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冒姓氏小子求名念亲戚老夫卧病
他祖父牛老儿坐在店里。那日午后,没有买卖,间壁开米店的一名卜老爹走了过来,坐着说闲话。牛老爹店里卖的有现成的百益酒,烫了一壶,拨出两块豆腐乳和些笋干、大头菜,摆在柜台上,两人吃着。卜老爹道:“你白叟家现在也罢了。买卖这几年也还兴,你令孙长成人了,实在聪明去得,你白叟家有了接代,将来就是福人了。”牛老道:“老哥,奉告你不得!我老年不幸,把儿子媳妇都亡化了,丢下这个孽障种子,还未曾娶得一个孙媳妇,本年已十八岁了。每日叫他出门讨赊账,讨到半夜半夜不来家,说着也不信,不是一日了。恐怕这厮知识开了,在外没脊骨钻狗洞,淘渌坏了身子,将来我这几根老骨头,倒是叫何人送终?”说着,不觉凄惶起来。卜老道:“这也不甚难摆划的事。假定你焦他没有房屋,何不替他娶上一个孙媳妇,一家一计过日子?这也前后免不得要做的事。”牛老道:“老哥,我这小买卖,日用还饣胡不过来,那得这一项银子做这一件事?”卜老沉吟道:“现在倒有一头婚事,不知你可甘心?若甘心时,一个钱也不消耗得。”牛老道:“倒是那边有这一头婚事?”卜老道:“我先前有一个小女嫁在运漕贾家。不幸我小女病故了,半子又出外经商,遗下一个外甥女,是我领来养在家里,倒大令孙一岁,本年十九岁了。你若不弃嫌,就把与你做个孙媳妇。你我爱亲做亲,我不争你的财礼,你也不争我的装奁,只要做几件布草衣服。何况一墙之隔,翻开一个门就搀了过来,行人钱都能够免得的。”牛老听罢,大喜道:“极承老哥相爱,明日就央媒到府上来求。”卜老道:“这个又不是了。又不是我的孙女儿,我和你这些客气做甚么!现在主亲也是我,媒人也是我,只费得你两个帖子。我那边把庚帖送过来,你请先生择一个好日子,就把这事完成了。”牛老听罢,忙斟了一杯酒送过来,列席作了一个揖。当下说定了,卜老畴昔。到晚,牛浦返来,祖父把卜老爹这些美意奉告了一番。牛浦不敢违拗,次早写了两副红全帖:一副拜卜老为媒,一副拜姓贾的小亲家。那边收了,发过庚帖来。牛老请阴阳徐先生择定十月二十七日吉期过门。牛老把囤下来的几石粮食变卖了,做了一件绿布棉袄、红布棉裙子、青布上盖、紫布裤子,共是四件暖衣,又换了四样金饰,三日前送了畴昔。
牛浦望不见老衲人,方才返来。本身查点一查点东西,把老衲人锁房门的锁开了,取了下来,出门反锁了庵门,回家歇宿。次日,又到庵里逛逛,自想:“老衲人已去,无人对证,何不就认做牛布衣?”因取了一张白纸,写下五个大字道“牛布衣寓内”。自此,每日来逛逛。
到了二十七日,牛老凌晨起来,把本身的被褥搬到柜台上去睡。他家只得一间半屋子:半间安着柜台,一间做客座,客座后半间就是新房。当日牛老让出床来,就同牛浦把新做的帐子、被褥铺叠起来。又匀出一张小桌子,端了出去,放在后檐下有天窗的地点,好趁着亮放镜子梳头。房里伏贴,把前面天井内搭了个芦席的厦子做厨房,忙了一凌晨。交了钱与牛浦出去买东西。只见那边卜老爹已是摒挡了些镜子、灯台、茶壶,和一套盆桶、两个枕头,叫他大儿子卜诚做一担挑了来。挑进门放下,和牛老作了揖。牛老内心实在不安,请他坐下,忙走到柜内里,一个罐内倒出两块橘饼和些蜜饯天茄,斟了一杯茶,双手递与卜诚,说道:“倒是有劳的紧了,使我老夫坐立不安。”卜诚道:“老伯快不要如此,这是我们本身的事。”说罢,坐下吃茶。只见牛浦戴了新瓦楞帽,身穿青布新直裰,新鞋净袜,从内里走了出去,后边跟着一小我,手里提着几大块肉、两个鸡、一大尾鱼,和些闽笋、芹菜之类,他本技艺里捧着油盐作料,走了出去。牛老道:“这是你舅丈人,快过来见礼。”牛浦丢动手里东西,向卜诚作揖下跪,起来数钱打发那拿东西的人,自捧着作料,送到厨下去了。随后卜家第二个儿子卜信,端了一个箱子,内里盛的是新娘子的针线鞋面,又一个大捧盘,十杯高果子茶,送了过来,觉得明早拜堂之用。牛老留着吃茶,牛浦也拜见过了。卜家弟兄两个坐了一回,拜辞去了。牛老自到厨下清算酒菜,足忙了一天。
