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节外生枝(三)
乐之扬纵身上房,兰追一声不吭,回身就走,足不沾地,御风翱翔,速率之快,流风飞电也不敷描述。
乐之扬微感堵塞,急要罢手,忽觉对方手上生出一股黏力,微弱绝伦,拉扯不开。
“哦!”梁思禽漫不经意隧道,“我瞥见了。”
水怜影点头,引着岚耘出去,朱微见她如此顺服,心中更加迷惑:“这个秦先生反仆为主,到底是个甚么人物?”
梁思禽叹道:“他有宝图,也难活命;何况没有,那是非死不成的。”
“迅雷轰隆,锐不成当。”
不半晌,岚耘返来讲道:“人到了,就在门外!”
乐之扬玩味话中真意,一时不觉痴了,忽听梁思禽问道:“你想甚么?”
“财帛多了,也是一桩烦恼。”梁思禽摇了点头,“求田问舍,非我所好。”
“没忘。”朱微垂下目光,“可那都是父皇的旨意,冷公公不过服从行事。何况我自幼就认得他,看他送命,内心老是不安。”
乐之扬道:“方才先生为何入魔?”梁思禽叹道:“你挑动我的真气,周流六虚功,一遇挑衅,自生反击,即使如我也压抑不了。”
“财宝算甚么?”梁思禽冷冷说道,“天下之大,我也见过。”
乐之扬见他如此迅捷,心中非常迷惑,可又不便多问,只好彼强我强,随之加快向前。
当日紫禁城中,梁思禽“天劫”发作、毁伤无算,那种惊人阵容,若在其间重演,朱微和水怜影主仆都难逃劫数。乐之扬越想越惊,沉喝一声,奋然出掌,以“操琴掌”力与那劲气相抗,但是强弱差异,此举比如螳臂当车,掌力刚一送出,就被“六虚功”卷走
乐之扬步步后退,抵上厅柱,身前横亘一堵无形气墙,坚凝沉重,有照本色,碾得他几近喘不过气来。
“数面之缘。”梁思禽答道。
六合另有真假,纵如海水,也有流荡起伏。乐之扬摒弃邪念,用心一志,审实在,冲其虚,或禁止其势,或顺势导引,穷思极虑,百方反击。开初,梁思禽真气浑然,颠簸不破,但是滴水穿石,久而有之竟有摆荡之象。又过半晌,乐之扬劲力所过,劈面真气一动,随他向前流转。
兰追大为泄气,咕哝道:“没甚么?就在前面。”一面转头赶路,一面深思:“数月不见,他如何变得如此短长?莫非城主偏疼,传了他甚么速成的法儿?”一念及此,心中老迈不是滋味儿。
梁思禽转向乐之扬:“门外有人策应,带你去见铁木黎。”
“苏乘光……”兰追话没说完,一道人影从墙角里踉跄走出,半身染血,恰是苏乘光。
“落先生?”乐之扬心中震骇,“这是……”
梁思禽说得轻描淡写,朱微一听,大觉有理,跃跃欲试。乐之扬却猜想梁思禽成心要救冷玄,何如天劫在身,没法亲力亲为,故而编进项目让他代庖。
乐之扬听了这话,便知他洞悉统统,说道:“冷玄为铁木黎所掳,朝廷会将这一笔胡涂账算在朱微头上,眼下不走,就走不了啦。”
梁思禽想了想,又问:“你看铁木黎武功如何?”
“云虚算不算?”乐之扬问道。
乐之扬伸手,梁思禽一翻手掌,搭上他的手心。乐之扬手心一热,顷刻间,梁思禽的真气流转历历清楚,浩大无极,动乱无边,势如怒海狂涛、劈面而来。
乐之扬几乎一口水呛着,昂首怒道:“你说甚么?”
乐之扬与他目光一接,忸捏之余,生出倔强傲气,凝神听劲,几次催动内力。比起“周流六虚功”,他的真气纤细,比如沧海横流中一叶孤舟,高低起伏,不由自主。
“也怪我粗心!”苏乘光烦恼道,“不料数月不见,她的武功又强了很多。”
苏乘光苦笑一下,尚未答话,乐之扬忽道:“是叶灵苏!”苏乘光惊奇道:“你如何晓得?”
