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看看我们湖南的湘妃竹吧
对湘妃竹,李鸿章闻名已久。用湘妃竹作骨做成的湘妃扇,是文人骚人遍及爱照顾的雅物。他虽不是那种诗酒名流式的人,但也是翰林出身,夏天也爱摇一把湘妃扇。前两年做过一任湖广总督,不过大部分时候不在任上而在疆场,故他未去湖南见度日生生的湘妃竹,想不到明天能在江宁城里见到它!
"长毛平后,我曾希冀国度马上复兴,谁知捻乱又起;捻乱平后,能够措手了,不料又产生津案。在措置津案时,我已力尽神散,自知不能再有任何作为了,而朝野又对津案的措置分歧甚大,一时髦难望弥缝。复兴何时到来,看目前情势,实难预卜。然天生我辈异于流俗者,就在于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知难而进,乃至知其不成为而强为之。数十年来,我知办事之难,在民气不正,民风不厚,而君子心厚民风,其始实赖一二人默运于渊深微莫当中,而厥先人亦为之和,天亦为之应。我与贤弟,恰是属于这一二人之列。我力求先正己身,同时亦大力培养一批人才,培养一批好官,将他们当作种子,等候他们着花成果,实现天下应和的局面。可惜此事办得并不胜利,而后尚须贤弟不时自发一身处天下榜样的职位,并且还要多多培植人才,援引好官,到了普天之下都来应和的时候,民风天然窜改,康乾乱世当可重睹。这是我要与贤弟谈的第二点。"说到人才,李鸿章一贯最服曾国藩的知人善任,因而趁机问:"恩师,弟子经历有限,又常带兵兵戈,得空穷究,对当今一些首要人物都乏真知灼见。恩师向以识人精微著称,是否可将他们略加批评,以便弟子心中稀有?"曾国藩听后沉默着,好久不作声。
"你说得对,但还不但这一层意义。"曾国藩抚须浅笑着说。
李鸿章的奏章本写得好。入幕之初,曾国藩叫他掌书记案牍。几个月后便奖饰说:"少荃资质于公文最附近,所拟奏咨函批,皆有大过人处,将来建立不凡,或竟青出于蓝亦未可知。"现在颠末十年督抚生涯的历练,他的奏章更显精当老辣。李奏的最大特性是层次周到、文笔洗练,一件破天荒的大事,他用两千余字便将缘起、需求性、如何停止、预期达到的结果,以及十二条详细事项,论述得要而不烦,面面俱到。首要之点为:选年在十三四岁至二十岁之间的聪慧后辈到美国去学习十五年,每年选三十名,持续派四年,共一百二十名,朝廷派正副委员办理,估计统统用度总和在一百二十万两摆布,首尾二十年,每年拨款六万。
同治十年七月初三日,曾国藩和李鸿章会衔上《拟选聪慧后辈赴西欧各国肄业折》。该折提出"拟选聪慧小童送赴西欧各国书院学习军政、船政、步算、制造诸书,约计十余年,业成而归,使西人善于之技中国皆能谙悉,然后能够渐图自强"的建议。此建议被朝廷采取。同治十一年七月,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批公派留门生由上海乘海轮赴美,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各派出一批。每批三十名小童,总计一百二十名。
李鸿章连续看了几十根竹子,在竹林中眷恋了半个钟点之久,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艺篁馆,坐在教员的劈面。他喝了一口热茶,兴趣浓烈地问:"恩师,这竹子移来多久了?""还不到一个月,眼下长得还能够,倘使能在这里世世代代扎下根,那就真是一件功德。"曾国藩笑意盈盈。
午后,满天阴云裂开一道裂缝,一缕多日不见的冬阳射进两江督署,比如一副淡墨画就的大观园图,俄然加上红绿五彩,面前的统统顿光阴华四耀、都丽矞皇起来。正在书斋里饮茶闲谈的曾国藩见此,情味大增,笑着对一旁的弟子说:"少荃,去看看我们湖南的湘妃竹吧!""上那里去看?"李鸿章明显被恩师的话弄懵了。
