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王闿运纵谈谋国大计,曾国藩以茶代墨,连书"狂
曾氏咸丰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日记:"兵部火票递到恭理丧仪五大臣咨文,大行天子颁赏遗念衣物。木箱一个。内冠一顶,系红丝结顶。青狐胲袍一件。表一件。玉搬指一件,中镂空,上刻'嘉庆御用'四字。木箱外用牛皮包一层,毡包一层,内用毡一层。犹记道光三十年仲春初旬日,在贤能门外颁赏宣宗整天子遗念衣物,诸王大臣皆得赏件,余得春绸大衫一件,玉佩一件。当时群臣在桥南叩首谢恩。或言遗念衣物,大内赐出者,寺人多以膺物易之,真御用之物不成多得。此次所赐衣冠殆真为文宗显天子御用之件,不似寺人所易膺物。鼎湖龙去,遗剑仍然,曷胜感怆!"
"他如何到这里来了?"曾国藩正想着时,王闿运已经出去了。
"没有如许的事,不要胡说。"话虽峻厉,但语气和缓,脸上亦无愠色。
"本来,"王闿运换成了陡峭的口气,层次井然地说下去,"大行天子应当服膺周公辅成王的古训,师法本朝多尔衮辅顺治爷的先例,任命恭王为摄政王,将季子拜托与他,再叮嘱肃中堂经心帮手恭王。如许固然新主冲龄,政局会确保稳定。大行天子已去,天然不能再苛论,当今之计,只要宫保自请入觐,申明祖制,申明不能行两宫垂帘听政的事理,再与肃中堂一起谒见恭王,务请恭王以社稷为重,耗费前嫌,帮手新主。如许,上有贤明嫡亲之摄政王,下有精干威断之肃中堂,外有手握重兵之曾宫保,大清朝廷即便遭受暴风骤雨之攻击、天崩地裂之灾害,也可高低同心,朝野合力,共度危难,稳如盘石。如此,大人对国度的进献,将远胜攻取一城一地,千年青史,将永标大人忠贞为国之赤忱!"王闿运越说越意气昂扬,曾国藩则越听越沉着。面前这个聪明非常的墨客,为肃顺计,可谓远谋深算,处心积虑,但他毕竟是个年青的墨客,阅世尚浅。以肃顺之脾气,他要执掌国政大权,岂会自请恭王当摄政王?说不定大行天子没有要恭王摄政,恰是出自肃顺的主张!与肃顺谋此事,无异与虎谋皮,自讨苦吃。再说,肃顺放肆,积怨甚多,恭王愿不肯意与他同事,也很难讲。若自请入觐申明祖制,肃顺、恭王两边讨不讨得好尚不成预卜,先获咎了两个皇太后,倒是必定的事。以慈禧太后之为人,获咎她岂有好处!现在是太后、顾命大臣、恭王三方在明争暗斗,三个方面不管谁胜,都必然要依托本身,何需求参与这中间呢!在安庆静观时势窜改,以稳定应万变,乃是目前的最好态度。主张盘算,曾国藩笑着说:"壬秋,你的设法很好,但我一个外臣,岂无能预朝政?再说火线军事瞬息万变,也不答应我分开。"曾国藩的决然回绝,如同寒冬中一盆冷水劈脸浇到王闿运身上,立时蔫蔫搭搭的,半天说不出话来。但王闿运并不断念,定定神后,他又托出第二个战略:"大人,你还记得咸丰四年正月,在衡州出兵前夕,晚生对大人讲的那番话吗?"如何能够不记得呢?当年王闿运那番说辞,使初带兵的曾国藩为之心跳血涌。现在,他已久历疆场,连克名城,对胡、左、彭的表示规劝,他处之泰然,王闿运那番话,至今想起来,也不过如此。曾国藩似有似无地点点头。
曾国藩满口承诺:"改名岳斌,是对皇上的尊崇;复姓归宗,是对祖宗的贡献。这都是大功德。特别是邓翼升的环境,湘勇中能够很多,要借此广为鼓吹,鼓励大师都来积功受赏,像他那样,由皇上亲颁复姓归宗,如许的孝子贤孙多少光荣,多少风景!"不久, 从热河行宫连续寄来上谕,嘉奖霸占安庆有功职员:曾国藩赏加太子少保衔;曾国荃加布政使衔,赏穿黄马褂;曾贞干免选本班,以同知直隶州尽先选用,并赏戴花翎;又谥曾国华为愍烈, 以彰其为国捐躯的忠烈。国藩接旨又喜又惧, 缓慢发密信至庐山,嘱六弟千万千万不能下山。曾国藩重视到上谕一改过去成例,直呼湘勇为湘军,这点尤使他欣喜。他想起畴昔在这件事上对王錱的指责,对左宗棠的规劝,感觉本身的谨慎慎重还是对的。此后能够堂而皇之地叫湘军,而不担忧遭人讥责了!
