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凄凉身世(三)
梁思禽瞥他一眼:“明日中午前后,道衍和朱高炽、朱高煦兄弟会从其间颠末。”
乐之扬微微苦笑,拱手道:“先生于我恩同再造,但有所请,乐之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乐之扬奇道:“先生认得他?”
“那一支曲子……”梁思禽闭上双眼,苦涩道,“本是硕妃最喜好的曲目,那晚她嫁给朱元璋,就曾唱过这支曲子。”
“音乐之道,天禀第一,常常父子母女相传;以你乐道上的天禀,令尊、令堂或许就是乐道中的名家。”梁思禽停顿一下,“说不定我也熟谙!”
乐之扬动容道:“先生要帮燕王造反?”
这一层事理乐之扬未曾想过,听到这儿,凛然道:“先生经验得是,可这半月珏与九科门人有何干系?”
“那也一样!”梁思禽扫他一眼,冷冷说道,“我帮燕王,并非只为韶纯。”
“是啊,他叫乐韶凤!”
“蒙前人?”乐之扬一愣,“不是早被赶出中原了吗?”
朱微神情澹泊,好像池中睡莲,乐之扬悄悄抚弄她的秀发,望着她略显惨白的面孔,不知为何,忽觉有些陌生,固然近在天涯,又仿佛相隔万里,明显伸手可触,偏又遥不成及。
梁思禽看他一眼,意味深长隧道:“水怜影就是水沉的女儿,随母流落秦淮,我在西域安设以后,将她接到了昆仑。”
“劲敌一定是蒙元,北方之患,也决然不止百年。”梁思禽哼了一声,“朱允炆好文生乱,当断不竭,他若当国理政,必然偏安东南,重蹈宋人的复辙。反之燕王两次北讨、屡摧大寇,有他一日,漠北群胡断无南下之能!”
乐之扬精力一振,想了想,说道:“寄父留下过一个东西,或许关乎我的出身。”
“倘若如此……”梁思禽冷冷说道,“那便是我看错了人。”
“那为甚么?”乐之扬胡涂起来。
“你我之间,另有甚么不当问的?”梁思禽说道。
“何出此言?”梁思禽双眉紧皱,目光凛冽如雪。
“或许吧!”梁思禽意气低沉,把袖一挥,飘然走了。
“他出身卑贱,受尽人间冷暖,貌似自傲,实则自大,忽而慷慨恢宏,忽而阴刻小器,各种冲突纠结,均与他的出身有莫大的干系。忧患之时,他雄才大略,善能用人之长,一旦天下承平,别人之长就变成了忌讳。这事理刘伯温比我明白,我又比李善长、胡惟庸明白,可我知而不可,成心跟他作对,刘伯温却逢迎他的情意,提出八股取士,名为取士,实为樊笼天下豪杰,令其循规蹈矩、永无改革之论。如此一来,朱氏天下方可代代相传,再无颠覆之患。”
“八部之主呢?”乐之扬又问。
乐之扬心子狂跳,浑身颤栗,脑筋里一团乱麻:“水、水沉……水女人也姓水,他们,他们……”
乐之扬说道:“不是先生之子,先生为何如此帮他?”
乐之扬如遭重拳,神采发白,心口窒闷难言,半晌才道:“如此说来,这一枚玉珏是她先父的遗物,还请落先生还给她吧!”说着递上玉珏。
听了朱微的话,乐之扬心生感慨,笑道:“你身子还没好呢,体弱神虚,不免胡思乱想,比及全都好了,你看我也就跟之前一样了。”
乐之扬点头,梁思禽说道:“这是西汉主父偃说的,意义是说,归正活不长了,之前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无妨十足干一个遍。厥后主父偃胆小妄为、抄家灭族;我可比他强多了,无家可抄,无族可灭,孤家寡人一个,只等天劫发作,死无葬身之所。”
“赶出中原,那才让人担忧!天下无敌的蒙古铁骑,岂又是中原花花天下里练成的?”梁思禽紧皱眉头,谛视远处,“富而生骄,好日子太久了,兵骄将狂,难上疆场,蒙人一入中原,锐气尽丧,越是向南,越无斗志,可一退回北方苦寒之地,茹毛饮血,风餐露宿,不过一代之间,便可规复本质,但逢天寒地冻、牲口凋亡,必将舍生忘死、同心南向。一夫冒死,万夫莫当,何况数十万逃亡之徒,强弓怒马,飙行千里,万里长城也无所用之。此乃天道,殆非人力,北疆一破,中原为墟。文景之治如何,开元乱世又如何?纵有仁君能臣,将这天下管理得花团锦簇,一旦国门失守,都为别人做了嫁衣!”
