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臣子恨(二)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燃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明净在人间。我袁崇焕,生是大明骨,死乃大明魂。君要臣死,我唯有一死以证明净、道忠心,此乃天道伦常,又何怨之有?”
“即便……被天下人曲解,大人也毫无牢骚吗?”
袁崇焕号令一声,严峻地问:“你没事吧?”
“有……便是现在。”
本来,在民族大义面前,她畴前所死守的东西,是那样的微不敷道。
她含泪点头,背对着他坐立。
“先把她拖去暗房,不然这么多人瞧着,我们也不好结束……”
“老天——我还觉得你真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成王败寇,这四个字,是嗜血的篇章。
“我是来京师见大人一面的,路上碰到了佘明德,是他找的门路让我能入天牢探狱。”
袁崇焕杀错了毛文龙吗?或许是,或许不是,遵循大明律法,毛文龙之罪的确该杀。
袁崇焕生前的旧部皆前来祭拜,几十位男儿懦夫,伏地恸哭。
同是监狱告别,但她现在的表情,却与当年和褚英道别时截然分歧。
海兰珠听到这里,终因而忍不住悲咽起来。
“但这些,都只不过是诱因,不敷以令大人身败名裂。大人最大的弊端,是藐视了皇太极,轻信了我……大人被阉党构陷,乃是我与刘应坤暗害,杀毛文龙,是我的鼓动,皇太极写信之意,我心知肚明,却用心引大人掉入圈套……”
她向来没有如许深切地体味过,所谓帝国王朝,所谓千秋大业,到底是何其残暴的产品。
磔刑乃是明朝最残暴的极刑,常用措置穷凶极恶,罪过滔天之人。凌迟刀割,割肉离骨,断肢体,尽受其苦后,再堵截咽喉。当年伍子胥,也死于一样的酷刑。
“我是将死之人,与死尸又有何别离?”
两人吓得不轻,那里会想到闹出了性命来。
布衣程本直上谏要求与袁公同死:“环球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唯其痴,故环球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唯其痴,故环球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因而乎环球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因而乎环球所不得不避之嫌,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并且环球所不本事之温饱,袁公直耐之觉得士卒先也;并且环球所不肯破之体貌,袁公力破之以与诸将吏推心而置腹也。”崇祯不听。
崇祯帝杀错了袁崇焕吗?但遵循崇祯帝颁诏的罪名来看,除了通敌一事尚待考据外,其他罪过,袁崇焕也没法辩驳。
“佘明德在京师调集很多旧部,筹算劫牢……我明天来,也是替他们扣问大人的决计。”
海兰珠吃力地坐起来,望着四周,是一口口的棺材,时不时还披发着腐尸的气味。
海兰珠狼狈地抹了抹眼泪,一字一声道:“为保官帽,不吝违背知己,为魏阉建生祠,是第一错;心高气傲,诳语五年平辽,是第二错;意气用事,纳我为妾,是第三错;杀了毛文龙,引东江民乱,是第四错;与皇太极通信媾和,不禀皇上,是第五错;进京勤王,刚愎自用,是第六错。”
时都城百姓坚信袁崇焕通敌叛国,生绞活剐后,城中百姓是争噉其肉,其皮骨已尽,而心肺之间叫声不断,半日而止。
“劫牢……他们当真不要命了吗?”
程本直所言不假,袁崇焕是痴,为国而痴。世人贪生,贪财,贪权位,唯独他不贪,只以天下为己任。背井离乡,驻守边陲,没有一句牢骚,进京勤王,不顾世人禁止,一心要入城保卫皇上,哪怕此举会被人误读成通敌叛国……因为在国度大义面前,他早已丢弃了本身生命。
海兰珠从怀中拿出信来,交到袁崇焕手上,“这是几位夫人的家书,大人有甚么话要我转告的,我必然带到。”
看过宦海沉浮,世事情故后,她不断地在问本身几个题目。
袁崇焕却蔚然放心,轻拍了拍她抽泣的背,道:“不准哭了。本日,我便最后替你绾一次发,如何?”
袁崇焕慷慨长叹一声,“我杀毛文龙,是因为他行事不守端方,即便没有你的劝言,我也早就下定决计,要杀他以肃军纪。我进京勤王,反被奸人构陷,乃是因为朝廷腐朽,我本身忽视粗心,没能防备小人。我复书与皇太极媾和,是自作聪明,想以此来利诱敌军,反而中了奸计。而我娶你为妾,是因为倾慕你的仙颜,动了凡心,作茧自缚……这六错,说到底,是我咎由自取,你何必自责?”
而她,到底是没有去法场。
“我未曾负皇上,更未曾负天下人。是非曲直,总有一日,会水落石出的。”
这是她第一次,如许悔怨来到这里,踏入他们的人生里……
他颤颤巍巍接过信,读罢后,将那信撕得粉碎,仰天长啸,“予何人哉?十年以来,父母不得觉得子,妻孥不得觉得夫,手足不得觉得兄弟,交游不得觉得朋友。予何人哉?直谓之曰:大明国里,一逃亡之徒可也!”