"还因为此竹有一个斑斓动听的传说,使得它比别的竹子更逗人爱好。"李鸿章立即加以弥补。
"不必了。"曾国藩规复了常态,"这二十年来,我已死过几次了。死,对我来讲,不值得惊骇。把你从保定请来,是想在死前跟你说几句首要的话。少荃,时势把我们师弟绑到了一起,塞进了一条航船中。"天空上的裂云垂垂缝合,暖和光辉的夏季又被阴霾所袒护,都丽矞皇的两江总督衙门重新变成一幅灰蒙蒙的水墨画卷。李鸿章感遭到胸口有点堵塞,身上添了一分寒意。他寂然答道:"这些年来,弟子跟随恩师身后做了一点事,虽是时势所促进,但恩师奬掖提携之大恩,弟子岂能斯须淡忘!""当年在京师初见贤弟之面,老夫便将贤弟许为伟器。丁未年贤弟打马进玉堂,我视你与郭筠仙、帅远燡、陈作梅为丁未四君子。安庆攻陷后,我请贤弟招募淮勇,东下上海,后又以苏抚一职密荐。我平生庸碌,无所建立,独一可安抚的就是看准了贤弟是个可寄重担的大才,要说酬谢皇恩,留声后代,也仅此一桩罢了。"曾国藩一往情深地追思着旧事,至高至重的由衷赞成,把李鸿章的表情推向冲动莫名的峰巅。他以近于哽咽的声音说:"弟子微薄之劳,与恩师巍巍功德比拟,如爝火之比日月,沙丘之比泰岳,何况这点功劳,也包含在恩师平生的勋业当中。""十年来,湘淮两军、曾李两家为世所谛视。前人说峣峣者易折,皦皦者易污,又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老朽近年来常有忧谗畏讥之患,时存履薄临深之感,这是老朽与生俱来的胆气亏弱、遇事瞻顾的赋性,所喜贤弟豪放固执,敢作敢为,在心性上胜我多多矣,这是老朽最堪欣喜之处。""弟子也常常有空虚胆小的时候,尤当事机不顺、夜阑更深之时更是如此。"李鸿章向以铁腕倔强著称,这是他在人前第一次表示本身也有衰弱的一面。
曾国藩看后很对劲,只是在批驳"不必出国,可就在海内学习"的谈吐时,他添了一句话:"前人谓学齐语者,须引而置之庄岳之间,又曰百闻不如一见,可见亲历其境之首要。"在读到要安身现在,着眼长远的培养人才目标时,他添了两个比方:"成山始于一篑,蓄艾期于三年。"古文家曾国藩以为,一篇上乘奏章,笔墨上除清楚简练外,还要适本地加点文采。如许读起来才不感到古板,并可传之长远,所谓"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就是讲的这个事理。他给沅甫选的奏章范本,就非常重视言文兼顾。全篇都妥当无误后,他把草稿交给了文房抄录,好让李鸿章亲身带到京师去呈递。
"湘人爱斑竹,老朽尤重之,物以稀为贵,且又有舜王南巡,客死苍梧,娥皇、女英寻夫不见,泪洒竹林自投湘江的那一段传说,这的确是斑竹受人爱好的启事。老朽看重斑竹,主如果从斑竹的身上遐想到了一种血性。娥皇、女贤明知舜王已死,不成再见,却偏要南下寻觅,寻不着,则投水他杀,以身相殉。这是甚么血性呢?是知其不成而为之的血性,是以死酬谢知遇之恩的血性,是对目标的寻求至死不渝的血性!"李鸿章听着听着,不由寂然起敬。他的脑筋里垂垂闪现出二十七年前的碾儿胡衕书房,恩师在给他讲《诗经》中的借物喻志,讲先贤的品德节操……身为太子太保、协办大学士、一等肃毅伯的李鸿章,在恩师的面前,仍有一种当年作门生时的凛然崇拜之感。他在细细地咀嚼恩师本日说这番话的深远含义。
"行!"曾国藩利落地承诺,"如果来岁这批斑竹还能如此枝繁叶茂的话,我必然送六十根给你。你六兄弟一人十根,这里还留五十根,我五兄弟也一人十根。"这句看似随随便便的话中,包含着如何的交谊,李鸿章一听就掂出来了。他非常冲动地说:"谢恩师!""喝口热茶吧!"当仆人来到石桌边,将本来的冷茶泼去,换上热茶时,曾国藩对李鸿章说,"少荃,你晓得我为何如此爱好湘妃竹吗?""因为此竹是恩师故乡的特产,恩师看着它,如同回到了故乡。"李鸿章不假思考地答复。