“本是冷玄的东西。”梁思禽轻描淡写,“昔机会缘偶合,落在我的手里。”
兰追算盘打得快意,不料乐之扬足有“蛊痘”,脚力超人,不管纵跃奔驰,都是风部之主的敌手。
“武学由表及里。我见过你先前的武功,将对方招式归入本身节拍,此一法门,可谓‘破招’;赶上内家妙手,表里相辅,自成一体,仅用‘破招’,难以撼动其势,还须加窜改,以劲驭劲,是谓‘驭气’;赶上更劲敌手,神意相印,心与气合,则须动其心、摇其神,使其内力难施、招式不继,天然落入下风,是可谓‘攻心’。”说到这儿,梁思禽悄悄放下桃子,“兵法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者无形之物,无形之物可当,无形之物难防。我有生以来,招式、内力见千见万,能‘攻心’的人却没见过几个。”
乐之扬厮杀半晌,口中干渴,端起茶水一饮而尽,梁思禽待他喝完,方道:“你们筹算一走了之?”
朱微虽觉在理,还是闷闷不乐。水怜影瞅着她,眼里闪过一丝轻视,忽听梁思禽说道:“怜影,你去看看,人来了没有?”
“为何?”乐之扬不堪吃惊。
“攻心之道,岂是学得会的?”梁思禽微微嘲笑,“破其招,驭其气,也是攻心,内力岔了,招式乱了,民气也就乱了,无形无形,互为因果,并非一概而论。”说着摊开右手,“伸手过来!”
“听得见我的内力么?”梁思禽浑若无事,神采安静。
“周流六虚功”刁悍霸道,乐之扬真气一碰,比如冰雪向火、刹时溶解,不但带不动对方的真气,反如堕入深山巨泽,四野茫茫无边,下方深不成测。乐之扬面红筋涨、汗出如浆,生出蚍蜉撼树、无能为力之感。
乐之扬不堪畏敬:“先生内力浩如江海……不,比如彼苍在上……”
乐之扬佩服其能,又看朱微一眼,狠下心肠,掉头出门。
两人一前一后,不过半晌工夫,绕着北平城转了一圈。乐之扬更加迷惑,忍不住叫道:“兰先生,另有多远?”
“你不晓得?”苏乘光看他一眼,神情奇特,“前些日子,铁木黎连挑盐帮十二分舵,杀伤无数。若不报仇,枉为帮主。”
“我也去!”朱微急声叫道。
乐之扬心生狂喜,待要一鼓作气、动员那股真气。冷不防梁思禽身子一震,真气暴涨,势如高山滚石,呼啦啦直冲下来。乐之扬所发之气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劈面不依不饶,突破他的内力,涌入他的经脉。
乐之扬诧然道:“燕王疯了,先生一点儿也不难过?”
“我晓得!”梁思禽淡然说道,“这小我情,算我欠你的。”
乐之扬一愣,心中百味杂陈,一时不知说甚么才好。梁思禽瞥他一眼,笑道:“全海内功,无出‘周流六虚功’之右,你能将它挑动些许,假以光阴,世上内力真气,一大半都难不倒你。”
朱微俏脸发白,说不出话来。乐之扬听出梁思禽危言耸听、话中有话,眸子一转,笑道:“秦先生,你有甚么主张?”
朱微听得心惊,忙说:“我们不去大宁好了。”
“这么说……”乐之扬沉吟,“冷玄身上并无宝图?”
朱微半信半疑,乐之扬却想起席应真说过,当年多数城破之前,冷玄刺杀徐达,为梁思禽所擒,这四分之一的宝图,猜想也是当时搜来的。
虽只寥寥数语,乐之扬却觉冲动莫名,呆了半晌,想到一事,又道:“落先生,小子另有一事不明。”
“情面就是情面。”梁思禽摆了摆手,“天下虽大,能让我欠下情面的也只你一个。”
“倘若以图换人,铁木黎凑齐备图,获得宝藏,蒙元权势强大,岂不威胁中原?”
出了院子,却不见人,正迷惑,忽听上方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在这儿!”乐之扬昂首一瞧,兰追素衣白伞,立在檐角,清俊矗立。
梁思禽伸出左手,拈起一枚桃子,说道:“武功比如桃子,招式是果皮,陋劣无聊,一望可知;内功是果肉,肥美多汁者为上;至如桃核,则是民气,招式也好,内力也好,偶然把握,都是死物。”
“何必妄自陋劣。”梁思禽悄悄点头,“铁木黎武功再高,也得用到真气,若能以气驭气,未始不能乱其经脉、觅得胜机。”
梁思禽欲言又止,这时朱微等人听到动静,分开后堂,赶到前厅,忽见满地狼籍,都是不堪惊奇。乐之扬清算表情,拱手道:“秦先生,时候不早,我该解缆了!”
