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四)
百幅云帆风力满,一川烟暝波光阔。
“洛阳为国之神都,与长安并肩,一日不复,父皇与皇兄寝食难安……”
“李掌书记文采风骚、惊六合泣鬼神,所言却多不尽不实之词。”永王自嘲道:“抵抗侵凌南阳、睢阳的叛军,皆王家父子之功,与某何干?”
“全怪王监军急于北上……”南霁云话一拳锤在船面上。
“皇兄已令郭子仪择机南下河内郡。”或许是方才推心置腹的原因,李璘悄声说出不为人知的秘辛。
但高仙桂与尉迟胜还未理出眉目,高云帆就被太子调到华州大营,代替兄长出任行营掌书记。
太子将高云帆调至华州,绝非美意,但高家已无抵挡之力。不得已,高云桂问计于李泌和王霨。
他年青时胸怀壮志、傲视贵爵,天子呼来不上船,却也因之获咎高力士、杨国忠等辈,被架空出京,郁郁不得志。现在壮心虽在、年已过半百,曾傲然写下“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淮阴贩子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的他不甘老死山林,不顾妻儿反对,出山入永王幕府。
“太子之意,莫非要江淮诸军与河东军南北夹攻洛阳?”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李白正欲吟诵《诗经·柏舟》奖饰李璘,却再次被高仙桂打断。
“谬赞了,某愧不敢当!”双目斜视的李璘轻摇手道:“王都护镇守北庭多年,破裂叶、征石国,无往而不堪;安贼起兵以来,其慨然北上,募义勇、复北都、擒贼酋。霨郎君年纪虽小,却智谋百出,历经洛阳、蓝田、潼关战事,多有斩获。反是本王,自奉诏离京,逆流南下,只募得万余义从。若无安西健儿、于阗精骑充门面,江陵军不过驰名无实的绣花枕头。”
“殿下何必与狂客普通见地。”高仙桂低低问道:“敢问殿下,我军果然要北上汴洛,光复东都?”
“数十艘战舰或可窜改一城之战,却难撼动天下局势。”高仙桂摸索道:“族兄活着时与封节帅多次推演战局,认定平叛之肯綮,在常山、幽州一线。王都护本已包抄常山,若非叛军暗度陈仓偷袭潼关,北庭军或已霸占常山,光复河北诸郡。殿下与太子夙来亲厚,何不劝太子号令河东郭子仪东出井陉,再攻常山?”
蓝田之战中高仙芝为国捐躯、高云舟中伏身亡,高家享尽哀荣,权势却丧失殆尽。高云帆虽门荫为从四品宣威将军,但无兵无权,只是个闲散官阶。
高家以军功为安身立命之本,但其统御安西、声震天下,离不开李林甫的赞成和支撑。李相身后,高家与盛王缔盟,本望博取从龙之功,不料朝夕之间风云突变,盛王死、高仙芝亡,高家顿时天崩地裂。
临行之前,高仙桂踌躇再三,终究下定决计去崇仁坊告别阿史那霄云时,却被张德嘉生拽去喝酒。来到张德嘉家中,等候他的倒是略显蕉萃的高力士……
数今后,高仙桂便接到贤人旨意,命他率五百飞龙禁军保护永王南下。不久,王霨亦奉华州军令赶赴睢阳,援助奋力抵当史思明的守军。出乎料想的是,已升任正五品太子中舍人的王珪,被李亨任命为江陵多数督府判官兼素叶军监军,伴随永王一同赶赴江淮。
“王正见虽贵为北平郡王、北庭都护兼江淮防备使,然贤人有诏,江淮诸军皆归殿下节制,王正见父子两路兵马势若破竹,离不开殿下运筹帷幄之功……”
“王都护不是勇猛善战吗,数次大败进犯南阳的田乾真;王霨更是被称为星宿下凡,五牙战舰上的拍竿经其改革,能扭转拍打,能力大增。吾更听王珪言,王霨从博良商行征得数十艘希奇古怪的战船,或发石砲如雨、或喷烈火如海,将史思明的平卢军打得落花流水。有此良将,吾有何惧?”
为抓住此生最后的机遇,李白强压以往的萧洒不羁,捏着鼻子强拍永王马屁,本欲发挥平戎壮志,可在贵爵眼中,却仍然只是个寻章摘句的老雕虫,一腔豪情顿时都化成灰。
无端陌上暴风急,惊起鸥鹭出浪花。
“吾听霨郎君言,李掌书记与轮台杜县丞神交多年,杜县丞诗风沉郁顿挫、直刺人间不平,北庭高低交口奖饰。”高仙桂发觉到李白的不快。
隔岸隋宫花柳浓,铁索横江缠蛟龙。
“素叶军不是在乘胜追击吗?”李璘讶道。
高云帆年纪尚幼,不敷以支撑高家门楣;尉迟胜作为亲戚,有些事并不便利直接插手。生性外向的高仙桂不得不扛起千钧重担,为即将式微的家属策划将来。
“殿下何出此言!” 双眸炯然的李白故作赞叹道:“安贼精锐云集东都,披甲之士不下二十万。殿下帐下的江陵军不过戋戋两万,且大半为新召之兵,能击退史思明、田乾真两端恶狼已属不易,光复东都更非朝夕之功!”