"那……"李鸿章略停半晌,嬉笑着说,"弟子愚陋,实在想不出了。"以李鸿章的敏捷,莫说两层启事,他一口气说上十层八层都不要紧,但他成心不说了。一来他素知恩师城府极深,恩师心中的意念不是他能等闲道得出的;二来他要在恩师面前保持着谦虚请教的长辈形象,宁肯不再猜下去,请恩师见教,也不要逞强显能,使乖卖巧。这也是李鸿章磨练出来了,恃才自大的淮军魁首,畴昔对这一点是想都不肯去想的。
"少荃,这就是从洞庭湖君山移来的湘妃竹。"曾国藩靠在棉垫椅背上,指着窗外的小竹林,对李鸿章说,"你之前见过这类竹子吗?""没有。"李鸿章承诺一声,对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走出艺篁馆,进到竹丛中,他要细细赏识这一片有着奇异色采的罕见竹林。
曾国藩起家,李鸿章随后跟着。在李鸿章的眼里,恩师是较着地老了:痴肥的皮袍里裹着干瘪的身躯,脖颈颀长多皱,毫无光芒,就像一截脱水的老苦瓜;背弯着,两个肩膀一高一低,从皮帽里垂下来的斑白辫子,稀少尖细,如同一只沾了白粉的老鼠尾巴。与二十七年前初度在京师见面时比拟,的确是天壤之别,只要妥当沉重的法度,仍保存着昔日的气势。
"你不晓得,我的脚已肿了好几个月了。"曾国藩把脚伸前一步。"俗话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这脚发肿是一个极坏的前兆。""不要紧的。我回保定后,为恩师寻一个专治此病的良医来。"李鸿章谛视着曾国藩伸过来的脚,安抚道。
李鸿章明天就要出发了。中午,曾国藩在督署内设席为他饯行。宦海要员和故旧老友聚于一堂,给这位年富力强、功大位显的协办大学士敬献一杯杯美酒,填塞满耳的阿谀话。李鸿章甚是欢畅,但也微感迷惑:恩师说有大事相托,这些天来除谈遣派小童出洋留学外,并没有说上几句亲信话。大事,莫非就是指的这件事吗?
"你随我来。"
"少荃,此次我们师弟在江宁见面,说不定是此生当代的最后一面了。"曾国藩的调子俄然变了,风卷松涛、浪掀战舰的激昂慷慨被无可何如花落去的情感所替代。
"少荃,你要好好地看一看,这但是从君山上连土一起运来的真正的湘妃竹呀!"曾国藩对着窗外大声说,他仿佛很对劲,一小我在屋子里吟起刘禹锡的《秦娘曲》来,"山城人少江水碧,断雁哀猿风雨夕。朱弦已绝为知音,云鬓未秋擅自惜。举目风烟非旧时,梦寻归路多整齐。如何将此千行,更洒湘江斑竹枝!"是的,这的确是湘江边上的真正的斑竹!只见略带黄色的青皮竹竿上,充满着大大小小的玄色斑点,那斑点极像溅在宣纸上渐渐浸渍的墨痕。把它比作人的眼泪,女人的眼泪,特别又是舜王的后妃--斑斓忠贞的娥皇、女英的眼泪,真是妙极美极!李鸿章悄悄地抚摩着竹竿,感慨着苍筤中竟有如此稀品,更感慨着人群中竟有如此富于胡想的湘人,而湘人的代表,又恰是屋子里那位已成衰弱的恩师。他一贯崇拜教员宏阔的派头、刚毅的意志,明天他看出了教员的心灵中还深藏着才子般的绵绵情致。
师生见面以后,曾国藩把容闳提拔小童出国留学的建议提了出来,李鸿章当即欣然附和,并以为这是徐图自强的底子办法。为包管此事达到预期的结果,李鸿章还提出了很多详细定见,使这个被先人誉之为中华初创之举、古来未有之业的大胆假想臻于成熟。曾国藩这几天很镇静,反几次复和李鸿章会商各项细节。最后决定由李鸿章拟稿,二人会衔上奏。
偏西的太阳被阴云压抑多时,终究又挣扎出来了。它的金黄色的光辉照在洪秀全留下的画舫上,也照在从君山移过来的湘妃竹上;它照在曾国藩灰黄多皱的长脸上,也照在李鸿章饱满丰富的双肩上。人有好恶,它无偏倚;人有寿殀,它将永久。
"恩师,您送几根给我吧,让老四把它种到庐州李家寨去!"李鸿章说,那持重的神态也与当年要求筹建淮军相称。