“大人……人没了,就甚么都没了……”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初,空悲切……人生百年,归去来兮,不过一场空罢了。”
“外头她的支属还在等着呢,我收了人家的银两,成果却闹出了性命,这、这我该如何交代——”
“如果我死以后,大明江山得以转危为安,也算死得其所了……”
难怪王化贞要她装死……本来,袁崇焕被关在了停尸暗房里,整日与死尸作伴。
八月十六日,崇祯帝以“咐托不效,专恃欺隐,以市米则资盗,以谋款则斩帅,纵敌长驱,顿兵不战。及至城下,援兵四集,尽行斥逐。又潜携喇嘛,坚请入城”等罪名,将袁崇焕以磔刑正法于西市。
从宁锦一战后,她恳请他纳其为妾,便是想以此博取他的信赖,从而勾引他一步步掉入皇太极的圈套中……她的泪水决堤,已是情不自抑。
只见他白发浩然,浑身高低伤痕累累,血迹渗入了囚衣,生生染成了赤色,双唇干枯结痂……想必,是受过了酷刑。
袁崇焕教会了她一件事情。
安静地说完这番话后,她再度潸然泪下,“我本日来,是为了赎罪……”
“世人说,我是一步错,步步错。我在牢中冥思苦想,却仍不知我到底那里错了……你如果能奉告我,我也能死个明白。”
一肇奇迹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身后不愁无勇将,忠魂还是守辽东。
“这——这如何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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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我从王化贞的牢房过来,他要我转告大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赤忱照汗青。大人是真正的义士。目前风云,后代再看,大报酬大明社稷、汉室江山所做的统统,永久都不会耗费……”
“充足了。”
狱卒听到声响赶来时,只见王化贞死死扼住她的脖子,一边恶狠狠地骂着:“你个臭婆娘,受死吧!”
海兰珠躲在屋子里,无颜出去叩拜,只听着他们的哭声,手中紧紧握着那封休书,彻夜未眠。
袁崇焕哀然,“倒是你,如何会在这儿?”
海兰珠泪眼昏黄,不忍再说任何谎话。
以生许国之人,袁公环球无双。而臣子恨,又何时能灭呢?
袁崇焕将她头上的珠钗摘下,双手捧着她一头乌润的青丝,低呢着:“还想带你一同回籍,看来是要食言了……”
是皇太极手腕高超吗?但归根结底,熊廷弼也好,毛文龙也好,袁崇焕也好,都是风景一时的钦差大臣,他们到底是死于谁手呢?说是死于皇太极的反间计,不如说,他们是死于体制。
袁崇焕痛心疾首道:“这逃亡之徒,让我一小我做就是了。佘明德一家长幼,都等着他赡养……你替我奉告他们,不准劫牢,他们如果敢来,我便自刎在这天牢里。”
那是崇祯帝昏庸吗?并不,他不但不昏庸,反而是聪明过了头,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试想一名不到二十岁的末代天子,面对着危急四伏,岌岌可危的大明朝,面对兵临城下的胡人进犯,他该如何定夺呢?
告别褚英时,是不舍、是哀思,也是怜悯。而对于袁崇焕,是崇拜、是悲忿,也是惭愧。
行刑前,袁崇焕留下一首千古绝唱的遗叹。
“大人,他们如何将你关在这里……”
袁崇焕伸手去拭她眼角的泪珠,顾恤道:“实在那封休书,两年前的中秋之夜,我便写好了。乱世之下,要守得一份真情,何其不易,你也是无可何如,我不怪你……我只想晓得,这两年,你可曾有一刻,对我坦诚相待过?”
现在的崇祯帝还未认识到,杀了袁崇焕的直接结果是甚么,就如当日拿着尚方宝剑杀了毛文龙的袁崇焕,也不会想到,杀掉毛文龙,会终究将他奉上鬼域路。
这些日子,海兰珠不肯分开都城。
八月,崇祯帝下圣谕清理袁崇焕的罪名:“袁崇焕谋叛欺君,结奸蠹国,斩帅以践虏约,市米以资盗粮。既用束虏,阳导入犯。复散援师,明拟长驱,及兵马在郊,顿兵张望,埋没夷使,坚请入城,意欲何为!致庙社震惊,生灵涂炭,神人共忿!”
两个狱卒从速将她救出来,拖出去一尺开外,一探鼻息,已是气味奄奄。
“还能如何办?是王疯子掐死的人,又不是我们。”
袁崇焕乌眸充满血丝,人如泥塑木雕,“满招损,谦受益……到头来,我是救不了国,救不了世,也救不了我本身……皇太极,他是个绝代奇才,这一招釜底抽薪,我输的心折口服。本日见过你,我也算了无遗憾了,你走吧,分开这个鬼处所……行刑那日,不要来法场……”
王化贞不知点了她的甚么奇穴,瞬息间认识全无,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再醒来时,本身正躺在袁崇焕的怀中。
当晚,佘明德冒灭门之祸,将袁崇焕吊挂于午门的首级夺下,在其家中后院安葬。