“兰兄?”乐之扬皱眉问道,“有事么?”
乐之扬说道:“她的剑法我见过多次,再说这伤口,除了‘青螭’,再无第二口剑能够留下。”皱一皱眉,“她也来北平?”苏乘光叹道:“她来找铁木黎。”
“是么?”梁思禽漫不经意隧道,“你是宁王的胞妹,倘若朝廷用心削藩,这一笔账左算右算,还是要算在宁王身上。”
乐之扬认定燕王是梁思禽之子,本想欣喜数句,见他如此,竟不知从何提及。沉默半晌,说道:“冷玄可爱可爱,那日阛阓之上,因他之故,燕王几乎送命,先生天上神龙,何必与阉鸡为伍?”
梁思禽见他低头不语,忽道:“铁木黎为何要捉冷玄?”乐之扬道:“为了一份藏宝图。”
梁思禽又是一震,乐之扬身子发轻,手上黏力消逝。他应变神速,撤掌后退,定眼望去,梁思禽面红如血,双眼紧闭,眼角微微抽搐,透出极大痛苦。
乐之扬一时语塞,梁思禽忽将藏宝图推到他面前,说道:“用这残图,换冷玄活命。”
“人各有志。”梁思禽谛视远处,“当年筹集军饷,我也做过几日买卖,结识过一个名叫沈万三的老友。依他所言,自古经商,不过‘人弃我取,人取我与’八个字。我用此为法,以有通无,转运万物,百万金银,唾手可得,只因过分轻易,反而倒了兴趣;有人自夸狷介,不屑财帛,一大半都是自吹自擂;要视财帛为粪土,先得见过金山银山,在珠玉堆里翻过跟斗,愚者见钱眼开、贪得无厌,智者却由财产亏盈,了悟世事虚幻、繁华不永。佛家讲究恩赐,一无统统,如何恩赐?故而释迦生为王子,方能得证大道,换一个自幼衣食不全之人,证道立宗,反而难上百倍。”
“彼苍在上?”梁思禽怔了一下,不觉莞尔,“你试着把握我的真气。”
一口气奔出数里,兰追不觉动静,忍不住转头一瞥,忽见乐之扬气定神闲,清闲跟在身后。
“难过又有何用?”梁思禽面如止水,“天意如此,我也无可何如。”
乐之扬觉悟过来,说道:“铁木黎不肯交人,我该如何对付?”
“落……”乐之扬话没说完,浑身大震,筋脉炽热,右臂生硬,胸口仿佛压了万钧巨石,迫使浑身气血直冲脑门。
梁思禽说道:“此去大宁不难,但这么一来,宁王收留你们,便有包庇之嫌。当时朝廷借口出兵,大宁孤悬塞外,恐怕难以支撑。”
“或许有之。”梁思禽淡淡说道,“不过金银珠宝,取之不能充饥,得之不能御寒,铁木黎拿到手里,还不是要来中原采办盐铁茶叶?至于威胁中原,那更是笑话,兵戈打的是人马赋税,赋税赋税,有钱无粮,那也没用。”
乐之扬望着公主,心中百味杂陈,忽地冷哼一声,说道:“我有话跟秦先生说,你去内堂安息一会儿。”
“冷玄是钦差,他现在有难,如能将之救出,此人素重恩仇,大可有求必应,廓清二位的罪恶。”
兰追心头凛然,梁思禽看重乐之扬,八部之主多不佩服。八部中,兰追轻功第一,放眼天下也罕见其匹,故而刚一见面,便尽力使出轻功。乐之扬追逐不上,必定出口相求,当时皮里阳秋地讽刺几句,扫了他的面子,也出一口恶气。
乐之扬望着羊皮,心子突突直跳,朱微也觉惊奇,问道:“秦先生认得冷公公?”
“落先生!”乐之扬缓过气来,欲要上前,梁思禽衣发飞舞,一股巨力将他向后推挡,可怪的是,厅内旋风如狂,厅外倒是花木静好、纹风不动。
朱微踌躇起家,转入内堂。留下乐、梁二人。乐之扬盯着他目不转睛,忽道:“落先生,燕王疯了!”
