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个苦甜参半的怪梦
"这都能够了解,其启事一是笨拙,二是妒嫉,最让民气里过不去的是,打发德音杭布来虎帐窥测,调多隆阿跟从摆布。涤生是满腔热血,一片忠心,朝廷却如此猜忌,岂不让民气寒!"胡林翼用手来回重重地抹着桌面,仿佛在宣泄胸中郁忿,一贯蜡黄的两颊上出现红潮。
王闿运饮了一口酒,顿挫顿挫地念叨:"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分歧功,勘定仅传方面略;经学在纪河间阮仪征之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憾会堂书。""雄深超卓,评价恰当!"吴南屏拈须奖饰,"壬秋,你但是冷眼旁观,所见深切,不过,我料定曾纪泽不会收下。""他当然不会收。这副挽联只能记在我的《湘绮楼日记》中,传诸子孙后代。"曾国藩心中不怿。奇特的是,江忠源、胡林翼、罗泽南都未表示贰言。他愤然退出雅座,走出火宫殿,瞬时便回到荷叶塘。怪事!涓水河如何干枯了?往昔清澈的河水都到那里去了?他又去寻觅高嵋山的竹林,不觉吓懵了!如同蒙受一场大劫般,高嵋山黛青色的美景荡然无存,漫山遍野都是光秃秃的树干,枯黄的败叶在树干间飘摇,然后无声无息地撒在山坡上、沟涧里,乱糟糟地,昏惨惨地,令人哀思而愁肠千结。"唉呀,荷叶塘,你如何变成这个模样了!"曾国藩终究忍不住高喊起来,俄然闻声自鸣钟响了。本来竟是大梦一场!他侧身看了看钟,时针和分针刚好并在一起:刚交子正。
曾氏同治六年正月初四日致澄弟信:"吾家现虽鼎盛,不成忘寒士家风味,后辈力戒傲惰。戒傲以不大声骂主子为首,戒惰以不晏起为首。吾.则不忘蒋市街卖菜篮景象,弟则不忘竹山坳拖碑车风景。昔日苦况,安知异日不再尝之?自知谨慎矣。"他懊丧地走出屋门。内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这不到了长沙城吗?"当他看到熟谙的火宫殿时,内心说道。火宫殿里里外外乱糟糟的,他正要回身走开,一个肩膀上搭着抹布的伴计满面堆笑地说:"要寻平静的处所吗?楼上雅座请。"曾国藩留步,见这伴计非常面善,这不是岳阳楼上阿谁很会说话的店小二吗?他如何到这里来了!再定睛一看又不是。啊!对了,他是稽茄山下小饭铺里阿谁忠诚的老板。老板撩起围裙,一边擦手一边说:"你老放心,再也不会看到长毛了,长毛已叫你老毁灭了。雅座里没有外人,都是你老久别的朋友。"曾国藩感觉奇特,上得楼来,翻开帘子看时,唬得心跳不已。雅座里的八仙桌旁坐着三小我,正在畅怀痛饮,高谈阔论。上首坐的江忠源,右边坐的胡林翼,左边坐的罗泽南。他忙出来,作揖打号召:"多时不见了,本来你们都在这里!"怪哉,三人都没有发明他,持续谈着他们的话。他很沮丧,便讪讪地靠着动手坐着,借此歇息下。只听得江忠源开朗地笑道:"现在好了,天下温馨了,恰是当年康节先生所说的:'人乐承平无事日,莺花无穷日高眠。'我辈能够痛痛快快地喝酒赋诗了。""是呀。想当初我们建立湘勇,是多么的艰巨困苦,那年就在这个火宫殿里闹出了性命案,逼得湘勇没法在长沙安身,不得不躲到衡州去。"罗泽南插话。
三人正说得努力,俄然帘子又被翻开,举头出去一长须老儒。此人衣衫陈旧,精力矍铄。一出去,便用拐杖指着八仙桌边的人说:"你们在这里喝得痛快,如何不叫我?"三人忙起家,赔着笑容说:"不知吴举人驾到,有失远迎。"曾国藩定睛一看,方知来的是岳州怪才吴南屏,二十多年不见了,不料在此相遇。正要起家打号召,又想,他们看不见我,我也不轰动他们了,且一旁坐听算了。
"可贵涤生忍辱负重,终究在衡州练就了水陆雄师,奠定了今后湘军胜利的底子。"胡林翼感慨道。
曾国藩呆呆地望着他们,感慨万千。