是何原因?他常日读的诗是唐诗,文理通俗,他不甚懂。这个是时人的诗,他看着就有五六分化的来,故此欢乐。又见那题目上都写着“呈相国某大人”、“怀督学周大人”、“娄公子偕游莺脰湖分韵,兼呈令兄通政”、“与鲁太史话别”、“寄怀王察看”,其他某太守、某司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浦郎自想:“这相国、督学、太史、通政以及太守、司马、明府,都是现在的现任老爷们的称呼,可见只要会做两句诗,并不要进学、落第,便能够同这些老爷们来往。多么光荣!”因想:“他此人姓牛,我也姓牛。他诗上只写了牛布衣,并未曾有个名字,何不把我的名字合着他的号,刻起两方图书来印在上面,这两本诗可不算了我的了?我从今就号做牛布衣。”当晚回家策画,喜了一夜。
当下卜诚、卜信吃了酒先回家去,卜老坐到五更天。两口儿打扮出来,先请牛老在上,磕下头去。牛老道:“孙儿,我不轻易看养你到现在。现在多亏了你这外公公替你成绩了婚事,你已是有了房屋了。我从本日起,就把店里的事,即托付与你。统统买卖、赊欠、存留,都是你本身主张。我也老了,累不起了,只好坐在店里帮你照顾,你只当寻个老伴计罢了。孙媳妇是好的,只愿你们伉俪百年偕老,多子多孙!”磕了头,起请卜老爹转上回礼,两人磕下头去。卜老道:“我外孙女儿有甚不到处,姑爷你指导他。恭敬上人,不要违拗夫主的言语,家下没有多人,凡事勤慎些,休惹白叟家焦急。”两礼罢,说着扶了起来。牛老又留亲家吃早餐,卜老不肯,告别去了。自此,牛家远亲三口儿度日。
不知卜老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化。
牛浦自从结婚,好些时未曾到庵里去。那日出讨赊账,顺道往庵里逛逛。才到浮桥口,瞥见庵门外拴着五六匹马,顿时都有行李,马牌子跟着。走近前去,看韦驮殿西边凳上坐着三四小我,头戴大毡帽,身穿绸绢衣服,左手拿着马鞭子,右手拈着须子,脚下尖头粉底皂靴,跷得高高的坐在那边。
卜老一到家,就有各项的人来要钱,卜老都许着。直到牛浦回家,归一归店里本钱,只抵得棺材店五两银子,其他布店、裁缝、脚子的钱,都没处出。无计何如,只得把本身住的间半屋子典与浮桥上抽闸板的闸牌子,得典价十五两。除还清了账,还剩四两多银子,卜老叫他留着些,到开年腐败,替老爹成坟。牛浦两口儿没处住,卜老把本身家里出了一间屋子,叫他两口儿搬来住下,把那屋子交与闸牌子去了。那日搬来,卜老还办了几碗菜替他暖房,卜老也到他房里坐了一会,只是想着死的亲家,就要哽哽咽咽的哭。
又过了一个月,他祖父牛老儿坐在店里闲着,把账盘一盘,见欠账上人欠的也有限了,每日卖不上几十文钱,又都是柴米上支销去了,合共算起,本钱已是十去其七,这店垂垂的撑不住了,气的眼睁睁说不出话来。到晚,牛浦回家,问着他,总归不出一个清账,口里尽管“之乎者也”,胡支扯叶。牛老气成一病,七十岁的人,元气衰了,又没有药物补养,病不过旬日,寿数已尽,弃世去了。牛浦伉俪两口,放声大哭起来。卜老听了,仓猝走过来,见尸首停在门上,叫着:“老哥!”眼泪如雨的哭了一场。哭罢,见牛浦在旁哭的言不得语不得,说道:“这时节不是你哭的事,叮咛外甥女儿看好了老爹,你同我出去摒挡棺衾。”牛浦揩泪,谢了卜老。当下同到卜老熟悉的店里赊了一具棺材,又拿了很多的布,叫裁缝赶着做起衣裳来,当晚入殓。次早,雇了八个脚子,抬往祖坟安葬。卜老又还替他请了阴阳徐先生,本身骑驴子同阴阳下去点了穴。看着亲家入土,又哭了一场,同阴阳生返来,留着牛浦在坟上过了三日。