“落先生!”乐之扬不觉高兴,反生忧愁,小声说道,“您当真没事么?”
乐之扬定必然神,才觉浑身汗透、丹田空虚,这一阵耗损之大,胜太妙手比拼。他见梁思禽模样,忧心道:“落先生,你没事么?”
“与他较量,你有几分胜算?”
兰诘问道:“叶灵苏找铁木黎倒霉,干吗拿剑刺你?”苏乘光面皮微微一红,支吾道:“我怕她亏损,不让她出来。”乐之扬叹道:“无怪剑伤不深,想她只是逼你让路,并没筹算杀人。”
乐之扬道:“元帝遗宝,富可敌国,先生就不动心?”
“算一个。”梁思禽点头,“般若心剑直入民气,若非云虚胸怀不敷、境地有亏,那一晚,我也走不出紫禁城。”
乐之扬说道:“你去了令我用心,其间清幽僻静,你留劣等我动静。”
乐之扬虽觉梁思禽真气太强、不成撼动,但与他相处日久,深知此人言不轻发,行不妄作,当下用心凝神,听其内劲窜改,以“止戈五律”反制。
“一是一,二是二。”梁思禽摇了点头,“照顾燕王是韶纯的遗言,庇护瑶池弟子,倒是先祖临终嘱托,这两件事,我都不能放手不管。”
乐之扬猜疑道:“可他劲气如刀,近身也难,近不了身,谈何乱其经脉?”
兰追大皱眉头,说道:“苏乘光,你忘了城主的禁令了么?”(未完待续)
“没钱也不可啊,没衣穿,饿肚子。”乐之扬少年费事,尝尽温饱滋味。
兰追回声转头,面红过耳,气喘微微,瞪着乐之扬一脸惊奇。
“藏宝图?”乐之扬大感不测,“如何在您这儿?”
“一分也没有!”
贰心气一弱,内力顿也受挫,梁思禽知觉,冷冷说道:“大丈夫迎难而上,你要半途而废么?”
乐之扬对冷玄恨之入骨,明知梁思禽的情意,也故作不知,捧过茶杯,埋头喝水,忽听朱微叹一口气,说道:“乐之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冷公公他……”
乐之扬甚是不测,细心一想,铁木黎叩首认输,必放心抱恨毒,当时便不发作,过后也会讨回梁子。不过,此人进入中原,四周树敌,武功虽高,也非常不智。
“没事!”梁思禽寂然道,“小故意魔,尚能压抑。”
二人均是一惊,齐齐上前,扶住雷部之主,兰追说道:“老赌鬼,你如何闹成如许?”
进入客堂坐下,莲航奉上清茶,岚耘也捧上几样果品,红桃青李,露水犹存。
“甚么?”
梁思禽伸手入袖,取出一片硝制过的羊皮,慢悠悠说道:“你说这个?”
“我懂了!”乐之扬恍然,“先生见过无数财宝,不将元帝遗宝放在眼里。”
兰追好胜心起,加快驰驱,风劲灌输满身,袖袍舒卷,长发疯舞,全部儿化为一道白光,在乐之扬面前闪动不定。
乐之扬不觉悚然,过了半晌,才道:“先生此言,要我学会攻心?”
他声色俱厉。朱微大感宽裕,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乐之扬肝火稍减,沉声道:“你忘了冷玄如何对我的吗?”
梁思禽使个眼色,水怜影会心,领着丫环退入里屋。朱微心生迷惑:“这老者名为账房,看他气度做派,倒像仆人普通。”
“先生的意义?”乐之扬不堪苍茫,“小子还是不太明白。”
乐之扬叹一口气,接过藏宝图揣入怀里,说道:“落先生,换了天下任何一人,休想让我为冷玄动一根指头。”
乐之扬连连点头:“先生恩重如山,长辈甘效犬马之劳,只是……”
乐之扬数掌无功,心生绝望,俄然身子一轻,气墙消逝无踪。梁思禽伸开双眼,面露倦容,看了乐之扬一眼,叹道:“抱愧,气机不稳,几乎儿又蹈复辙。”
驰驱时许,兰追停下脚步,张望四周,神采迷惑,乐之扬问道:“看甚么?”
水怜影瞥她一眼,微微点头,她貌似温婉,骨子里却有一分孤寒,成心偶然地透暴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