"安庆虽光复,皇上却龙驭上宾,这类时候,说甚么道贺一类的话。"曾国藩和王闿运劈面而坐,将他细心地看了一阵。"传闻你一向在肃中堂产业西席,为何有空到安庆来?""我分开肃中堂家有半年了,这一贯一向在山东作客。"王闿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俄然正色道:"大人,国度大乱在朝夕,闿运想求大人赐一良策以避风险。""壬秋此话从何说来?"曾国藩惊问。
这时,骆秉章奉调督办四川军务。曾国藩去信,向他保举刘蓉佐幕,并详告刘蓉之才可胜封疆大任。又与官文合议,荐李续宜为鄂抚、毛鸿宾为湘抚。
胡林翼回到武昌后几天便归天了。凶信传来,曾国藩哀伤不已,哭道:"润芝赤忱以忧国度,谨慎以事友生,苦心以护诸将,天下再难找如许的好人了。"又亲撰一挽联:"逋寇在吴中,是先帝与荩臣临终恨事;荐贤满天下,愿先人补我公未竟勋名。"派贞干代表他带着挽联和奠金到武昌祭吊。
"若大人感觉晚生刚才所说的不铛铛的话,大人可在安庆首举义旗,为万民作主。以大人本日之德望之气力,晚生能够包管,不但天下呼应,四方影从,就连肃中堂也会心悦诚服地推戴。"说到这里,王闿运偷偷地看了一眼曾国藩,只见他安然坐在案桌边,低着头,若无其事地以手蘸茶水在桌面上划着。王闿运暗思:这回能够动心了。他兴趣高涨:"肃中堂常说,满人胡涂不通,不能为国度着力,惟知要钱,国度遇有大疑问事,非重用汉人不成,特别敬佩大人……""大人,折差送来首要函件。"荆七出去,打断了王闿运的话。
这时杨载福由湖口来安庆哭临,并与曾国藩道及"载福"二字犯了今上"载淳"的讳,拟改名岳斌。又说邓翼升本姓黄,幼年丧父,随母改适邓氏,遂从邓姓,现已升至副将,例应复姓归宗,请代向朝廷奏明。
三省巡抚的实授也下来了:皖抚彭玉麟、鄂抚李续宜、湘抚毛鸿宾,一概照曾国藩所荐允准。李、毛欢欢乐喜地上任了,唯独彭玉麟坚辞不受。朝廷拿他没体例,只得改授兵部右侍郎,调李续宜为皖抚,严树森为鄂抚。
"大人,肃中堂力矫弊政,重用汉人,特别重用大人和湘军,是我大清昌隆的栋梁。但肃中堂也有致命的缺点,他权欲太重,气度狭小,我看他迟早要出事。"曾国藩不肯意看到肃顺垮台,这对他、对湘军都是倒霉的。他浅笑着对王闿运说:"肃中堂于你有知遇之恩,你应当指导他一下,在这个关头的时候帮他的忙。""肃中堂这个缺点我说过多次,但没有引发他的正视。此次我特地从济宁日夜兼程赶到安庆,就是想请大报酬国度,为肃中堂,也为湘军办一件事。"王闿运诚心肠说。
"大人,王壬秋先生前来拜见。"荆七出去禀报。
接着又运来一箱新主颁赏的大行天子的遗念衣物。曾国藩焚香顶礼,对着北边膜拜后,命人将箱子翻开。赏物包得很严实。内里一层牛皮,牛皮拆开后,又是一层毛毡,毛毡拆开后,遗念衣物出来了:冠一顶,以上红丝结顶;青狐胲袍一件;西洋精表一只,玉搬指一件,上刻"嘉庆御用"四字;淡黄东珠念珠一串;大小橘黄寿山印章石十枚。均说明系大行天子生前爱好之物。曾国藩捧着这些遗念衣物,又大哭了一场。这是第二次得遗念物了。十二年前道光帝归天时,曾国藩以正二品侍郎身份领得一件春绸大衫。厥后才知是件假的,真的早让寺人拿走,高价出售了。此次远在安庆,却获得如此多如此贵重的真品,怎不令他感激涕零呢?对他家兄弟四人的嘉奖,三省巡抚完整照他的保举任命以及这箱遗念衣物的颁赏,这三件事使曾国藩深深感到,咸丰帝虽已大行,新主对本身仍然眷顾甚隆,果断地、毫不踌躇地回绝胡、左、彭的摸索,是非常精确的。皇家的天高地厚之恩,永久不该该健忘!