又过了些时,老衲人下乡到人家去念佛,有几日不返来,把房门锁了,殿上托了浦郎。浦郎自内心疑猜:“教员父有甚么诗,却不肯就与我看,哄我想的慌。”细心算来,“三讨不如一偷”。趁老衲人不在家,到晚,把房门掇开,走了出来。见桌上摆着一座香炉、一个灯盏、一串念珠,桌上放着些废残的典范,翻了一交,那有个甚么诗。浦郎迷惑道:“莫非教员父哄我?”又寻到床上,寻着一个枕箱,一把铜锁锁着。浦郎把锁抻开,见内里重重包裹,两本锦面线装的书,上写“牛布衣诗稿”。浦郎喜道:“这个是了!”仓猝拿了出来,把枕箱锁好,走出房来,房门还是关上。将这两本书拿到灯下一看,不觉眉花眼笑,手舞足蹈的起来。
牛浦不敢出来。老衲人在内里一眼张见,仓猝招手道:“小施主,你如何这些时不来?我正要等你说话哩,快些出去!”牛浦见他叫,大着胆走了出来,见和尚已经将行李清算伏贴,恰待起家,因吃了一惊道:“教员父,你清算了行李,要往那边去?”老衲人道:“这内里坐的几小我,是京里九门提督齐大人那边差来的。齐大人当时在京,曾拜在我名下,现在他升做大官,特地打发人来请我到京里报国寺去做方丈。我本不肯去,因前日有个朋友死在我这里。他却有个朋友到京会试去了,我今借这个便,到京寻着他这个朋友,把他的丧奔了归去,也了我这一番心愿。我前日说有两本诗要与你看,就是他的,在我枕箱内。我此时也不得工夫了,你自开箱拿了去看。另有一床褥子不好带去,另有些琐细器用,都把与小施主,你替我照顾着,等我返来。”牛浦正要问话,那几小我走出去讲道:“本日天气甚早,还赶得几十里路,就教员父快上马,休误了我们走道儿。”说着,将行李搬出,把老衲人簇拥上马。那几小我都上了牲口。牛浦送了出来,只向老衲人说得一声“前程保重”,那一群马泼剌刺的如飞普通也似去了。
那日天气晚了。卜老爹睡在床上,见窗眼里钻进两小我来,走到床前,手里拿了一张纸,递与他看。问别人,都说未曾瞥见有甚么人。卜老爹接纸在手,瞥见一张花边批文,上写着很多人的名字,都用朱笔点了,一单共有三十四五小我。头一名牛相,他晓得是他亲家的名字;末端一名,便是他本身名字——卜崇礼。再要问那人时,把眼一眨,人和票子都不见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一日,老衲人闻声他读书,走过来问道:“小施主,我只道你是想招考,要长进的动机,故买这本文章来念。现在闻声你念的是诗,这个却念他则甚?”浦郎道:“我们经纪人家,那边还想甚么招考长进!只是念两句诗破破俗罢了。”老衲人见他出语不俗,便问道:“你看这诗,讲的来么?”浦郎道:“讲不来的也多,如有一两句讲的来,不由的内心感觉欢乐。”老衲人道:“你既然欢乐,再念几时我把两本诗与你看,包你更欢乐哩。”浦郎道:“教员父有甚么诗,何不与我看?”老衲人笑道:“且慢,等你再想几时看。”
到早晨,店里拿了一对长枝的红蜡烛点在房里,每枝上插了一朵通草花,央请了邻居家两位奶奶把新娘子搀了过来,在房里拜了花烛。牛老安排一席酒菜在新人房里,与新人和搀新人的奶奶坐。本身在客座内摆了一张桌子,点起蜡烛来,杯箸安排伏贴,请得卜家父子三位来到。牛老先斟了一杯酒,奠了六合。再满满斟上一杯,捧在手里,请卜老转上,说道:“这一门亲,蒙老哥亲家相爱,我做兄弟的知感不尽!倒是贫民家,不能备个好席面,只得这一杯水酒,又还要屈了二位舅爷的坐。凡事老是包涵了罢。”说着,深深作下揖去。卜老还了礼。牛老又要奉卜诚、卜信的席,两人再三辞了,作揖坐下。牛老道:“实是不成个酒馔,嫡亲面上,休要笑话。只是另有一说,我家别的没有,茶叶和炭另有些须,现在煨一壶好茶,留亲家坐着谈谈,到五更天,让两口儿出来磕个头,也尽我兄弟一点穷心。”卜老道:“亲家,外甥女年纪幼,不知个礼体。他父亲又不在跟前,一些陪嫁的东西也没有,把我羞的要不的。若说坐到天亮,我自恁要和你白叟家谈谈哩,为甚么要去?”