此时现在,高家在长安所能依仗的,不过是于阗国王尉迟胜帐下的两千多马队以及在蓝田之战幸存的一千多安西残兵。
李泌只回了句:“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永王即将出镇江陵。”
“永王三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楼船一举风波静,江汉翻为燕鹜池。”信手拈来的鸿笔丽藻袒护不住李白内心的落寞。
“无用狂生,若非在官方有些许名声,某才懒得给他好神采。”李璘啐道。
“父亲大人不知何时才气到达长安?如有大人在,吾肩上的担子也就能轻点了。”
“急报!急报!”飞舸激起的浪花声击碎了高仙桂的遐思、李白的愤激和李璘幽深难测的心机。
“殿下,李掌书记虽不通军务,但对洛阳叛军的判定并不差。李泌先生曾言,安贼托名清君侧,实欲争夺天下,故其精兵悍将皆在洛阳,我军势单力薄,北上争锋,恐凶多吉少……”
“李掌书记所言甚是,兵无将而不动、蛇无头而不可,若无殿下握筹布画,江淮百姓恐难逃一劫。”守在永王身侧的江陵军别将兼飞龙军奉车都尉高仙桂俄然插话道。
“志在必得……”高仙桂不由苦笑连连。他乃将门以后,自幼被父亲高舍屯逼着练骑射、读兵法、看沙盘,对战役的观点本就高于凡人,宿卫宫禁时在李泌身边耳濡目染,闲暇时又常与王霨等人切磋军机,深知与马队浩繁、战力刁悍的叛军在平原决斗乃下下策。可别人微言轻,虽因族兄高仙芝血战蓝田之故,加封为从五品奉车都尉,却没法摆布天下兵马元帅府的决策。
“若战事所需,镇守潼关的陇右军也将出关东进。皇兄对东都志在必得!”
大半个时候前,睢阳城北通济渠上,腾空而起的火球和遮天蔽日的烟尘,令夏季白天恍若长冬暗夜。
“霨郎君如何?”高仙桂忍不住插话。
“殿下夙夜忧叹,忧国忧民之心,六合可鉴!江淮河网纵横,恰是海军大展拳脚之地。现在五牙战舰已成,江陵军定可扬帆北上,克汴州、复东都!某奉旨护翼殿下,定唯殿上马首是瞻!”向来木讷寡言的高仙桂竟口若悬河。
“子美老弟,汝虽因《美人行》获咎杨家,却因祸得福,得人赏识,在碛西治百里、观民风,可叹为兄一把年纪,还得作优伶之态。”表情郁郁的李白狂性复发,杯中酒一饮而尽,顺手将光亮如玉的酒杯抛入河中,不辞而别。
“殿下,素叶军在睢阳城北二十里处的河面上中了平卢叛军的埋伏,王军使恳请殿下速速出兵救济!”心急如焚的素叶军校尉南霁云半跪在李璘面前。
倏忽南风起,颠簸心难止。
当时在西郊庄园休整兵马的王霨附和高家尽快分开长安,阔别是非之地,但对跟从永王略微有些游移,策画好久后才道:“某闻永王聪敏好学、不甘人后,仙桂兄须谨慎应对,不成过远,亦不成过近。”
李白正呆呆看着李璘与高仙桂上演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的大戏,忽听永王朗声道:“李掌书记文采斐然、人称谪仙,此情此景,当赋诗扫兴!”
“皇兄任天下兵马元帅以来,耿耿难眠,日夜以光复东都、安定兵变为念。”李璘拍栏长叹:“吾身负父兄重托,耗花赋税无算,堪堪守住江淮,忸捏啊!”
“有劳高都尉!”李璘扶住作势要下跪的高仙桂:“高家满门忠烈,可谓千古榜样。光复东都后,某定上奏贤人,为都尉请功!”
“子美遇霨郎君,如鱼得水、如鸟投林。”李白自饮一杯,喟然叹道:“某生于碎叶、善于川中,颠沛流浪大半生,却从未回过故乡。听闻突骑施部正在素叶河谷与葛逻禄人厮杀,吾不知何年何月才气到碛西祭拜祖宗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