“我是孤儿!”乐之扬说道,“寄父将我从秦淮河上捞上来的。”
乐之扬想了又想,说道:“你为何必然要帮燕王?万一他是朱元璋的儿子……”
梁思禽说道:“玉珏的玉心,我用‘周流石劲’裂石成纹,留下了门人姓名,若不细看,难以发明。”
他口气寡淡之至,话语间却有一股苦楚。乐之扬听出贰情意已决,再劝也是徒然,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没有女真人,另有蒙前人。”梁思禽冷冷说道。
“我身在天劫,不便脱手。”
“是啊!”梁思禽幽幽地说,“都是我造的孽!”
乐之扬听得心惊:“依先生所言,将来数十年,蒙元还是大明的劲敌。”
天下大乱,就在面前!乐之扬本想阔别纷争,逃来逃去,却一头撞进了旋涡中间。
“当年的梁思禽已经死了!”梁思禽闭上双眼,声音里透着苦涩,“那晚我在紫禁城死了一次,当年的梁思禽也留在那儿了!”
“嫡长?贤达?”乐之扬茫然不解。
“到底所为何事?”乐之扬心中大奇。
梁思禽望着夕阳草树,目光苦楚,嗓音也降落下去:“当年北伐胜利,中原底定,我本偶然宦途,尽辞封赏,在紫金山下开设书院,有道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王朝兴衰,不过数百年,兴学育人,才是泽被千秋的大业。只不过,我所兴之学并非儒学,而是格物致知之学,分为九科,中有算科、格物科、天理科、医科、乐科、画科、商科、齐民科、百工科。开设九科,本是先祖父母毕生心愿,若能胜利,必能强国富民、造福后代……”
“甚么东西?”梁思禽问道。
笃笃笃,忽听有人悄悄拍门。乐之扬放下朱微,起家开门,忽见水怜影捧着一张古琴,亭亭站在门外。乐之扬见她,心头无端一跳,忙道:“水女人,你如何来了?”(未完待续)
“朱允炆连废四大藩王,怕燕王铤而走险,又传闻燕王抱病,故将朱氏兄弟送回北平,名为尽孝,实为麻痹燕王。”
乐之扬心头雪亮:“先生要我护送他们?”
“你跟寄父姓乐?”
梁思禽叹一口气,苦涩道:“她娘不堪受辱,他杀身亡了。”
“先生问这个干吗?”乐之扬微感惊奇。
乐之扬说道:“那晚在乾清宫,你吟出《杏花天影》,朱元璋为何那么震惊?”
“是么?”朱微松一口气,“但愿如此。”说着靠在乐之扬怀里,身心俱软,神驰意畅,望着悄悄爆鸣的灯花,但觉是耶非耶、如梦如幻,恨不得此情此景永久留驻。
“宁王?”梁思禽嘲笑,“写几句歪诗,弹两支小曲儿就叫聪明无能?他当个文人还不错,倘若当了天子,就是宋徽宗第二,玩物丧国,不得善终。”
乐之扬悄悄吃惊,说道:“当年先生情侣被夺、门人被杀,为了天下承平,尚且忍辱负重,对朱元璋各式谦让。现现在,为何变了主张?”