他沿着涓水河边走,仿佛恰是一个提着竹篮子,刚从祠堂告别雁门师回家的小门生,对草丛中惊飞的翠鸟、水边吓跑的游鱼充满着兴趣。驼背五爹还坐在那株古柳树下,悠落拓闲地含着一杆三尺长的烟管。他起家拉绳,那把传了几代的百大哥罾扳起来了,小鱼小虾在网中活蹦乱跳。看着放学的孩童贪婪地站在一旁,驼背五爹选了一条小小的红鲫鱼递过来。小门生如获珍宝,双手捧着,撒开腿向家中跑去。背后五爹高喊:"伢子,你的竹篮子不要了?"跑着跑着,红鲫鱼不见了,小门生上了高嵋山,一顷刻间就变成了十六七岁的少年,手里握一把柴刀,沿着山间巷子走进一片竹林。多都雅的竹枝啊,清幽劲节,他真不忍心举刀。但没法,他要砍下竹子,用它来编织篮子,然后拿到蒋市街上去卖,换回几个买纸笔的零钱,读书郎的家道并不余裕呀!他不以此为苦。林中小道送给他生趣盎然的情致,一只只从本技艺里成形的青皮白心的竹篮子,又给他带来胜利的高兴……俄然,山脚下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他快步跑下去。"哐哐嘡嘡"的锣声里,走出一个帽子左边插着红花的差役,在家门口高喊:"恭喜恭喜,贵府公子高中第三十六名举人!"祖父、父亲笑盈盈地走出来,接过捷报,屋门口围满了四乡八村前来看热烈的老长幼少。一会儿,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让开了一条路,一乘大红花轿抬进门来,老岳父欧阳凝祉先生笑吟吟地骑马跟在轿后,夫人来了!曾国藩双喜临门,乐得眉开眼笑,情不自已。夜深了,闹洞房的亲朋都走了,夫人头罩红绸,羞怯地坐在沿上。新郎官举着龙凤红烛,心胸惴惴地走过来,他不知新娘子长得如何。游移了好久,终究悄悄地揭开红绸。新郎官惊呆了:烛光下,新娘子粉面桃腮,含情脉脉。一种从未有过的幸运感涌上心头,他醉醺醺、眼迷迷地把新娘子抱了起来。渐渐地他展开眼睛,抱在怀里的夫人已眇一目,额头上尽是皱纹,头发斑白,他绝望地松开手,蓦地间从镜子里看到一个衰朽老头。那恰是他本身!
办完这件家中大事,曾国藩一阵轻松,回房稍作憩息。他一躺上,便俄然见到了久别的祖父和父亲,心中非常惊奇。张眼四周一看,这不到了荷叶塘吗!那绕山蜿蜒的流水,恰是魂牵梦绕的涓水河;那苍苍翠翠的峰岭,恰是日思夜想的高嵋山。"啊,生我育我的故乡,我又回到了你的度量!"曾国藩内心有说不出的痛快,呼着喊着,孩子似的奔向涓水河,奔向高嵋山。
"洋人怕甚么,又不是三头六臂,若撞在我手里,定叫他有来无回。"江忠源怒道,还是当年战蓑衣渡、守长沙城的气势。
曾国藩在一旁听了略觉欣喜,内心想:"幸亏他们没有瞥见我,且多坐一会,听他们是如何群情的。""要说涤生忍辱负重,真我辈不及,镇筸兵的欺负、湖南宦海的权势不消说了,厥后在江西,新老巡抚都跟他过不去,不给粮饷都罢了,还要说他运了多量金银回荷叶塘,说他兵戈无能,剥削有方,你看气人不气人!"罗泽南取下眼镜,用手绢擦着眼睛,不知是眼睛昏花了,还是因过于冲动而流了泪水。对亲家的这个行动,曾国藩非常感激。
"长毛、捻子都好对于,难办的是洋人。我总担忧涤生会栽在洋人手里,毁了半世英名。"胡林翼没有喝酒,情感俄然降落下来。曾国藩偷眼看时,两颊上的红潮不见了,恰是安庆南门船埠上呕血昏倒时的模样:干瘪灰白,两眼微闭。
"你们想想看,大清二百年来,兵都是朝廷把握的,赋税皆归之于户部,藩臬服从于中枢。这些年来,因军功而升至督抚的多达二十余人,至今还占有十八省的近半数。他们仗着功绩,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兵员成了仆人,赋税变成私产,藩臬惟服从办事,不敢稍有贰言。后起的淮军将领的骄横更加过之,的确达到了为所欲为的境地。本日情势,外重而内轻,督抚之权大于朝廷,只怕唐末藩镇盘据的局面不久就会重演了。曾涤生说,二十年来与长毛、捻贼之战,其力费十之二三,与旧时文法之战,其力费十之七八。好吧,你们看看,这就是他与祖宗成法开战取胜后的功绩!大清亡在湘淮军之手,总在这几十年间便可证明。"