交友官府,致令亲戚难依;遨游宦途,幸遇宗谊可靠。
次日,又在店里偷了几十个钱,走到吉利寺门口一个刻图书的郭铁笔店里柜外,和郭铁笔拱一拱手,坐下说道:“要费先生的心,刻两方图书。”郭铁笔递过一张纸来道:“请写尊衔。”浦郎把本身奶名去了一个“郎”字,写道:“一方阴文图书,刻‘牛浦之印’;一方阴文,刻‘布衣’二字。”郭铁笔接在手内,将眼高低把浦郎一看,说道:“先生便是牛布衣么?”浦郎答道:“布衣是贱字。”郭铁笔仓猝爬出柜台来,重新作揖请坐,奉过茶来,说道:“久已闻得有位牛布衣住在甘露庵,轻易不肯会人,订交的都是贵官父老。失敬,失敬!尊章即镌上献丑,笔资也不敢领。此处也有几位朋友敬慕先生。他日同到府上拜访。”浦郎恐他走到庵里,看出爻象,只得顺口答道:“极承先生见爱。但目今也因邻郡一名当事约去做诗,另有几时耽阁,只在明早就行,先生且不必屈驾,干脆返来相聚罢。图书也是小弟明早来领。”郭铁笔应诺了。浦郎次日讨了图书,印在上面,藏的好好的,每晚仍在庵里念诗。
话说牛浦郎在甘露庵里读书,老衲人问他姓名。他上前作了一个揖,说道:“教员父,我姓牛,寒舍就在这前街上住。因当初在浦口外婆家长的,以是奶名就叫做浦郎。不幸父母都归天了,只要个家祖,年纪七十多岁,开个小香蜡店,胡乱度日,每日叫我拿这经折去讨些赊账。我打从书院门口过,闻声读书的声音好听,因在店里偷了钱买这本书来念,倒是喧华教员父了。”老衲人道:“我方才不是说的,人家拿大钱请先生教后辈,还不肯读。像你小施主偷钱买书念,这是极长进的事。但这里地下冷,又琉璃灯不甚敞亮。我这殿上有张桌子,又有个灯挂儿,你何不就着那边去念,也感觉利落些。”浦郎谢了老衲人,跟了出去。公然一张方桌,上面一个油灯挂,甚是清幽。浦郎在这边厢读书,老衲人在那边打坐,每晚要到半夜天。
不觉已是除夕。卜老一家过年,儿子媳妇房中,都有酒菜、炭火。卜老先送了几斤炭,叫牛浦在房里生起火来,又送了一桌酒菜,叫他除夕在房里立起牌位来祭奠老爹。新年月朔日,叫他到坟上烧纸钱去,又说道:“你到坟上去,向老爹说,我年纪老了,这气候冷,我不能亲身来替亲家拜年。”说着,又哭了。牛浦应诺了去。卜老直到初三才出来贺节,在人家吃了几杯酒和些菜,打从浮桥口过,见那闸牌子家换了新春联,贴的花花绿绿的,不由的一阵心伤,流出很多眼泪来。要家去,俄然遇着侄半子一把拉了家去。侄女儿打扮着出来拜年。拜过了,留在房里吃酒,捧上糯米做的年团子来,吃了两个。已经不吃了,侄女儿苦劝着,又吃了两个。返来一起迎着风,就感觉有些不好。到晚头疼发热,就睡倒了。请了大夫来看,有说是着了气,气裹了痰的,也有说该发散的,也有说该用温中的,也有说老年人该用补药的,纷繁不一。卜诚、卜信慌了,整天看着。牛浦一早一晚的进房来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