乐之扬举起玉珏,对下落日张望,模糊发明玉内心显出两个小字,细如蚊足,笔迹超脱,细心辩白,似是“水沉”二字。
梁思禽缓缓点头,乐之扬叹道:“燕王果然是先生的儿子?”
“啊!”乐之扬冲口而出,“我寄父也是九科门人?”
“不过甚么?”梁思禽问道。
见了半月珏,梁思禽只一愣,眯起双眼,凝注不语,乐之扬忍不住问道:“落先生?如何了?”
“没甚么。”乐之扬支吾道,“江小流酒气冲天,我去别处吹了吹风。”
“此话怎讲?”乐之扬猎奇问道。
梁思禽扬起脸来,模糊透出傲气:“朱元璋选嫡长,我偏要选贤达!”
乐之扬一愣,说道:“小子必然不负任务,不过……”欲言又止。
返回堆栈,已然夜深。宴席早已散去,大家各归住处。乐之扬来到朱微房里,见她早已睡熟,因而坐在床边,凝睇床上女子。
乐之扬不堪惊诧,失声道:“如何会?”
乐之扬望他身影,心中波澜滔天。硕妃那封一遗书包藏极大祸心,这女子并非良善,恐怕临死之前,对于梁、朱二人只要深仇大恨,用心写成遗书让梁思禽瞥见,挑起贰心中悲忿,一来对朱棣无益,二来调拨他向朱元璋报仇。
朱微有所知觉,张眼瞥见乐之扬,脸上染了一抹嫣红,握住他的手指,柔声说道:“方才你去哪儿啦?我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乐之扬将信将疑:“因为燕王最贤,以是该当天子。”
乐之扬说道:“燕王一反,朝廷必然讨伐,二虎相斗,无闲它顾,蒙元趁虚而入,可又如何是好?”
宁王是朱微同胞兄长,乐之扬爱屋及乌,心中不平,说道:“没有女真人,宋徽宗还不是还是当他的承平天子?”
乐之扬恍然道:“朱元璋闻声这支曲子,明白了你们的干系;联络早产之事,更加思疑燕王的出身。”
“为何她是朱元璋的女儿?”乐之扬心中刺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她如果平常人家的女儿该有多好?”
乐之扬想了想,说道:“燕王为首,其次宁王……”
“何止认得!”梁思禽嘲笑一声,“他捞起你的时候,可曾找到甚么信物?”
梁思禽点了点头,慎重说道:“那么燕王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他八人武功太奇,形迹太露。”梁思禽沉默一下,“此事西城出头,也就变了味儿,”
忽听梁思禽又说:“我约你来,另有一事相求。”
梁思禽不吭声,脸上阴云密布。乐之扬见他神情,心中忐忑,说道:“豪杰一拔剑,百姓十年劫,燕王一旦造反,必定天下大乱。”
梁思禽叹了口气,问道:“你传闻过‘九科门人’么?”
“她娘呢?”乐之扬忍不住问道。
“甚么?”乐之扬大感不测,望着梁思禽,模糊感受有些不祥。
“九科、八股大唱反调,朱元璋心知肚明,卧榻之侧岂容别人安眠,他暗中摆设周到,用心将我等一网打尽。临危之际,我看破诡计,杀出都城,可惜走得仓猝,多数门人没法跟从。我分开以后,门人被杀,九科被废,不过当初授业之时,我也并非没有防备,很多门人均是暗中授业,遍及朝野,姓名不彰。朱元璋为了找出这些人,使出各种手腕,明察暗访,鼓励告发,官吏转相牵涉,抓出了很多九科门人,可也冤枉了很多无辜。”梁思禽手指玉珏,“这一枚玉珏,就是九科门人的信物。”
“这是功德啊。”乐之扬冲口而出,“朱元璋为何反对?”