曾国藩听到这里,吓得浑身盗汗淋漓,内心狠狠地骂道:"这个吴南屏,我把你列作桐城文派在湖南的传人,没有事前收罗你的定见当然不当,但你也不能如许挟嫌抨击我呀!""吴夫子,你说得好!"帘别传进一句非常宏亮的话,把大师的重视力都吸引畴昔了。帘子翻开,走进一个四十余岁的学者。但见他气度爽阔,风采俶傥,世人看时,出去的本来是风骚才子王闿运。他不待号召,径坐在八仙桌上首江忠源的中间。一落座,就旁若无人地夸夸其谈:"吴夫子的观点我完整附和,世人不但为湘军可惜,也为涤翁可惜。涤翁之才,原在经学文章上,他若一心努力于此,可为本日之郑康成、韩退之。但他功名心太重,清安逸闲的翰苑学士当不久,便去当礼部堂官,做学问的时候已是不敷了,后又建湘军战长毛,更得空著书立说。好处没有获得充分阐扬,弊端却拚死力去硬干,成果徒给史册留一遗憾。""壬秋,你太刻薄了!"胡林翼大为不满地打断他的话。
这是个好生希奇的怪梦!曾国藩心想。他平生所做之梦极多,特别是咸丰7、八两年家居时,表情苦楚,百忧交集,几近一合眼便是梦,并且又是一色的恶梦。但像彻夜如许有头有尾、从小到老、先甜后苦、先美后丑的梦,却向来没有做过。他沉着地想想,也不奇特。夸姣的荷叶塘,只是他散馆进京前脑中的印象,它与纯真的与世无争的韶华紧密相联。厥后就不可了。到了守父丧的年代,高嵋山、涓水河再也不能引发他如醉如痴的沉沦。对湘军,对他小我的微辞,他已从京师和故乡那些宦海不对劲,或隐居不仕的朋友手札、扳谈里看到听到多次。前几天,欧阳兆熊将吴南屏的一封信给他看,梦中吴举人所言的恰是信里的话。客岁从天津南下,在清江浦偶遇王闿运。这个平生信奉帝王之术的俊才,对曾国藩总不重用他,不免有些痛恨,他现在已著作等身,以一学术大师而饮誉海内。他送给曾国藩近年所著的五本书:《周易燕说》、《禹贡笺》、《谷梁申义》、《庄子七篇注》、《湘绮楼文》。就在送书的时候,王闿运不无得意地说,曾国藩本是著作之才,惜不得闲暇,又说他比来戏拟了一副联语,但不敢相送。曾国藩催他念,谁知竟变成了梦中的挽联……彻夜,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翻出来了,胡乱地拼集了这个苦甜参半的梦。至于高嵋山的落叶,曾国藩倒以为恰是本身现在的实在写照:精疲神散,欲自振而不能,比如暮春季候,败叶满山,全无清算。"哎!"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起李鸿章已从直隶赶来江宁,上午就要来衙门拜见,他逼迫本身闭目息念,希冀能再睡上个把时候,养养精力。他有很多话要对这个阔弟子说。
"我这话看似刻薄,实在不刻薄。我劈面都对涤翁说过。"王闿运仍然不知忌讳地大放厥词。"涤翁百年后,颂他夸他的人天然千千万万,我王闿运偏要唱唱反调。我也拟好了一副挽联,将来凭吊时要亲手交给纪泽。""念给我们听听!"吴南屏催道。两个怪才固然平时相互瞧不起,在这点上却又声气相投。
"算了,都不去说它了,幸亏涤生兄壮志已成大业,现在功成名就,我大清朝自三藩今后,还没有哪个汉人有涤生兄的光荣,我们也都仰仗他的忍辱负重而名登凌烟阁。"这是江忠源的宏亮豪宕的嗓音,说罢满饮了一口酒。
吴南屏一屁股坐下来,喝了几口酒后,便旧习不改,牢骚满腹,怪话连篇:"我在内里听很多时了,你们都是湘军大头子,奖饰湘军的功绩,说长毛是你们湘军灭的,大清是你们湘军保的,真恰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实在,长毛是自生自灭。倘若没有内哄,这天下洪杨坐定多年了。"真是一语惊四座,大师都洗耳恭听。曾国藩心想:"说他是怪才,恰如其分。""我还劝你们且慢表保大清的功绩。叫我看,湘军不但不是功臣,它恰是挖大清江山基脚的祸首!"江、胡、罗都瞪大眼睛望着他,曾国藩更是惶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