"大人,不是晚生危言耸听,朝廷迟早必有大动乱。"王闿运平平和和地说,"大人,有人上折,叫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你晓得吗?" 曾国藩摇了点头。
"幸会,幸会!"一别七年,王闿运显得比畴昔成熟纯熟多了,俶傥不羁的脾气中更增加几分轩昂的气势。这几年,王闿运以"衣貂举人"名扬京师。这里有个故事。有次肃顺上奏章,咸丰帝看后问"这篇奏章是谁写的?"肃顺答:"家中西席湖南举人王闿运。"咸丰帝又问:"这报酬何不退隐?"肃顺答:"此人非貂不仕。"咸丰帝说:"能够衣貂。"当时端方,二品以上的大员和翰林才气够穿貂皮衣。翰林品级虽不高,因为是天子弟子,故也能够享用这类报酬。从那今后,别人就称王闿运为"衣貂举人"。
"我为他办甚么事?"曾国藩认识到此事非比普通。
"大人。"王闿运正了正身子,以平日少见的严厉态度端坐在椅子上,托出他一番沉思熟虑的打算来,"当今天下情势,处在一触即发之时。肃中堂等辅政八大臣,如同卧危楼,游浪尖,随时都有没顶之灾。以晚生看来,肃中堂一旦下台,则中国局面将无人可清算。当时,发捻乱于内,夷人侵于外,我大清二百年江山岌岌可危。大行天子去世以来,朝廷嘉奖之隆,犒赏之厚,宫保为第一人。可见不管是两宫皇太后,还是辅政八大臣,在对宫保的依畀上是分歧的。故晚生环顾朝野,本日能救我大清者,唯有宫保一人罢了。现在皇太后不甘于览奏钤印之虚位,要垂帘干预国事。御史明奏,太后机心,依晚生之见,均不敷以礼服肃中堂等。一则祖制重于泰山,二则肃中堂乃大行天子托孤大臣,上谕煌煌,阖朝共知。但皇太后会走出一步棋来,这步棋为大行天子之失误,而肃中堂又失策,那便是与京师恭王联络,叔嫂同谋,政变于宫闱。"曾国藩神情寂然起来,他暗自佩服王闿运对局势看得深透,阐发得精炼。
"龙皞臣现尚在肃中堂家,离济宁前,我收到他的信,信上提及此事。"王闿运拿出一封信来,双手递给曾国藩。龙皞臣信里提到御史董元醇上疏,建议皇太后垂帘听政;还提到恭王赴热河行宫吊丧,并说玄月尾大行天子梓宫回京等事。看来,局势的确越来越庞大。曾国藩沉默了好长一阵子,才渐渐吞吞地吐出一句话:"我朝无太后临朝的先例。""恰是大人所说的,不能行垂帘听政。"王闿运一副正气凛然的姿势,"纵观史册,凡女主临朝,国必大乱,晚生所忧正在此。"在这点上,曾国藩与王闿运所见不异,但他不能像王闿运一样,如此毫无顾忌地直言。须知群情的不是前朝旧事,而是当今太后,稍一不慎,便能够招致奇祸。他思考很久才说:"肃中堂才调,世上少有,有他和其他七位王公大臣帮手,那里还要太后操心。""大行天子临终前授了两颗印信给两位太后,一颗印曰御赏,送给慈安太后,一颗印曰同道堂,送给慈禧太后。大行天子说,此后上谕必须经两位太后核阅,前盖御赏,后盖同道堂,方可收回。"王闿运这几句话,解开了曾国藩心中的大疙瘩。这些日子发来的上谕,上面都盖有这两个印章,他一向不解这是何故。他悄悄地想:大行天子此事办得欠考虑,倘若顾命大臣拟的旨与太后定见相左如何办呢?不料,王闿运把贰心中的顾虑挑了然:"大人,借使肃中堂办的事与太后完整分歧,那就好办,或者太后不管事,只实施钤印手续也好办,但恰好那慈禧太后也有才调,好师心自用,此后有戏看了。"曾国藩的心开端严峻起来,自古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大事必得圣心独裁才是。太后、顾命大臣共同措置政事,的确会增加很多费事。皇上一贯贤明,为何这事又不贤明呢?
"好,我就来。"曾国藩起家,对王闿运说,"你来得恰好。早几天,安庆城里一个姓曹的秀才,自称是曹子建的先人,送了一页子建的手书给我。你是里手,帮我鉴定一下,看是不是真迹。"待曾国藩出了门,王闿运走到案桌边,只见曾国藩刚才以茶代墨写的字尚未干,细心看时,竟是一长串"傲慢,傲慢,傲慢"!王闿运摇点头,嘴角边泛出一丝苦笑,心头涌起一股悲惨。
台湾天一出版社《王湘绮传记质料》中《记近代大儒与奇士的王壬秋》里说:"当年王壬秋常常以招考或其他事由遨游京都,下榻法源寺,肃顺素钦其才,乃延揽入其幕中,待以上宾之礼,乃至深夜拜访,筹议奥妙。王草拟的奏折,极得咸丰帝的叹赏。问何故不令退隐,肃顺乃以'此人非衣貂不肯出'。帝乃惯例为之赏貂。""曾氏当时举足轻重,清廷的运气,完整把握在曾的手中。因传王壬秋、胡林翼、彭玉麟都劝其自为。壬秋多次公开进言,'与其出死力替别人争天下,何不本身来创业垂统'?吓得国藩不敢答话,而以指醮杯中茶汁,连写着很多的'妄'字。壬秋只好知难而去。"
"湘军霸占安庆,闿运特来向宫保和九帅道贺。"王闿运仍像当年那样,恭敬而又风雅地笑着说。
"大人,我想总有一天,太后会借她六岁儿子之口,对肃中堂他们下毒手的。"王闿运漫不经心肠说。曾国藩的手却俄然像被马蜂刺了一下似的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