甚么,污不污?
皇后淡笑,这小豆丁的模样,哪是长大了。皇后为她掖被角时,忽见枕边有本史乘,唐潆认字是皇后发蒙,她晓得孩子认字快,只是史乘与《诗经》、《楚辞》平分歧,诗词曲赋自有乐律,朗朗上口可塑美感冶情操,史乘所载或上溯前朝或上溯太古,与本朝风土情面去之甚远,非学问赅博之人,需引注方可晓得大义,于小孩而言,古板晦涩了些。
锦盒中除了玉锁,另有一串金银相间的小铃铛,二者共取金玉合座之意。小铃铛长得很萌,每只约莫小拇指盖大小,金九只,银九只,取正阳尊数。唐潆正盯着铃铛瞧,铃铛上雕刻小字,密密麻麻,应是佛经之类,她看得入迷,皇后将她披垂的长发拢到一侧,红绳系扣,便戴上了玉锁。右脚的裤管往上卷了几道,皇后拎着脚铃两端,绕到脚踝后,系了个标致的花扣。
颜逊眼皮一掀,嘲笑道:“也需我进得去才行。”他畴昔,被劝止在外,丢人死了!遣人探听,才知前些日,七殿下做了恶梦,梦中有他颜逊,还是一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小女孩惊骇,天子便剥夺他随便收支未央宫之权。这事,纯属不测,他虽思疑皇后,却无真凭实据,将罪恶赖于她那儿,只好当本身栽了一跟头。
女子身后跟着婢子,自上前接了药包,付了银钱,女子未曾理睬掌柜奉承的笑容,回身拜别。杏林堂位于洛水河堤下方,洛水河堤是燕京七景之一,因洛水缭绕而得名。中原不缺灵山秀水,洛水河堤原是不希奇的,因前朝才子才子常于此相会,又是离京必经之地,折柳送别,诗词佳作层出不穷,而垂垂有了名誉,七夕节更有河灯长流不夜天。
颜逊、颜伶兄弟二人皆是慢性子,颜逊纵是怒意滔天,还是进退有节。颜邕见他走得慢吞吞,还不答话,急得大步上前,拽他道:“如何?九娘于深宫中,总能递上几句话,让她与陛下吹吹几耳朵风。”即便逼宫造反,他们也偶然将烽火伸展至九州,登上九五,还需疗摄生息,清算烂摊子。鸾仪卫若与亲卫军分庭抗礼,京畿四周又有五万上直卫,兵力有限,定然需定州卫、凉州卫援助,如此一来,战局扩大,非颜氏所愿。
半晌后,颜逊眸中闪现杀机,果断道:“密切留意太病院意向,燕王当年居于甘泉宫,曾安插宫人于含凉宫,机会若至,或可用了。”天子扭捏不定,不如逼他决计!气味奄奄时,只一子,无可挑选!
寝殿内灯火透明,唐潆看着皇后,她照顾了本身一夜,未曾歇息,白日又去报国寺寄名,驰驱繁忙,精美的妆容已讳饰不住倦怠。唐潆:“阿娘,儿困了,想入寝。”未至亥时,她躺在床上不是吃就是睡,自是不困的,但她睡了,皇后才会入眠。
心态已有窜改,她对皇后是无需藏拙的,唐潆坦言:“商先生曾言‘以史为镜可知兴替’,儿猎奇,便寻来看。”虽无需藏拙,她前后差别过大也不好,唐潆向皇后眨了眨眼睛,很有些遗憾,“虽有注解,还是晦涩。”实话实说,她确切尚未达到融会贯穿的程度,需人指导。
颜邕舒展眉头,往外看了看天气,却见颜逊疾步走来,面上隐有肝火。颜伶忙起家,欲出外迎,颜邕哪比他斯文,在原地先嚷了一嗓子:“二郎——!九娘那儿如何说?”族内排行,颜邕为首,颜逊次之,颜伶三,刘铎之妻颜祯四,颜祁五,间杂三人隐逸于世,颜祎九,余下年幼,尚未及笄加冠,皆在金陵本家。
摊贩林立,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婢子侍从清道,便无人冲撞。余笙落拓安步,拾阶而上,移步至石桥——克日,她总要过来,了望不远处的城门。入夏了,日头晒,婢子将伞撑开,向余笙道:“蜜斯,海州远着呢,十天半月的,哪到得了?”
掌柜将药包递与面前眉眼温婉的女子,嘻嘻笑道:“我看女人常来,不如订下货源,签个票据便可。不瞒您说,有几味药,中原稀缺,需走海州关卡,燕京无几个药铺有门路。”掌柜拉拢买卖,这女子来的频次高,却无规律,脱手极是豪阔。开药铺的,不说妙手回春,药性倒是识得的,依他之见,这女子应在调制清减毒性的药物,且,难于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