硕妃的心机毒计,梁思禽一清二楚。可悲的是,他身是天人,心在情网,明知是个骗局,还是一脚踏了出来,为了一封遗书,心性大变,不吝颠覆天下,所谓嫡长、贤达,十足都是遁词。当晚朱元璋奄奄一息,梁思禽不屑脱手,但是肝火无从宣泄,朱元璋身后,朱允炆担当其位,肝火天然十足宣泄到他身上。偏他志大才疏、仓促削藩,比如火上浇油,给了梁思禽可趁之机。
“先生……”乐之扬还要再劝,梁思禽睁眼说道:“小子,你晓得‘日暮途穷,故而倒行逆施’这一句话么?”
乐之扬从怀里取出那一枚半月珏,这金饰展转多次,尚未失落,也是古迹。
“我给……”乐之扬心头一阵恍忽,模糊猜到本相,可又过分残暴,乐之扬只觉腿软,背脊上涌出一层精密盗汗。
梁思禽沉默很久,缓缓说道:“韶纯的遗言,并未交代燕王的出身。”
“不当!”梁思禽点头道,“还是你给的好。”
“那又如何?”梁思禽冷冷说道。
“这事理谁都明白。”梁思禽说道,“以是朝廷明里放人,暗中又派人半途反对,或杀或擒,不让朱氏兄弟返回北平。”
数月来,乐之扬频频堕入绝境,痛苦、绝望朝夕相随,固然险死还生,可也脾气有变,向日阿谁轻灵跳脱、无所顾忌的少年不复存在,遇事瞻前顾后,多了很多邪念。
梁思禽点了点头,说道:“但这一枚玉珏不是他的。”
“水沉?”乐之扬诧然转头,“他是谁?”
“听人说过。”乐之扬说道,“那是建国时的大案,传闻死了很多人。”
“是他?”梁思禽的神采微微一沉。
“此事不当。”乐之扬点头,“燕王迟迟不动,顾忌的就是都城的儿子,现在放回北平,去了他的芥蒂,若要谋反,只会更快!”
“啊!”乐之扬吃惊道,“他们不是燕王在朝廷的人质么?”
“韶纯一贯夺目。”梁思禽淡淡说道,“倘若交代明白,那也不是她了。”
“莫非不对?”梁思禽声音一扬,“朱允炆老诚恳实也罢了,现在他执意削藩,挑起争斗,那就恰好见个凹凸,看看谁更合适当这个天子!”
乐之扬说道:“老子当完儿子当,皇位父子相传,自古就是如此。”
梁思禽道:“朱元璋的子孙中,你看谁最聪明无能?”
“乐之扬……”朱微谛视望来,“不知如何的,在宫里的时候,你离我很远,可我不时感觉你就在身边,现在你就在面前,我却感受你离我远了。”稍稍停顿一下,“几个月不见,你变了好多,变得……变得我都不熟谙了。”
“先生谈笑了。”乐之扬收起表情,勉强笑道,“以你的本领,何用乞助于我?”
乐之扬沉默一时,忽道:“落先生,我有一个迷惑,不知当不当问?”
梁思禽黯然道:“他是一名乐科弟子,本在朝廷乐坊供职,他暗中入我门墙,极少有人晓得他的身份。不想我离京以后,他遭受奸人,身份透露,本人被杀,妻女充入官妓,更不幸的是,他那老婆已有身孕,流落烟花之地,受尽屈辱践踏。”
梁思禽转眼看他,半晌说道:“我晓得你心中难堪,可我身份难堪,此事不宜亲力亲为。八部之主跟朱家有仇,又不晓得硕妃的事,故也不便支派他们。是以某些事情,舍你以外,我也无人可用。”
“本来如此。”梁思禽想了想,“你只要寄父,没有父母么?”
“自古如此,并非理所当然。”梁思禽严厉起来,“古有三代之治、禅让之德,中土江山万里,群众亿万,若无聪明睿智,决难安闲统治。帝王世袭之过,在于难选贤达。朱元璋有治世之才,他的儿孙但是一定,又因长幼有序,不管贤愚,年长先得,久而久之,笨拙残暴者当国,聪明贤德者向隅,更有甚者,黄口小儿称帝、三尺孺子即位,奸宦弄权、祸国殃民,自古以来,这一类事还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