好一片令人爱好的竹林!时至寒冬,草木残落,唯有这竹枝仍然保存着浑身翠绿,真不愧岁寒三友之一。就在这一片大竹林左边,一条曲盘曲折的鹅卵石铺成的巷子,把曾国藩和李鸿章导向了一片小竹林。小竹林前面有一座按荷叶塘农舍情势制作的斗室间,专门为赏竹憩息之用,曾国藩给它取个名字叫艺篁馆。艺篁馆里陈列简朴。正中墙壁吊颈挂一幅郑板桥的墨竹图,但那不是郑氏的真迹。曾国藩从郑板桥先人手中借来,请彭玉麟临摹一张。板桥的画上另有一首他自题的七言绝句:"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官方痛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曾国藩对这首诗赞美不已。彭玉麟写不出板桥体来,曾国藩也写不出,无法,只得以本身的行草体録下这首诗。裱好挂上后,曾国藩笑着对彭玉麟说:"我们俩人合股打劫了板桥的珍宝,此后地府之下如何见他!"彭玉麟也笑着说:"抄袭者是我。涤丈虽録了他的诗,但没有效他的体。传播他的诗,他还会设席接待你老哩!"曾国藩高兴地大笑了一阵,他感觉好久以来没有如许欢愉过了。
李鸿章俄然感觉,教员对斑竹移到西花圃的胜利的高兴,乃至超越了当年的篡夺江宁。
就凭左宗棠的面有赧色,曾国藩也就获得很大的安抚,何况李鸿章的奇迹对他来讲血肉相联,息息相干!他清楚地晓得,有李鸿章的昌隆和强大,就能确保他的奇迹后继有人,他的申明不会因人死而灭。纵观数千年汗青,多少人在生时阵容显赫,炙手可热,人一死,骸骨未寒便遭唾骂鞭挞,平生名誉扫地以尽。曾国藩晓得本身在对待洋务和津案的措置上树敌甚多,倘若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将本身的思惟贯彻下去,并获得成绩的话,一旦倒下,便也很能够逃不脱鞭尸扬灰的结局。现在有了李鸿章,有了他的不成摆荡的权势和一班子占有枢路的部下兄弟,估计二三十年内本身还不至于身败名裂。曾国藩对本身十年前选定李鸿章作为传人的决策很为光荣,并感激这个争气的弟子,且佩服贰心机上的固执赛过本身。由此,曾国藩也宽大了李鸿章宠荣利禄计算太深的弊端,师生之间的干系进入了一个水乳融会的新阶段。
接到恩师手谕后,直隶总督李鸿章不顾年关已近、百事丛杂,冒着酷寒,长途跋涉,由保定来到江宁。客岁他从湖广总督任上调到直隶,代替恩师的职位,同时接办天津教案的扫尾。那些日子里,师生二人就津案、洋务以及国度情势作了多次推心置腹的深谈。在这些方面,李鸿章完整附和曾国藩的观点,特别对创办洋务,李鸿章表示出比恩师更大的热忱,并且脚结壮地干实事。在苏抚任内,他筹建了上海炸弹局、姑苏机器局。在署江督任内,不但大大扩大江南机器制造总局,又独力创办了金陵制造局。李鸿章操纵这些军器工厂多量出产枪炮枪弹,设备淮军,使淮军成为当时兵器最为精美的军队。他不顾人言,在捻军被弹压后对峙不撤淮军,并把刘铭传、潘更始、张树声、吴长庆、周盛波、周哄传,以及弟弟李鹤章、李昭庆都一一安设在掌管兵权的高位上,构成了他的强大羽翼。其兄李瀚章又最会仕进,弟弟一调走,湖督一职就落到他的手中。汉人同胞兄弟俩并世为总督,清朝建国以来尚无先例。朝野表里,都说李家已代替曾家,成为天下臣民第一家了。曾国藩听了,内心偶然也不免泛酸,但更多的是欣喜,乃至另有些感激。
曾国藩将李鸿章带到了西花圃。这西花圃本是李鸿章设想的。当年一把大火把天王宫烧得变成瓦砾场,甚么都破坏了,唯独那艘石舫却未曾遭到涓滴影响,还是好好地停靠在原处。同治四年曾国藩赴捻烽火线,李鸿章代理江督,开端筹划重新修建督署。有人建议将石舫炸掉,李鸿章制止了。明天,当他看到浮游在碧波中的石舫时,顿生亲热之感。他兴趣勃勃地穿过九曲桥,在石舫上细细地打量了好一阵子,才尾随恩师来到湖岸边的竹林旁。
"说得好,但还不完整。"
门生赛过教员,不恰是表现了教员识才育才的本领吗?欧阳兆熊讲过如许一件事:那年左宗棠在闽浙总督任上,他去福州看望老朋友,左宗棠放言曾国藩不如本身。他对左宗棠说,带兵兵戈,曾国藩或许不如你,但识人用人却强过你多倍。曾的门下人才济济,你的楚军除开你这个统帅外再无第二人。谁不如谁,后代自有公论。欧阳兆熊这番直率的攻讦,说得左宗棠哑口无言,面有赧色。
曾国藩将弟子领进艺篁馆,在中间一张小方桌边坐下。桌面铺了一块白布,上面摆了几样糕点,屋子里早生好了柴炭火,暖融融的,仆人过来斟好两碗热茶。
"我自知来日苦短,死在朝夕,贤弟正如丽日中天,方兴未艾,前程极宜保重,我有几句亲信话要对贤弟说。"曾国藩凝重地对凛然端坐的弟子说,"湘淮军自建立以来,平长毛灭捻寇,杀人不计其数,仇敌遍于天下,这天然不消说了。另有一层,不知贤弟可曾重视到,湘淮军之以是取得胜利,乃因废除祖宗成法、世俗习见。""弟子晓得。"李鸿章点头说,"我朝兵权握在中枢,从不下移。畴昔川楚白莲教造反,各地建起团练,参与镇反,然事毕团练即全数闭幕。湘淮军一反成例,为安定长毛捻寇之主力。长毛平后,恩师遵成法,湘勇陆师撤去十之八九,但海军仍根基保存,并转为经制之师。捻寇平后,淮军撤去不过十之二三罢了。这些都与世俗文法大不相合。""对!你见事明白。"对李鸿章的答复,曾国藩非常对劲。"湘淮军不反世俗文法,则不成成事;湘淮军一反成法,则又贻下无穷后患。有人说,将启唐之藩镇、晋之八王之先声,非危言耸听,实见微知着也。我生性顾虑甚多,慑于各种压力,同治三年江宁光复后,强行大撤湘军,虽一时免除了很多口舌,但毕竟贫乏远见,后之捻乱幸赖贤弟淮军以成大功。贤弟气度恢廓,近年来不但不撤淮军,反而大量用洋枪洋炮设备,成为当今天下第一劲旅。对于此事,朝野群情颇多,乃至有人以董卓、曹操视之,疑有非常之举。"说到这里,曾国藩又端起茶杯喝水,并重视看了下李鸿章的反应。只见他神态自如,并不因世有董、曹之讥而动容。曾国藩内心叹道:"这就是李少荃,他到底与我大不不异。""这当然是无识者肤见。"曾国藩接下去说,"当今内哄虽平,内乱不已,大清江山时有被践踏之虞,八旗、绿营不能作依托,前事已见,保太后皇上之安,卫神州中原之固,今后全仗贤弟之淮军。别的,保护我湘淮军十多年来破世俗文法之服从,亦只要希冀强大的淮军的存在。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一点,此后不管有多大的风波鼓起,淮军只可加强而不成减弱,这点决不能摆荡。""请恩师放心,只要弟子一息尚存,这一点必然谨守不渝!"李鸿章语气果断地表示。他没有保君卫国的激烈崇高任务感,也并非有保护湘淮军废除世俗文法战果的深远熟谙,他只要一个明白的观点:乱世当中手里的刀把子不能松,这是统统赖以存在的根本。不过,曾国藩的这些话也给他以启迪,他此后能够保君卫国的清脆标语来从多方面进步淮军的战役力,而一旦淮军真的成了天下独一无二的劲旅,便任是那个也不敢说撤消一类的混账话了!
"我想再硬再强的人,这点灵府深处的胆小感老是不免的。苏长公说,寄蜉蝣于六合,渺沧海之一粟。人在六合沧海之间是多么长久纤细,能不胆小吗?"曾国藩淡淡一笑。仆人过来换上热茶,曾国藩喝了两大口,李鸿章也浅浅地呷了一口。
李鸿章在天津期间,亲眼瞥见恩师在清议的指责、津民的仇恨和内心的疚愧交叉下,如处水火,如坐针毡的艰巨处境,望着恩师每况愈下的病躯,他已预感到恩师来日无多了。当读到此次手谕中"此次见面后或将永诀,当以大事相托"的话时,李鸿章遂不顾统统南下江宁。
"恩师精力如昔,弟子此后请教的日子还长哩!"李鸿章心中怃然,脸上仍泰然无事地浅笑着,似不把这话当作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